第12章
他發(fā)現(xiàn)師父腳踩的那塊地方距離顧園的碑蠻遠,有些好奇。
“小陶師父,這里是空著的。”
“噢,”陶眠的語氣云淡風(fēng)輕,像在說今天中午吃幾碗飯,“這兒留給你陸師姐�!�
“……”
楚隨煙閉上嘴巴,他都多余問。
陶眠好似做了什么決定,興沖沖地揮起鐵鍬開始挖坑,挖的還是給陸遠笛準(zhǔn)備的那個。
兩個小孩干瞪眼,陪著他挖一上午。等他嚷嚷著腰酸,這才返回山下的道觀。
祭日當(dāng)天,揚起了綿綿的雨絲,這是桃花山今年迎來的第一場雨。
雨滴剛剛開始洇濕土地之時,兩個孩子仍在夢鄉(xiāng)。
平日喜好賴床的陶眠卻早早提了一籃子花果和酒,穿林走過,拾階而上。
他有自己一套熟悉的流程:除雜草、貼土、清洗墓碑、擺放祭品。祭品也是有順序的。添花、放果、斟一杯酒。
隨后便是長久地站立在碑前,絮叨過去一年的事。
進行到這一步的陶眠就變得隨性了,想到哪里說哪里。提起陸遠笛,他甚至突發(fā)奇想,把前幾日放好的那塊空碑搬過來打磨。
來時帶了油紙傘上山,忙起來什么都顧不得。細雨漸漸濡濕了他的衣衫和發(fā)絲,他半蹲著,用手背抹掉睫毛上掛著的水滴,有人將傘撐到他的頭頂。
陸遠笛一直站在西側(cè)的一株桃樹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陶眠的一舉一動。陶眠來了多久,她站著看了多久。
直到陶眠搬來一塊空碑,她心念微動,緩步走近。
一低頭,看見陶眠正在碑面刻一個“陸”字。
陸遠笛:……
“小陶,我不過是關(guān)了你幾日,至于這般恨我么?”
陶眠干笑兩聲。
陸遠笛的視線前移,恰巧看見那個初具雛形的坑。
“這該不會也是為我而留的吧?”
為了擺脫尷尬,陶眠提出一個想法。
“來都來了。要不你躺下試試高矮?趁還活著�!�
第17章
思念的人
細雨如酥,一高一低兩道人影并立。
聽說刻的真是自己的碑,陸遠笛默默把傘收回來半邊,陶眠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濕。
陶眠:……
“別這么小氣。你也可以刻我的,禮尚往來。”
他倒是很大度。
陸遠笛明顯不想糾纏于這個話題,她的頭向左一偏,顧園的墓碑進入她的視野。
“今天是顧師兄的祭日。”
“……嗯。”
陸遠笛未曾見過活的顧師兄。關(guān)于顧園的一切,陶眠講述的有七分,她私下探查的有三分。
顧園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他的天資足以支撐野心,狠絕和冷血是助他披荊斬棘的雙刃。他同樣背負著凄慘的身世,同樣毅然地選擇復(fù)仇。在陸遠笛眼中,他和自己完全是同類人。對于顧園采取的每一個看似毒辣的舉措,陸遠笛遠比陶眠更能理解。他們天然地以最惡的方向揣測他人,留下后患等于背叛自己。
陸遠笛甚至知曉當(dāng)年霍家之事。顧園將霍氏滅門,師父陶眠因為此事而震怒,師徒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險些一刀兩斷。顧園主動低頭,連年請求陶眠的原諒。但陸遠笛知道他肯定不認(rèn)為自己是錯的,換作她,也會是相同的做法。
她將做得更隱蔽,最起碼不讓陶眠知道。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當(dāng)年的陶眠還會生氣,他現(xiàn)在對任何事皆云淡風(fēng)輕了。
“我記得我幼年時,每年今日,你都會獨自上山,還不讓我跟來�!�
陸遠笛下意識地把傘又遮在陶眠的頭頂,看他用麻布擦拭著碑上的泥點。
“你不是嫌煩么?第一次帶你來這里,你就嚷嚷著再也不來了�!�
“哪有人把幾歲的孩子按在墳頭連講好幾個時辰的故事,”陸遠笛回憶起來就有些無奈,“不聽完還不讓走�!�
“咳,師父這不是才華橫溢么,憋在心里堵得慌�!�
“后來你不讓我跟,我反而偷偷跟去兩次�!�
“……我就說你這孩子從小一身反骨�!�
“我看見你在師兄的墓前酩酊大醉�!�
陸遠笛彼時年紀(jì)小,每天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早起。好在師父不催促,因為陶眠比她更能賴床。
但她知道一年中唯有一個日子陶眠不會睡回籠覺,那就是大師兄的祭日。
某日她下定決心尾隨陶眠,在顧園的祭日當(dāng)天上山,聽聽師父要和大師兄說什么心里話。她怕自己睡過了頭,半夜三更驚醒之后不敢再睡,撐著眼皮,直到隔壁屋傳來起床穿靴的動靜。
她隔著一層窗戶紙,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推門而去,也利索地從床上爬下來,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跟在陶眠身后。
她知道顧園的墓地具體方位,提前踩好點,在一片矮矮的灌木叢中趴下。
陶眠距離她有點遠,好在山中靜謐,聽清對方說什么不成問題。
那時的師父遠遠沒有現(xiàn)在這般沉著熟練,拔草漏掉幾根,清洗墓碑的水也不夠,祭品一個不見,酒倒是提上來不少。
他不是做不好,他只是沒心情。
囫圇地完成前面的步驟,終于來到舉杯對酌的環(huán)節(jié)。陶眠倒酒的動作比起之前的簡直過于純熟,徒弟一杯自己一杯。
他說一狗我先干為敬。
仰頭飲下。
這杯敬你。
低首傾灑。
他一杯,顧園一杯。顧園一杯,他一杯。墳前的土地冒著酒氣,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著墓碑流淚�!�
排除偷懶�;鸬茏油榈惹闆r,陶眠是個不會掉淚的鐵人,陸遠笛曾經(jīng)是這么認(rèn)為的。
原來師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時刻。
他一言不發(fā),滿腔的話語哽在心頭,襯得眼前的場景愈發(fā)悲戚。
幼小的陸遠笛掰著手指頭算,顧園三十二歲歿,大約四十年后陶眠收養(yǎng)了她,隨后又過了三四年的光景。
數(shù)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顧園的死。
陸遠笛想,或許這正是長生的代價。幾十年對于凡人而言將近一生,對于長生者卻是白駒過隙。凡人不過數(shù)度春秋就能跨越的傷痛,長生者卻要為此耗費數(shù)十載方能消弭。
“我在來的路上還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顧園墓前會如何�?磥砟峭纯嘤谀阋呀�(jīng)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傘面上,發(fā)出梭梭的響聲。
陶眠在傘下回望不遠處唯一的一塊墓碑,它潔凈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靜坐。
“不該說是淡化了�!�
仙人輕輕搖頭。
他說回憶是一種很怪的東西。顧園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見他最后一面,每每痛不欲生。顧園亡故的第五年,師徒之間的那場爭吵時�?M繞在他的心間,如果當(dāng)時這樣說,或者那樣講就好了。顧園亡故的第十年,他會憶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無援的少年那時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么固執(zhí),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隨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后來那些混雜著懊悔和遺憾的記憶漸漸讓步,陶眠想起了顧園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記得少年舞劍的身姿,從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飛鳥歸林的黃昏。他記得那條落滿山花的小徑,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滿滿一抱花的男孩,搖搖晃晃地走。他記得他們師徒之間每一次斗嘴,倔強的一狗說不過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托著臉生悶氣。他記得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幼童,不會叫爹娘,第一個說出口的字是“陶”,因為村里的人都是陶師父、陶道長、陶仙人地喚他,耳濡目染,顧園也學(xué)會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憶起那個晴朗的午后,他抱著蘆貴妃急匆匆趕往溪邊,一只木盆順著溪流飄蕩著,來到他面前。
他抱著那懵懂的嬰兒,笑得見牙不見眼,說我的徒弟將來必有出息。
“歲月啊,去蕪存菁。到后來,怎么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緩而輕地撫了撫顧園的墓碑。
陸遠笛望著師父的側(cè)臉,不知是否因為細雨濡濕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輪廓都柔和了。
她想顧園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遺忘了名震一時的青渺宗,他卻在這個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與歲月等長。
“小陶,”她問,“你將來,也會這樣思念我么?”
思念一個貪婪的惡人,一個得寸進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說——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來越好�!�
罄無不宜,受天百祿。我希望你能走過喜樂清寧的一生。
陸遠笛握傘的手驟然收緊,她的眼底泛紅,起了漣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葉似的黛眉緊皺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為你是千般好,我才無處釋懷。
第18章
遠行
陸遠笛在山中住了一日,這已經(jīng)是她作為天子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多的時間。
這一日平凡無奇,吃飯喂雞游山。
陸遠笛出現(xiàn)在道觀時,兩個孩子已經(jīng)蘇醒了。楚流雪第一個出了屋子,看見皇帝站在門口,嚇得她睡意全無、臉色煞白。
“銀票!快撤!皇帝親自來抓人了!”
陶眠就在陸遠笛身后探頭。
“喊我作甚?”
“……”
誤會解除了,兩姐弟依然不知道該怎么和天子相處。之前她把陶眠關(guān)起來這事鬧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隨煙對她的意見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
陸遠笛故意逗他。
“小陶,小師弟不大喜歡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說了我的壞話?”
楚隨煙噌地站起來為陶眠辯白。
“小陶師父才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背后議論別人!”
“還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嘴里還叼著半個包子,“我都是當(dāng)面評價�!�
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你真好意思說�!�
“這有何難為情的?本仙人素來嚴(yán)于律人,寬以待己。與其內(nèi)耗折磨自己,不如發(fā)瘋消耗別人。”
“……”
相處下來,楚流雪終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時候比你還鬧”的話。
陸遠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竟然把烏常在的屁股燒著了!
公雞拍著翅膀滿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雞都是灰頭土臉的。
楚流雪小小年紀(jì)帶兩個大人,確實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
晌午飯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隨煙在院中練劍,楚流雪也該一起,但她經(jīng)常消極怠工,搬把椅子在樹蔭下躲懶。
今天椅子變成兩把,皇帝和她一起發(fā)呆。
陸遠笛嘴不閑著,不停指點楚隨煙,這里發(fā)力不對,那里沒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隨煙就不耐地把劍丟到一邊,氣鼓鼓地等著師父睡醒為他做主。
楚流雪也看出陸遠笛是在瞎指點,問她為何要這么做。
“我弟弟對于修煉是很嚴(yán)肅的,他真的把陶眠當(dāng)師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傳承下去�!�
“那你呢,”陸遠笛望著少女,眼神中有些許探究,“小陶也收了你為徒,你就沒有什么志向?”
楚流雪也很誠實。
“我和陶眠說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來就是漂泊流浪,沒什么好運氣,怕自己再認(rèn)真一點,連活到老這個最卑微的愿望都達不成了�!�
陸遠笛沒想到她的真實想法竟然是這樣的,少女認(rèn)為自己活不長的真摯態(tài)度讓她忍俊不禁。
她說你和我們都不一樣。
“和誰?”
“和我,和顧園,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樣。”
陸遠笛換了個放松的姿勢,她許久沒有這么閑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適應(yīng)。
“我們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雜思之人。你一無所求,或許反而能長久地留在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著,兩手搭在腹部,一把舊蒲扇蓋著臉。
“陶眠帶你們見過顧師兄的墓了吧�!�
她輕聲道。
楚流雪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但如實地點頭。
又猶豫著,把之前問陶眠問不出口的話,拋給了這位相處時間不長的陸師姐。
她實在很想得到一個答案。
“我其實想不通,陶眠是長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顧師兄的死他應(yīng)該是很傷心的,雖然他不明說,但我看得出來。為何還要繼續(xù)收徒呢?這豈不是從開始就注定悲哀的結(jié)局?”
陸遠笛過了很久才回答小師妹的問題。她仰起頭望望頭頂發(fā)了新芽的樹枝,樹枝和樹枝交疊,把天空分成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格子,兩只飛鳥高高地翱翔,成為兩個黑色的圓點,從一格穿行到另一格。
她說不然怎么辦呢?有新徒弟,就會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變成新的記憶,新的記憶會填進新的格子,和過去的格子交叉疊加,小陶的人生就變得五彩斑斕了。
只能抱著一絲絲往事,不停不停地追憶反芻的長生者,多可憐啊。
陸遠笛高高舉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帶著新芽的枝,遞給楚流雪。
“你的身世并不平凡。”
陸遠笛看著少女變化一絲的表情,笑了。
“別緊張,我不是要質(zhì)問你�;蛟S這就是命運吧,就算陶眠想收一個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辦不到的。顧園和我,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樣�!�
她頓了頓。
“但你勝在還有選擇�!�
陸遠笛沒有說許多話,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師妹的想法。
就像師父陶眠,她同樣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際遇因緣。
她說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會阻攔。但小師妹要明白一件事,下山的人,可就難回這山了。
陸遠笛的離開和她的到來一樣突然,她在天亮之前出發(fā)了。
陶眠獨自送別徒弟。
臨行時他禮節(jié)性地提了一句,怎么不多留兩天。徒弟的回答不出意外讓他后背一涼,她說再流連幾日,她怕忍不住放火燒了這山,逼迫陶眠跟她回王都。
看著陶眠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陸遠笛反而笑了出來。
“師父,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