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一掌看似綿柔輕靈,實則蘊涵無窮仙力。周圍沉重的黃金鏈吃不住這剛勁的力道,嘩啦啦地搖晃相撞。
高壯的妖隨從自是察覺不妙,向后連躍三步,腳尖點在其中一根鎖鏈之上。
陶眠頭也不回,揮桿輕敲,那盞奪來的蓮花燈在他身后燃起紅火。
隨后他的視線調(diào)向自己的左手側(cè)。
又一盞未燃的燈。
陶眠腳步輕踏,落在那燈所在的金鏈之上。這次妖隨從并未退讓,他主動出擊,有力的手掌握住鏈條,猛地向下拖拽。趁陶眠的身體不免向一側(cè)倒去之際,他飛身而上,準備搶先燃起那蓮花燈。
結(jié)果本該墜落的仙人卻一手挽住鎖鏈,吊著自己的身體向上甩,不但點了燈,還順勢賞了隨從一腳!
憑著幽幽蓮花燈光,賓客們看清臺下這一幕,吸氣驚呼。
燈的個數(shù)越來越少,兩人的打斗也逐步激烈起來。陶眠翻身躍到圓臺之上,兩步又跨過,在笑容紋絲未改的唱樓官面前閃現(xiàn)、沒入黑暗,身后緊緊跟著的是一臉煞氣的妖隨從。
哪怕底下乒乒乓乓快把樓拆了,圓臺中央的唱樓官依舊兩手揣進袖子里裝聾作啞。
不知是他們的點燈的進度過快,還是那爐中的香實在太長。總之仙人和妖隨從把臺下的燈點了個遍,那香還有不短的一截。
剩下的時間能如何?總不能一仙一妖抱著自己的燈大眼瞪小眼。
陶眠眼珠一轉(zhuǎn),壞水上涌。
他的右上方是最后一盞未點燃的蓮花燈,妖隨從自是要來搶奪,但這次陶眠卻沒有強勢地對抗。
妖怪比想象中更輕松地燃起了燈,不免覺得異樣,回頭四處找陶眠的位置。
陶眠站在他不遠處,一派悠閑。他含笑與妖隨從隔空相望,手中的長長燈桿威脅似的敲了敲身側(cè)晶瑩剔透的燈身。
鐺鐺——
那盞燈早已經(jīng)被點了藍火。
妖隨從猛然意識到他要干什么,但阻止卻是晚了。陶眠的手指施力,一記重敲,蓮花燈承受不住他的力道,猝然崩裂成一片片。
他要碎藍燈!
這下連沈泊舟都要吃驚了。千燈樓有過大大小小數(shù)十次撞連環(huán),但因為在暗處辨物困難,外加燈的位置別扭難找,還要在一炷香的時間內(nèi)防備敵人,同時做到這三者實在難上加難。
以往的撞連環(huán)燈都點不齊整,哪里還像陶眠這樣有余力碎燈?
陶眠的想法很簡單,剩下的時間里他不可能死守著紅色蓮花燈,范圍太大。
對方遲早會想到碎燈這個點子。
與其等著對方回過神來,不如由他來先下手為強。
趁著妖隨從不知守燈還是碎紅燈的混沌瞬間,陶眠已經(jīng)連碎八盞藍燈。
而他的對手似乎下定決心,和他采取了同樣辦法。
賓客們又驚嘆地看著那片紅藍相匯的光海漸漸消融的場面!
陶眠把藍燈碎得不剩幾盞,又有多余的精力去護一護自己的紅燈。
妖隨從捉襟見肘,落了下風。
就在仙人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之際,自雅間回廊,又墜下來一個人。
是沈泊舟!
沈泊舟身為貴客本不需要親自動手,再說這也不合規(guī)矩。
但他向來離經(jīng)叛道,規(guī)矩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打破。他興致起了,也要與陶眠斗上一斗。
陶眠心想可讓我逮住機會把人揍一頓。
仙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功底極為扎實,和沈泊舟這種又沒經(jīng)驗又是野路子修煉來的撕斗,簡直是欺負小孩。
不過沈泊舟是個瘋子,遇強則瘋。他這種不顧自家性命的打法,放眼整個三界也是十分炸裂震撼的。
陶眠出夠了氣,自然是不愿多糾纏。但沈泊舟卻在這時貼身上前,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
“你果然是人仙�!�
被戳穿身份的陶眠裝作沒聽見。
沈泊舟繼續(xù)道,如果在這里拆穿你的身份,恐怕登樓的仙人立馬就要成為這千燈樓拍品吧。
陶眠依舊沒吭聲,但他心想如果真的走到這步,那要麻煩了。
只有兩種下場。
要么他走不出這千燈樓的門。
要么除薛瀚之外的賓客全部走不出這門。
他是不愿擅自開殺戒的,他怕賬上的錢不夠薛瀚給他收拾爛攤子。
雅間的薛瀚本來坐得四平八穩(wěn),直到對面的沈泊舟不管不顧地跳下去。
他一掌將茶杯捏碎,低罵一句瘋狗。
薛掌柜沒有心情品他的名茶,拂袖離開雅間。此時陶眠和沈泊舟以及他的隨從已經(jīng)翻上了圓臺,沈泊舟的臉上掛了一道血痕,是誰的手筆顯而易見。
陶眠瞥了一眼殘香,打算再次步入黑暗,爭取最后的時間。
這時沈泊舟搶在他之前墜落,臉朝著他的方向,同時手中甩出了一道風刃。
本該下墜的陶眠緊急調(diào)整姿勢,高高昂起脖頸,讓那道風刃飛過。
但他的面具不可避免地被割碎了一角,露出他的右眼。
那是一片平靜無波的湖,沉淀光陰,清澈卻莊重,帶著一絲縹緲神性。
不斷下落的沈泊舟在仙人眼中看到了這片湖。
他突然咧開嘴角,笑容越來越大,盡顯癲狂的本色。他的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半空中扭轉(zhuǎn)了方向,他重新踏上圓臺,以手為刃,要把那面具碾碎。
一把折扇點在他的手腕,看似輕若浮毛,實則重如千鈞。
薛瀚的笑已經(jīng)沾了不少霜雪冷意。
“二公子,到此為止吧�!�
在如此激烈的背景音下,唱樓官還能當作無事發(fā)生,踱步來到香爐前面。
燃到底兒的殘香最后冒出一縷青煙。
唱樓官揚聲歌道:“香盡——”
第29章
回山
橫公魚脂最后以歷史最高價被薛掌柜拿下。
在返程的馬車上,從千燈樓帶回的寶藍緞面錦盒于二人面前敞開,中間是瑩潤的萬金魚脂。
陶眠端詳了一會兒。
“這么小塊不起眼的東西,差點搭進去本仙人的一個鋪子。”
薛瀚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地煮茶。
“知足吧,你人沒有被搭進去,只能說是萬幸。沈泊舟不會善罷甘休�!�
“為何?就因為我搶了他要的東西?”
“他對魚脂沒興趣,他真正感興趣的是你的身份,”薛瀚頓了頓,“在撞燈時,他有無對你講了什么怪話?”
陶眠認真回想,思來想去,算得上不對勁的,也就是他拆穿自己仙人身份的那幾句交談。
“他認出我是人仙�!�
“哦?”
薛瀚的劍眉輕抬,似是納罕。
被返魂狠狠折磨了三日的小陶仙人,按理來說不會被任何魔怪察覺出屬于仙的氣息,這方面薛瀚有自信,他用的香是最正宗的。
除非沈泊舟借由別的法子發(fā)現(xiàn)了他的偽裝。
“難道是因為你這個人長得就仙模仙樣?”
“……什么叫仙模仙樣,”陶眠心中同樣疑惑,但他暫時按捺住了,“不論如何這次算糊弄過去,但愿以后不再見到他�!�
“你這樣講,說不定明天就重逢�!�
“可別,”陶眠的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寫著抗拒,但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說起來,薛瀚,你竟然會武?”
薛瀚擋住沈泊舟的那一記,陶眠真切地看在眼中。他不是什么懵懂新手,那一扇的威壓,他一眼便能估量出來。薛瀚在外面從來都是溫文爾雅的商人形象,在陶眠的記憶中,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修煉過哪門功法的痕跡。
話題繞回自己身上,薛掌柜的身子松懈,斜倚著軟墊。
“出門在外么,總有砸錢也解決不了的事情。”
他的手指一下下順著扇子的流蘇,微笑。
“……”
“你看起來很驚訝�!�
“我沒有,我的臉就長這樣。”
“是不是沒想過從未被收入到你門下的我,居然還會三拳兩腳?”
“進我桃花山有什么好的,只能跟著我一起受窮。”
“你嘴上這么說,”薛瀚嘆氣,“但你心里從不這么認為。桃花山才是你的福地,你永遠牽絆于此。
我算是想明白了。你的徒弟都是過客,只有山永遠在�!�
很多年間薛瀚都被一個問題困擾,就是陶眠當初為何決定救他,卻不肯帶他回桃花山。
當時的小陶仙人雖然清貧,但好歹是活了一千來歲的仙,解決兩個孩子的溫飽不成問題。桃花山地廣物豐,給他留一副碗筷一張床就好,或者床也可以舍掉。
他要得并不多。
在薛府的日子遠比那偏僻的桃花山更加富足滋潤,養(yǎng)父母待他又細致體貼。曾經(jīng)的薛瀚一度勸自己別再念念不舍。那小破山有什么好奢望的呢?沒有玉盤珍饈,沒有名茶佳釀,自然更不會有稀罕的古董名器供他賞玩。
……別說找個伺候的人了,真實情況極有可能是他伺候著懶惰的陶眠。
這樣的自我寬慰起過一段時間的作用,薛瀚以為自己行了,桃花山自此與他無關(guān)。
但某日少年的他在庭院穿梭。第一片落葉飄零昭告著秋的降臨時,他在心里想,他還是向往那山。
許多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才有訴之于口的勇氣,陶眠的大弟子顧園去世之后又二十年,薛瀚才狀似不經(jīng)意地和他談起此事。
細數(shù)那時的年紀,他尚且算得上年輕。換作現(xiàn)在的薛掌柜無所顧忌,把人綁起來逼他招供這種事都有發(fā)生的可能。
但彼時的薛瀚只能把縈繞在多年的執(zhí)念當作一個玩笑講出。
海棠花落,酒帶香塵。陶眠和薛瀚坐在庭前對酌,一壺西鳳酒,兩只白玉盞。
陶眠微微醺然,上身斜壓在漆紅的欄桿,手指指尖掐了一朵粉底兒雪尖的海棠,連眨眼的頻率都變緩了。
薛瀚的掌心托著酒盞,故意把視線繞開他,怕自己開不了口。
他笑言道,你看桃花山人杰地靈,養(yǎng)十個小孩都算不得事。當初你怎么只救下澡盆里的顧園,對于墻角要飯的我就送到別人之手呢。
陶眠“嗯”了一聲,像無意義的囈語。
晚風一卷,數(shù)十朵海棠又繾綣地飄落。薛瀚以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這時陶眠卻緩緩開口。
“薛瀚……我常常言說……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修行。
就像顧園會成為我的弟子,而你被薛家夫婦收養(yǎng)�!�
薛瀚期待半晌,結(jié)果等來一句廢話。
他舉盞的手都有稍許停滯。
算了。
他當陶眠是醉了,不省人事。現(xiàn)在問他是誰都未必能說得上來,何況這么復雜高深的問題。
但陶眠又有下文。
他轉(zhuǎn)著指尖的落花,思緒飄到天際。
他說做我陶眠的弟子有什么好的呢,命途多舛,顛沛流離。
仙人的心是肉做的,仙人也會傷感悲戚、胡思亂想。
偶爾仙人就在想,到底是因為徒弟命苦找上了他,還是遇到他才變得苦。
如果沒有傳授他們通天的本事,本本分分做個平庸的人,是否能夠度過長足的一生。
想來小陶仙人那時候也不過是一千歲剛出頭的小仙,被這些雜思裹挾也是正常,顧園又是他的第一個弟子,他的死給他帶來綿延許多年的傷痛。
不得不說陸遠笛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救贖了他。徒弟在成長,他也在不斷成熟。
他的心緒不曾對任何人言道,即便是認識多年的薛瀚。
當時的薛瀚自是不懂,他只是覺得陶眠在敷衍和抗拒他。
這種隱晦的念頭在陸遠笛被陶眠收入門下之后,達到了一個極端。薛瀚愈發(fā)地不解。
而且因為二弟子是個姑娘家,陶眠更是時時掛牽。
原本他們每年都會有幾次小聚,自打陸遠笛上山后,陶眠也總是托詞不來。
薛瀚見過小時候的陸遠笛,臉蛋和手總是灰蒙蒙的,每天在山里亂跑,是個野孩子。見到陌生人也不怕,臟手扶住一株桃樹,黑黝黝的大眼睛直視著他,像林中的幼鹿。
“師父還有朋友”這件事讓她備受沖擊,那時她正值叛逆的年紀,陶眠想讓她往東,必須得說二丫你向西走才行。
陶眠上山抓她回去做飯的時候,她被仙人一只胳膊夾住,踢蹬個不停,嚷嚷著不走不走。
然后在桃花觀不算寬敞的小院內(nèi),薛瀚、陶眠和陸遠笛同桌,一起品嘗了二弟子的手藝。
薛瀚嘗了一口,差點把筷子撅了。
陶眠見他不喜,誠摯地問——要不我再給你做一份?
薛瀚讓他少折騰,他來桃花山不是為了赴死。
那日他對陸遠笛上了心,特意查了她的身世。發(fā)現(xiàn)這土丫頭竟然是前朝公主,而陶眠竟然收了這么個麻煩人物做徒弟時,薛瀚險些決定把桃花山燒了。
走了個宗主遺孤,又來個前朝的公主。
薛瀚冷笑,真行。
他單方面決定不再摻和桃花山這些破事兒,倒要看看這二弟子是什么下場,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后來呢,土丫頭離開桃花山,蛻變成金鳳凰。登基、稱帝,孤高地坐在龍椅之上,俯視眾生。
通往高處的路總是越走越窄,身邊再容不下一個人,連自己也要踮起腳尖,去踩那岌岌可危的天梯。
桃花仙人和桃花山,那不是應該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的風景。
陸遠笛走了,陶眠又恢復了一年幾次的小聚。在薛府那棵熟悉的海棠樹下,薛瀚問陶眠是否孤獨。
大弟子要走,二弟子也要走。人來人往,只有他在守著那灼灼桃花,一年復一年。
陶眠的酒量在這些年有一絲絲的長進,不再是一杯倒,能再撐半杯。
他小酌一口,笑睨著府邸的主人。
“我近來記性不大好了,總記不起最初見你的窘迫�!�
薛瀚說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掃興,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啊,好多年了,”陶眠喟嘆,“當初那個被我背進醫(yī)館半死不活的小孩,如今已經(jīng)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摯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