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陸遠(yuǎn)笛靠在那塊空碑上，望了望天邊月，她說現(xiàn)在一切都值得了。
有人不會遺忘她。
她問陶眠是否記得他們初見的場景。她猜陶眠的眠是哪個字。她說綿綿思遠(yuǎn)道的綿，陶眠說是我醉欲眠的眠。
陶眠一心想的是酣夢一場，君自來去。陸遠(yuǎn)笛卻流連忘返，難以割舍。
遠(yuǎn)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
有些事從一開始便注定了。
顧園的墓碑旁邊有一株桃樹，多年過去已是亭亭如蓋。
遺憾的是不見花開。
陶眠施了個訣，原本干枯的樹枝忽而萌蕊開花，絢爛灼人。陸遠(yuǎn)笛抬起頭，漫天的桃花玲瓏翩然，落滿她的衣衫，蓋住那些干涸的血滴。
她嫣然笑起，一手接住飄揚(yáng)的花，哼著兒時的歌謠。
桃花紅，柳色青。
鯉魚上灘，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飄零遠(yuǎn)。
窅然去，窅然去。
飛蓬終所歸。
她手中的柿子滾落，面龐向一側(cè)歪去，魂歸桃山。
第33章
人間仙
楚流雪是在半山腰尋到陶眠的。
她半夜聽見院子里的響動，認(rèn)出仙人的聲音。正準(zhǔn)備掀被出去迎接時，又聽見陶眠喚陸遠(yuǎn)笛的名字。
皇帝居然來了。
本該在深宮里應(yīng)付太子的陸遠(yuǎn)笛卻現(xiàn)身桃花山，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楚流雪邁出去的腿又收回到床上，蓋著被子，數(shù)蚊帳上的一個個格子。
待她認(rèn)為時機(jī)差不多了，才從屋子里走出來。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她上山尋覓陶眠的蹤影。
此時距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左右，山路不好走，楚流雪也沒指望能順利見到仙人。
但誤打誤撞，她卻真的見到了陶眠。
仙人靠在一棵桃花樹下，雙眼微闔，像是睡去。
楚流雪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著。
進(jìn)山是兩個人，出來卻只剩一個，發(fā)生了什么她心知肚明。
察覺到另外的氣息，陶眠睜開眼睛，視線仍有些許模糊。
“怎么睡在這里？”
楚流雪蹲下身子，和陶眠平視。仙人雙眼無神，似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少女嘆了口氣。
“想哭就哭吧。這里離墓地很遠(yuǎn)，他和她都看不見。”
陶眠不語。
“你又不是鐵打的，沒必要硬撐�！�
這回陶眠舍得開口了。
“師父在徒弟面前哭很丟人�！�
“……那我轉(zhuǎn)過去，不看你�！�
楚流雪說到做到，就著蹲下的姿勢，腳步挪騰，后背朝向陶眠。
陶眠抱著樹，先是嗚嗚嗚，后來在哇哇哇。
嗚哇了一陣，楚流雪的兩腿蹲得麻酥酥的，堅持不住了，才開始勸他。
“好歹也是一千來歲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似的亂嚎�！�
“你剛剛還說不用硬撐著……”
“意思意思哭一哭就行了，你把自己哭死過去，我還得現(xiàn)埋�！�
“……”
天際亮起一道長長的光，兩人心照不宣，默契地停下交談，靜靜地處在黎明前晦暗的景色之中。
楚流雪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揉揉蓬松的毛毛，又捏住草根，在沙地上面亂畫出一道道痕跡。
“你可以跟我講講心里話�！�
“不了，講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僅限今天。”
陶眠張了張嘴，忽而不知從何說起。樹皮硌得他臉疼，衣服也蹭臟了，一塊灰一塊白，多么狼狽。
他扯著嘴角，咧開一個苦澀的笑。
“沒關(guān)系，反正時間總會治愈一切�！�
“騙騙徒弟行，別騙自己。我現(xiàn)在說顧園兩個字，你不難過？”
陶眠又開始嗚哇，楚流雪嘆氣。
“看吧，沒必要勸自己淡忘。難過的時候就哭，能哭出來說明你還是個人。”
“聽起來好像在罵我。”
“別多心，就事論事。想想啊，你這么大年紀(jì)了。萬一真的修煉成沒有七情六欲的老神仙，那得是多無趣一老頭，我可要跑路了�！�
“……最起碼我看起來還是二十多歲。”
“但你的心已經(jīng)荒蕪了�！�
手中的狗尾巴草斷了，楚流雪又挑選了一根好看的拔出。
她說你跟我講講皇帝的故事吧。
于是陶眠開始講，從他第一眼見到陸遠(yuǎn)笛，那時她在偷他養(yǎng)的雞。
她被迫留到山上，修習(xí)練劍，直到出山。
后來的故事便人人傳頌，她勤政愛民，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最后她回到桃花山，回到一切的起點(diǎn)。
陶眠回憶起他背著陸遠(yuǎn)笛在山上閑逛時，陸遠(yuǎn)笛問他的話。
小陶，我是個好孩子嗎？
是。
是個好徒弟嗎？
是
是個好皇帝嗎？
是。
陸遠(yuǎn)笛就笑了，心滿意足。
真好，那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誰都不是了。
陶眠講了很長很長時間，直到天際升起一輪紅日。夜色褪去，桃花山籠罩在一片暖金色中。
仙人遙望這那灼目的光華，眼瞳被映成淺淡的棕。
他站起身，衣袖拂過草葉的聲音引得少女轉(zhuǎn)頭。
“要回去了？”
“嗯。”
“不難過了？”
“難過，”陶眠頓了頓，回首望向墓地所在的方向，那里也被朝霞染成赫赫之色，兩座墓碑依傍著，“但她得以歸家，于我已是莫大的寬慰�！�
半生消磨，終是落葉歸根。
……
下山之后的小陶仙人，完全看不出那日的悲痛欲絕。他又恢復(fù)了往日的作息，每天被楚隨煙亂飛的劍嚇醒，再被楚流雪脅迫著起床用早膳。
天盡谷的人依舊不肯放棄帶少谷主回去的想法，他們的人換了一撥又來一撥，陶眠撞見幾次。
每次他都當(dāng)作看不見，這是徒弟的私事，輪不到他插手。
他信任自己徒弟能夠妥善解決。
果然，每次楚流雪都把人打發(fā)走，不驚動陶眠，也不對他言說。
兩人心知肚明，權(quán)當(dāng)沒有這事發(fā)生。
唯獨(dú)有一次，楚流雪到山里采藥，楚隨煙又不知去何處戲耍，道觀只剩陶眠一人。
天盡谷來人了，被他撞了個正著。
在桃花觀的西側(cè)有一片小的桃林，那片結(jié)的桃子比山里的都要甜。陶眠今日閑來無事，牽著觀內(nèi)僅存的黃答應(yīng)出門溜達(dá)。
陸遠(yuǎn)笛離世不久，烏常在也撐不住了。
黃答應(yīng)是一只三黃雞，走路趾高氣昂。用繩是拴不住它的，陶眠只能恭敬地把它請出門。
桃林中，他撒了一把餌食，便利落地上了樹。
蘇天和前來找少谷主，沒見到人，煩悶不已。他是被親爹勒令來的，說不找到少谷主就別回家。蘇天和不止一次勸他爹放棄。那小姑娘志不在此，沒必要強(qiáng)求，爹你就是古板，實在不行你把位置接來唄。
然后他爹就把他一掃帚從屋子里掃出來。
賭氣來到人間，蘇天和也不急著趕路。閑逛許多天才姍姍來到此地，碰巧楚流雪還不在道觀。
他心想不在正好，就當(dāng)來游覽了。
誤打誤撞入了這片桃林，看見的就是一只肥美的公雞在啄來啄去。
他皺著眉頭，四下看看，哪里都覓不見人影。
蘇天和上前兩步，正要看看那雞是不是成精了。
一只桃子砸中了他的后腦勺。
這粉桃質(zhì)地頗硬，紅倒是紅了。他被砸得齜牙咧嘴，抬頭要去尋那罪魁禍?zhǔn)住?br />
柔軟的袖口掃過蘇天和的頭頂，他看見一個身著天青外衫的仙人斜坐在粗壯的樹枝上，笑吟吟地望著他。
仙人姿容出塵，氣質(zhì)脫俗。外衫被他系了個扣子，兜住五六個桃，隨性散漫。
他一手?jǐn)埦o懷中的桃，另一手向蘇天和伸出去。
“我的果子掉了，煩勞你遞來�！�
蘇天和一時怔住，手中的仙桃表皮毛絨絨的。那只黃雞在啄米，啄著啄著，就叨住他的長靴兩下。
他想原來這世間真的有仙，不在書中不在畫里，就出現(xiàn)在面前，映在眼底。
第34章
吃瓜吃到自己頭上
陶眠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見樹下的年輕人給回應(yīng)。
“砸傻了？”
他換了個坐姿，兩條腿懸空掛著，這樣方便他把手臂前伸。
陶眠在青年的眼前晃了晃手，那青年眨巴兩下眼睛，倒吸一口涼氣。
恍如夢醒。
“太可怕了我方才好像死過去這地方怎么妖里妖氣的……”
陶眠本來兜著他的桃，準(zhǔn)備下樹。聽見青年嘟嘟囔囔地講話，他差點(diǎn)笑岔了氣。
“你是從魔域來的吧？這桃花山可是仙山，怎么會妖里妖氣�！�
蘇天和也覺得不好意思，他撓了撓后腦勺，嘿嘿一笑。
陶眠一眼看出他是魔，但面善。心想著相逢一場也是緣分，勾勾手，讓他也上樹。
“這不好吧……”他擔(dān)心地瞅兩眼樹，“萬一折了……”
“把你的心放肚子里，這樹的年紀(jì)比你大了好幾輪，結(jié)實著呢。上不上來？不上算了。”
如果陶眠催促他，或許蘇天和還不當(dāng)回事。
但陶眠說“愛上不上”，這蘇天和就必須得上。
年輕人就是一身反骨。
陶眠把懷里的桃子分給他兩個，自己從衣袖里摸出個水壺，沖沖土，喀嚓咬一大口。蘇天和在家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沒這么吃過桃。起初還嫌棄。
等他咬了第一口，就不這么認(rèn)為了。
桃花山出品的桃子，個大果甜，香氣馥郁。嘗過的都說好。
兩人就坐在樹上吃桃。
八月底的天氣，暑熱稍褪，秋意漸生。山里的氣溫要比外面略低，更是舒爽宜人。
蘇天和是個話多的，他十幾歲出來云游，魔域人間四處逛。他給陶眠講山外的好風(fēng)光，講高峰溪谷、靜水流深，也講鬧市紅塵、萬家燈火。
陶眠聽得津津有味。
講到后來意猶未盡，他還拍拍陶眠的肩膀，說小道士，你被師父整日關(guān)在山里有何意趣，不如跟著我出去瀟灑。
陶眠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正是，都怪師父管得嚴(yán)。
蘇天和真把陶眠當(dāng)成了年少不諳世事的土孩子，長得好看見識少，被觀里的師父壓榨，每日修習(xí)些枯燥乏味的功課，除此之外日子過得毫無樂趣。
他都開始憐憫對方了。
“你們道觀那道長陶眠真不是人�！�
“……？”
轉(zhuǎn)圈啃桃子的陶眠茫然。
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罵人呢？
蘇天和想起親爹的一掃帚就生氣。他說陶道長關(guān)著少谷主就罷了，連你這等心性單純的少年人都要苛待，比妖魔還妖魔，真不是人。
重復(fù)一遍，以示強(qiáng)調(diào)。
陶眠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對方并沒有認(rèn)出他的真實身份。
他心想魔域可真是個神奇的地兒，有沈泊舟那樣的瘋子，還有蘇天和這樣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