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隨煙在我身邊，漸漸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我望著天邊明月，視線逐漸朦朧。
我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天我夢見你、我和隨煙圍著一口井，從里面吊上來一顆碩大的西瓜。那顆西瓜可真大啊，我和隨煙不自量力，輪流去捧它抱它，卻紛紛跌了跟頭。
瓜被井水浸潤，涼絲絲的。幾刀切開，翠皮紅瓤，煞是脆甜。
我們?nèi)谁h(huán)坐在院落的那張矮矮的小木桌，一人手里捧了一塊月牙形的西瓜，消暑解渴，隨意閑談。
我出了好多汗，水淋淋的，真是怪事。哪怕酷暑降臨，桃花山也從不會將人蒸到這種地步。
抬手一抹臉，才發(fā)現(xiàn)，哪里是汗，全都是我的眼淚。
我就這么流淌著淚自夢中醒來。恍然察覺，原來那并不是虛幻的夢境，而是我已經(jīng)走出了很久的回憶。
夜來有夢登歸路，是我想家了。
回首軟紅塵十丈，爭似桃花雞犬。
這里不是我的家，我和隨煙不能死在此處，無法安眠。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背著隨煙的尸體，去那座山，那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墓。
第54章
飛雪塵煙
我背著隨煙的尸體，在水岸邊發(fā)現(xiàn)一艘廢棄的漁船。我心想，不如這樣順江而下，也好。
如果我支撐不住了，就任憑自己隨波流去，枕著一江星河。
中途有一位不速之客登船，是個長相頗為明艷的女子。
她說她自青樓逃出，賣身不賣藝。
我一怔，她呸呸兩聲，說反了，賣藝不賣身。
我問那你帶樂器了么，給我奏一曲吧。
她連連點(diǎn)頭，篤定自信的模樣。隨后鼓起臉頰，給我展示她的獨(dú)門手藝，開始用手指彈自己的臉。
我沉默，抬手叫停了她的演奏。
她說如果加錢可以欣賞她手彈肚皮的壓箱絕活，我不得不勸她消停一會兒。
體內(nèi)的毒到現(xiàn)在都沒有要我的命，明明已經(jīng)窺見死亡的門，中間的一段路卻被拉長許多。
長夜無可消磨，我實(shí)在承受不住她的才藝表演，給她一袋子錢讓她收手。
隨后又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的故事很長很長，不知是否因?yàn)橐活w心早已過載，總想著對誰訴說。
我不認(rèn)識她，不清楚她的來歷，也不知曉她的過往。
一個外人，說點(diǎn)真心話也沒什么。
我提前聲明，我中毒已深，大概是要講到中途就會死。那女子沒有慌亂，反而兩手抱著膝蓋，眼睛亮閃閃地望著我，一副準(zhǔn)備好了的模樣。
我說我的人生是悲劇開場，悲劇收尾，最終什么都沒擁有，什么都不留下。
女子雙手托腮，感慨一句——沒事，最起碼你還有錢能讓人聽你講故事。
我的驟然沉默讓氣氛頓時尷尬，她嘿嘿傻笑兩聲，請求我繼續(xù)。
我想，該從哪里講起呢。
如果我有機(jī)會再聽一次那夜的話，或許會為自己錯亂和顛倒的故事而震驚。
毒藥已經(jīng)影響到了我的神智，我說話顛三倒四，女子卻并不打斷我，而是津津有味地聽下去。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只是，太需要向誰訴說。
我講了梨花村，講了桃花山，她從我并不華麗的鋪陳中幻想出它們的美，連連驚呼，如在眼前。
我提起老仆、秀才、左使……我的恩人。
還有養(yǎng)父母、談家、幽冥堂……我的仇人。
她是個很會配合別人說話的人，提到前者她歡喜，提到后者，她代替我恨得咬牙切齒。
愛憎分明的性子。
最后的最后，我才與她講起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我的師父。
我的弟弟。
我的師父像乍破云層的天光，驅(qū)散了我前面人生的陰翳和不幸。
在桃花山是我一生中最歡悅的時光，沒有之一。
師父和山，把這樣千瘡百孔的我接納了，不帶任何附加條件。
這是我人生里少數(shù)的幸事。
然后我提到了隨煙。
隨煙、談放、幽冥堂堂主……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我只能把一切過往，一股腦兒地傾倒而出，好的壞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出彼此。
說到最后，我的眼眶漸漸熱了。
但對面的女子哭得比我還傷心百倍。
她先是小聲抽泣，隨后又仰頭哭號，抹著眼淚，語無倫次地說些什么。
她哭得有些滑稽可愛，我反而止住淚意，變得哭笑不得。
心中卻又有一絲寬慰，原來彌留之際，還能有人為我、為隨煙這樣難過。
她哭過之后，問我有什么心愿未了。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我給了她錢，卻不看她表演節(jié)目，她心里過意不去。
我的身體此時已經(jīng)漸漸說不出話了，想來，是總算要迎來終末。
我說我有兩件事相求。
其一，帶我和隨煙的尸體，回到梨花村。
其二，把我懷中的這封信送到桃花山的仙人陶眠手中。
我沒有力氣握筆了，如果不嫌棄，還請她幫忙代筆，完成信的最后一部分。
我和她素昧平生，這兩件事又并不容易辦。于是我叫她不必勉強(qiáng)。等會兒我就死了，她先應(yīng)下來，之后該怎么做，我也不會知道。
但她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與我保證，說她從不失信于人，一定把兩件事辦妥。
她說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安心赴死。
我笑笑，仰頭望向漫天星河。
繁星鑲嵌在天際，落進(jìn)眼底，墜入江流。
我仿佛也與它們?nèi)跒橐惑w。
師父，你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萬物與我齊一”，是否就是這般感受呢？
她問我為何不回到桃花山，而選擇葬在梨花村。
我說桃花山的墳地已經(jīng)很擁擠了，不能再容下我們兩個。
女子驚訝地睜圓了眼睛，問我口中那么美的桃花山，竟是個亂葬崗嗎？
我搖頭失笑。
我說擁擠，卻并不是真的在說墳地?fù)頂D。桃花山那么廣袤，怎會安葬不了兩個異鄉(xiāng)的人。
我只是顧及那山上的仙人，不想他的心承載太多。
我想，只要不見尸體，或許你的難過就會減輕些許。
恐怕你要笑我天真吧。
梨花村后山的墓，我?guī)闳ヒ娺^。
那里有一處空墳。
原本是我為隨煙準(zhǔn)備的。
我猶猶豫豫，搖擺不定。那些年來，不知道該不該為他留這座墳，也不知道該把他劃在哪一邊。
臨終之際，想法倒是清明了。
有罪無罪，人死之后一抔黃土，都消盡了。
我交代那姑娘，說我忘記給自己挖個坑了。你到了之后，若是發(fā)現(xiàn)那墳塞不進(jìn)去兩個人，就把我倆燒了，封在壇子里放進(jìn)去。
姑娘又是信心滿滿的口吻，說我辦事你放心，燒尸也是我的獨(dú)門絕活之一。
我想笑她絕活還蠻多，但嘴角一僵，心臟在我的身體內(nèi)砰然一震，如同有誰猛地敲了一口大鐘，五臟六腑震得生疼。
我忍著渾身的疼痛，固執(zhí)地把頭高高揚(yáng)起。
就讓我落在星星里吧。
飛雪逝，塵煙散。
恩怨終兩消。
我曾經(jīng)想著過一世算一世，下輩子不重來。
但是師父，有你在，有山在，我想，或許重來也好，我和隨煙一并，再度踏進(jìn)山門。
可這其中諸多變數(shù)，萬一我無法轉(zhuǎn)世呢，萬一我無法成人呢。
我不喜變數(shù)，卻又掛念著重逢。
那便這樣吧，如有來世，定要相聚。
如果沒有，也不強(qiáng)求。
我和隨煙走后，還請師父，多多珍重。
不必過分哀傷，我二人已經(jīng)了卻因果，是時候，終結(jié)此生一夢。
我的一生，有悔、有仇、有恨。
卻也有幸。
一幸遇梨花。
二幸見隨煙。
三幸入桃山。
無憾，無憾。
若你聽見有風(fēng)穿林，正是我們歸來了。
莫要思念追憶。就把它，當(dāng)作又一度相逢吧。
——流雪隨煙篇·完——
三弟子和四弟子的故事到這里就告一段落啦，感謝大家看到這里。
大家辛苦了，我也辛苦了，能把故事寫至我心中的圓滿，實(shí)在是松了一口氣。
中間一度以為要達(dá)不到這個結(jié)局了，半夜瞪著眼睛看天花板睡不著覺。
萬幸萬幸。
其實(shí)本來打算自己寫個人物剖析，想想又覺得，哎，我自己的思路肯定會干涉大家的想法。朋友們的評論留言我都會看，人物分析這方面我是比不上很多讀者的，就不丟人獻(xiàn)丑了。
接下來就是五弟子登場，我目前已經(jīng)構(gòu)思到八、九位弟子吧。
再次喊一嗓子！五弟子真的非�？蓯郏〈蠹乙欢ㄒ獊砜此�！
第55章
金手指的溫馨提示
三弟子留下來的信很長，中途換了一次筆跡，大抵是由眼前的女子代為續(xù)筆。
陶眠看得慢，幾次三番放下，不忍卒讀。
見他實(shí)在痛苦，女子主動提出幫忙。
“我來讀我來讀，仙人若是不想聽就把耳朵捂起來。”
陶眠把信遞交于她，女子的嗓音清悅婉轉(zhuǎn)，聽得人心智清明。
如她先前所言，的確很會讀信。
洋洋灑灑的一篇，從頭念到尾。
前面尚且繃得住情緒，讀至那句“無憾”時，陶眠端酒的手極其細(xì)微地抖了一次。
可不待他作何反應(yīng)，對面的姑娘聲線起波瀾，停頓，捂著臉大哭起來。
……
陶眠本來傷感著呢，被她的眼淚一沖，竟然消減了些許。
“你不是在流雪那里聽過一次么，怎么又……快擦擦鼻涕，要流進(jìn)嘴巴了。哭成這樣�！�
女子聽話地用袖子擦嘴，哪里有什么鼻涕？
她顧不得許多，抽噎著回答陶眠。
“我難過啊，替好多人難過。仙人怎么都不哭的，放我一個人嚎，多尷尬。”
“原來你也曉得尷尬……”
仙人尚且有打趣的心情，看來是好好地承接住了兩個徒弟的死訊。
他說他也難過。
“有些事，一開始預(yù)料得到結(jié)局。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輕描淡寫地說出——看吧，早就說了——這樣的話。”
“太苦了，嗚嗚�！�
女子還在哭，現(xiàn)在又為仙人掉眼淚。
“仙人以后都不要收徒了，被迫一次次送別自己的徒弟，想想就好誅心�！�
陶眠淺笑。
“這話我可不認(rèn)同。所有人的結(jié)局都注定了死亡。難道因?yàn)榻Y(jié)局已定，大家就不活了么？”
“但是仙人你有得選呀，”女子止住淚意，認(rèn)真地與他講道理，一板一眼有些可愛，“你是長生者，只要不理會紅塵世俗，此生自是逍遙快活�！�
陶眠第一次聽有人給他陳列這樣的道理，聽著新鮮。
女子說得很對。
金手指把徒弟送到他面前，沒說讓他負(fù)責(zé)到底。如果僅要他悉心培養(yǎng)，那么他大可以把功法隨便教教，學(xué)會了就一腳踹出山門外。
從此生死、貧賤、恩仇……都是他們自己的事。
但陶眠偏偏要牽掛。
他不曉得旁的仙者如何，是否淡泊超然，浮于世俗而不染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