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成。”
“……”
顧園又不說話了。
夜色如水寒涼,陶眠感覺冷了,起身要去關(guān)窗子。
顧宗主賭氣歸賭氣,該做的事一樣不少,先一步去了窗邊。
陶眠借著燭光望向大弟子的背影,他又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那小小、單薄像一片紙的少年,如今背脊挺拔,變得沉穩(wěn)可靠,雙肩扛起了一隅天地。
陶眠說,一狗,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長為很好的大人了。
仙人重新叫了他的小名,還夸了他,但顧園一點都不開心。
“師父為什么這般固執(zhí),”顧園轉(zhuǎn)過身來,最倔強的人反而說別人犟,“我只是希望師父能常伴左右,只有這樣微薄的心愿,為何師父偏偏什么都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這個要求呢。”
陶眠望進顧園的眼睛,他的大徒弟那雙眼最給人深刻的印象,堅毅、偏執(zhí)、野心勃勃,好像有一團烈火在永恒地燃燒。
他沒有直接回顧園的話,而是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青渺宗東山再起,周圍虎視眈眈,你遲早要再次面對其他的董良駿和霍興瀾。徒弟,你還會像當(dāng)年一樣,對他們的一家老小趕盡殺絕嗎?”
“會,”顧園毫不猶豫地說,“我會。這就是我的道�!�
陶眠幽幽地嘆了一聲,他又說了一遍。
顧園,你已經(jīng)成為了很好的大人。
“即便沒有師父的幫助,即便不請師父出山,你也能周全地應(yīng)對你的敵人和對手,你會在你的道上走得很穩(wěn),收獲更多志同道合的有緣人,到達更遠的地方。
只是師父不該再與你同行了�!�
師父唯有懷著最虔誠、最美滿的祝愿和期許,目送你離開。
顧園是個很少表達難過情緒的人,哪怕面對陶眠也是如此。
那是仙人第一次在徒弟的臉上,看見這么顯而易見的悲傷,就像這屋子里的燭火,被一瞬間吹滅。
后來很多次,陶眠都在想,他為什么獨獨對大弟子如此苛刻。陸遠笛想要稱帝,他為她殺了人。榮箏要燒煙靄樓,他縱容著對方做完一切�;蛟S是因為對顧園的歉疚,讓他在對待后面的弟子時格外寬容放縱。但偏偏一切的起因又是顧園,是他永遠也無法補償?shù)念檲@。
他們之間只是差了一點。如果顧園能等到更嫻熟地做一個師父的陶眠,如果陶眠能等到后來徹底放下恩怨的顧園……
這世間的所有遺憾、悵然、追悔莫及,都系在這“如果”二字之中了。
多么殘忍的兩個字。
第135章
被拿捏住了
楊先生的課講到一半,沒講完,但已經(jīng)到了放課的時候。
他這堂課趕在午膳之前,弟子們急著吃飯,還沒到時間呢,就弄出各種噪聲,有挪動書案的,有很大聲把書闔上的。
臺前的老夫子咳嗽兩聲,讓弟子們安靜。坐在后排的少年仗著夫子看不清他的臉,大聲嚷著——
“先生!快些放課吧!書也不能當(dāng)飯吃啊!”
其他的弟子跟著笑嚷,楊先生不滿地皺著雜亂的眉毛,嘴里嘟囔著什么“膚淺膚淺”“書中自有糧千畝”“年輕人就是浮躁”。
但他深諳學(xué)生們的脾性,再不給下課,這些精力充沛的少年們就要把學(xué)堂的房頂拆了。
老頭揮揮袖子,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記得把剩下的書溫習(xí)了,下堂課要抽人考校�!�
一聽見考校二字,弟子們哀嚎連天,先生反而得意地笑起來。
治不了你們這幫后生,那還得了。
學(xué)堂內(nèi)的少年人們收拾書本物品,三三兩兩成群走了。李風(fēng)蟬坐得離沈泊舟他們二人有些遠,這會兒尋了過來。
“咦?”
她發(fā)現(xiàn)陶眠這個下課最積極人士沒有像往常一樣,把東西火速清理好,溜到門外等他們。
而是圍住楊先生,好像有什么話要與他講。
楊先生對待陶眠的態(tài)度其實是有些矛盾的。他聰慧,記性好,過目不忘,講過的文章讀一遍就能背得流利。
但又任性、頑劣,滿腦子的鬼點子,能偷懶就偷懶。
總而言之,是一個討人喜又惹人煩的存在。
陶眠笑嘻嘻地站在楊先生面前,楊先生瞪了瞪眼睛。
“有何貴干?”
陶眠清了清嗓子。
“先生方才說,收藏了一幅顧宗主所繪的水墨長圖摹本,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一賞此畫的神韻呀?”
楊先生沒想到他隨口提的東西真的有人聽進去了。其實老先生和年輕人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他們不喜歡冗長厚重的歷史課,更喜歡在外面跟著教劍法拳腳的師傅追追打打。
陶眠竟然對這幅畫感興趣,這讓他有些意外。
但他還要端一端先生的架子。
“老夫的確收藏了一幅摹本,那畫的真跡早在青渺宗遷宗之時亡佚了,現(xiàn)在連完整的摹本都是極為珍貴的。這樣稀罕的物件,可不能隨便示人�!�
小仙君冰雪聰穎,自然知道老夫子這是在拿喬呢。
他眼珠骨碌一轉(zhuǎn),計上心來。
“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宗族之中,有人見過顧宗主本人。”
經(jīng)典的“我有一個朋友”開頭。
楊先生果然被拿捏住了。
“此事當(dāng)真?”
“當(dāng)真當(dāng)真!可熟了,還一起吃過飯,一起喝過酒,他跟我們這些小輩都講過的。”
楊先生的確是顧園的狂熱粉絲,關(guān)于顧宗主的一切他都很感興趣。
“那你、你家宗親可說過怎樣的故事?”
“啊呀,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先生知曉的,我腦子笨,記性不好�!�
陶眠反客為主,拿喬的人一下子變成了他。
老頭心急了,雖然知道這鬼精的年輕人在打什么主意,但他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故事。
于是他跟陶眠談了一個條件。
“這樣吧,下次課堂考校,如果你的失誤在兩個之內(nèi),我就帶你去看那幅畫�!�
陶眠的五官頓時皺起來。
“先生,不帶這樣討價還價的�!�
“哼,先生活一把年紀(jì)了,還能讓你算計過去?”
“要是顧宗主,絕對不會這樣難為人�!�
“……”
“最起碼不會這樣刁難我�!�
“……”老頭豎起眉毛,“小子無知,你對顧園又了解多少?”
陶眠抬起臉,重新恢復(fù)了笑盈盈的模樣。
“那我知道的可多了�!�
這頓午膳是陶眠、沈泊舟和李風(fēng)蟬三人,與楊先生一并吃的。
李風(fēng)蟬發(fā)現(xiàn),陶眠真是個牛人。
他在用膳期間,把課本上的顧宗主吹了個天花亂墜,很難想象有人能用好不重復(fù)地詞語吹了快半個時辰。
然后他用另一套詞庫給楊先生又捧了一頓,捧得老頭飄飄欲仙,就差跟陶眠拜個把子了。
“不錯,不錯,”楊先生捋著下頜上艱難存活的幾根白胡子,“你這少年人,還有些慧根,值得教導(dǎo)。”
他又提了個建議。
“不如你單獨拜我當(dāng)師父吧?”
“那道嗔長老……”
“他教你仙術(shù),我教你學(xué)識。不沖突�!�
“……”
陶眠久久沉默。好家伙,隨便出了趟遠門,認了好幾個師父。
“先生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陶眠客氣地說,“但我怕道嗔長老不高興。我膽子小,不敢惹他�!�
在自己的小院打坐的道嗔長老突然打了個噴嚏。
誰在背后夸他帥?
陶眠的神情演得特別真,老頭信了他的鬼話。
“可惜了,老夫的學(xué)道衣缽,還以為終于找到了傳人�!�
“先生再去尋有緣人吧,”陶眠勸他,“對你有好處。”
如果他真拜了老頭當(dāng)師父,以他的仙人身份,他怕老頭承受不住,就地嘎了。
……
話說道嗔怎么啥事沒有?就算他們之間是假的師徒,那也是在全宗門眼前見證過的……
陶眠有點奇怪。
這個道嗔真的很迷。
楊先生終究是答應(yīng)了他,不過也約定好,要等下節(jié)課之后,才能帶陶眠去看。
他上課是很認真的,要花很多時間準(zhǔn)備。
楊先生在吃飯的時候,還在和陶眠感慨。
“小吳,現(xiàn)在像你這樣好學(xué)的弟子可不多咯。”老頭舉起手中冷掉的茶,望著屋外打鬧嬉戲的弟子們,嘆息一聲。
他是在桐山派長大的,因為靈根不純,仙術(shù)習(xí)不來,就去山外讀書,考取功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學(xué)成之后歸山教書。
楊先生當(dāng)初還考中了舉人呢。
“可惜啊,可惜,”他幽幽地說道,“現(xiàn)在的孩子,一心想的是如何一劍驚世人,奪得天下第一。沒人愿意鉆故紙堆,坐冷板凳了。
但是奪來了天下第一又如何呢?第一之后還有第一,漫漫無窮已,舊的總要被新的替代。
哪怕當(dāng)初盛極一時的青渺宗,如今也是岌岌無名的落魄門派了。若是顧宗主在,親眼目睹了此情此景,又該,作何想呢。
而我們這桐山派,不過是又一個青渺宗罷了。
要是桐盛老祖在就好了。要是他在,哎……”
老先生又是一嘆,陶眠不知該如何寬慰他。
逝者如斯夫。那千古的興衰,也不過如同堂前的燈火,明滅有時矣。
第136章
畫卷
(回旋一刀飛來)
自打楊先生答應(yīng)陶眠要帶他去看那幅畫后,陶眠每天上課腰也不酸了,精神也不萎靡了,對待李昌化的眼神都柔和了。
“李師兄,早�。 �
李昌化每每看見他,就跟見了鬼似的,恨不得躲得遠遠的。
小陶仙君在搞人心態(tài)這方面的確是天賦異稟。
至于另外一同進山的兩人,李風(fēng)蟬最近有空就往醫(yī)堂跑,她和于堂主似乎關(guān)系處得很不錯,大概是脾氣對上了。
于堂主偶爾會教教她醫(yī)術(shù),扔給她幾本書看。
沈泊舟在哪里都會適應(yīng)得很好,隨遇而安。阿九說要回玄機樓一趟,取點東西過來,那個被雷劈了的祖師像不大好修復(fù)。所以這幾日都是師徒二人朝夕相對。
道嗔這個師父雖然是名義上的,但什么都不做,他心里虛。
相比較陶眠,他一眼看出沈泊舟的底子更弱,主動提出來要教教他內(nèi)功心法。
陶眠心說我的徒弟不用外人教,婉拒了道嗔長老的好意。
冰夷劍法總共六式,現(xiàn)在陶眠已經(jīng)教給六船前兩式——瀾起和沉沼。
“小六,雖然現(xiàn)在靈根尚未補全,但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劍法要形意兼顧,你先模仿著形,等到靈力充盈了,自然意就到了�!�
陶眠說什么,六船就照做。
于是他每天揮劍一千下,也不覺得累,再加上內(nèi)法齊修,竟也比先前有了少許進步。
陶眠很滿意,然后埋頭繼續(xù)抄徒弟的筆記。
他的用功程度,讓李風(fēng)蟬都感到不可思議。
“小陶道長,不至于吧?你是不是被楊先生迷住了�!�
“去去去,”陶眠把書本從少女手中奪回來,“怎么,就不許我突然開竅,準(zhǔn)備好好學(xué)習(xí)了?人這一輩子總有幾次醒悟的時刻�!�
少女撇了下嘴,明擺著不信。
在院子中練劍的沈泊舟倒是看了陶眠一眼。等到夜深人靜,李風(fēng)蟬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才有機會和師父講一會兒話。
陶眠斜倚在窗邊,一條手臂搭在窗臺上,仰頭望著滿天璀璨星子。
沈泊舟取了條毯子過來,給他鋪在腿上。
“師父,夜露寒重,還是早些關(guān)窗歇了吧。”
陶眠的眼睛眨了兩下,和那天際明滅的星辰相映。
“想不到桐山派也有這樣的星河。”
“星星不是哪處獨有的星星,”沈泊舟說話的聲音又緩又輕,“不獨獨照著某片天地�!�
陶眠彎起眼睛笑了笑。
“是啊,是這樣。為什么我會覺得桃花山的星星更亮呢?或許是因為我想念那里了吧�!�
“如果師父想家了,”沈泊舟把滑落的毯子又往上面拽了拽,“徒兒陪你回去便是。”
有些話,就算陶眠不說,沈泊舟也懂。
他來做陶眠的弟子時,心境已經(jīng)成熟。比起前幾位自小跟在仙人身邊的弟子更穩(wěn)重,和差不多年紀(jì)來到陶眠身邊的榮箏相比,又多了幾分淡然。
他知道陶眠不止是想念山中的星子。
陶眠把目光從天際收回,落在了眼前的六弟子身上。六船彎著腰,正在整理絨毯。
仙人輕嘆一聲。
“你真的,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的我是怎樣的呢?”
仙人歪頭回想。
在燈火重重之下的桀驁少年。
“很倔,很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又好像這世間的一切都欠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