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夏晚煙自己也忍著病痛,只要能忍耐,她就不會讓丈夫為她的病奔波操勞。
元日是個內(nèi)心清高的人。夏晚煙不愿見丈夫低聲下氣地求人。她的元日,永遠是意氣風發(fā)的狀元郎。
夏晚煙就這樣,吊著一口氣,陪元日在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數(shù)十載。
他們是夫妻,風雨同舟。
只是鐵打的身子,都有撐不住的時候,何況是夏晚煙。
她知道自己要不好了,早早為這一天做準備。
她開始教元行遲一些日常的事,讓他學會照顧自己。
她和自己的貼身丫鬟雀寧,也就是元日當年看見的“小翠鳥”,囑咐了許多事。那些日子,雀寧經(jīng)常紅著眼圈,背著人偷偷哭。
她的變化元日看在眼里。他們夫妻關(guān)系親密,對方心里有事,哪怕不言說,也是心有靈犀。
他知道妻子是個聰慧且周全的人。當她決定這么做了,就說明,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管再怎么做,都是徒勞,都是無望,都是掙扎。
元日別無他法,只能盡可能地幫助妻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和妻子一起,教元行遲功課,傳給他道理,讓他盡快長大。府里的大小事情,元日都順從妻子的意思,她說如何做,元日便如何吩咐下去。
這樣,夏晚煙才能了無牽掛地走。
元日不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太過悲傷。他開始明白,為什么在榮箏臨終前的幾年,陶眠反而遠比之前更輕松快活。
他和當年的陶眠一樣,都只是不想讓那些沉重的心情,壓在身邊人本就不堪重負的肩膀。
只是少不了這樣的時候。夜深人靜,元日好不容易結(jié)束輾轉(zhuǎn)反側(cè),陷入昏睡。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妻子手中捏著錦帕,細致又輕柔地擦著他眼角半干的淚。
漫長的道別,如此折磨人心。
夏晚煙離去得無聲無息,和蔡伯一樣,到了該走的時刻,她就收拾了不多的行囊,走向彼岸。
她平躺在床上,兩手交疊放在被子外,雙眼闔起,嘴唇微微抻平,仿佛準備好留給那對父子一個安詳?shù)男�,卻又在中途被打斷,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彼時,元日就坐在床前,深深地凝望著妻子。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好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從日升到日落。
他的兒子從旁邊經(jīng)過幾回,陪他坐下,又離開,再回來。
元日意識到了兒子的存在。晚煙在生前反復叮囑過他,要讓行遲吃飽、穿暖,再教他成長。
他記住了妻子的話,像執(zhí)行一個不能理解的指令,只是做,卻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
人在這種時刻,好像靈魂已經(jīng)從體內(nèi)剝離,行尸走肉。
他收拾著桌子上的殘羹剩飯,行遲吃得很少。他想把兒子追回來,讓他多吃些,他娘說了,要他吃飽。
但等他走出門后,就忘記自己本來要做的事。
他看見被夕陽鋪上余暉的門,恍惚著走過去,坐在了上面。
兒子重新回到他身邊,默默地陪他坐著。
然后呢?然后有人來了,他安慰了行遲幾句。
行遲哭了,哭得元日整顆心擰起來,他張張嘴,卻沒有能力去安慰行遲。
他已經(jīng)無法拼湊出完整的一個自己,旁的事,根本無暇顧及。
元日在破碎的意識中,拼湊出眼前人的身形。
是陶師父。
陶師父千里迢迢,為了他們一家三口而來。
知道眼前的人是陶眠后,元日仿佛重新被聚攏在一起,所有的情緒回流,又把碎裂的他灌滿。
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他們曾經(jīng)共度的時光。
想到初遇,想到大婚之日。
入目皆為喜慶的大紅色,妻子穿著喜服,襯得人纖細秀美。他用喜秤挑起紅蓋頭的那一刻,妻子垂首溫柔一笑,元日險些丟臉地落下淚來。
一幕幕舊事重來,回憶的浪潮拍打著他搖搖欲碎的心。
再回首,提燈的人已經(jīng)不見,留給他的,只有滿地的荒蕪。
第295章
我也想當你徒弟
陶眠在元日的居所停留滿一整月,才回到桃花山。
他能做的事很有限,只是幫元日照顧元行遲,讓他能夠把自己完全沉浸在緬懷之中。
他需要這樣的獨處。這種時候勸告或者開解的意義都不大,旁人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一兩句。
他仿佛成了被泡在甕中的人,厚厚的陶瓷將他和外界截然分離。陶師父的話飄進他的耳朵,沉悶、模糊,他要好久才能明白對方說了什么,然后又覺得,就算聽懂了,又能怎樣呢,什么都改變不了。
陶眠把元日的變化看在眼里。他對此很有經(jīng)驗,能夠與元日感同身受。
正因為懂得,所以他不說多余的話,放任元日去做他想做的。
想發(fā)呆,就發(fā)呆。
想流淚,就流淚。
元日在前半個月幾乎沒吃什么東西,陶眠也沒有強迫他去吃,除非他認為對方的身體要撐不住了。
元行遲倒是很聽話,他不止沒有給陶眠添麻煩,乖乖吃飯按時睡覺,還能幫陶眠照顧他父親。
元日在夜里失眠,白天心情平穩(wěn)的時候,會睡一兩個時辰。
這時候陶眠和元行遲緊繃的神經(jīng)才能稍許松懈。他們坐在院門高高的門檻上,數(shù)著天邊的云,一朵接著一朵。
十五歲的元行遲正在褪去青澀,母親的早逝,讓他在一夜之間成熟不少。
他變得沉默寡言。明明在以往元日寫給陶眠的信中,他還是個喜歡笑鬧的孩子。
好在陶眠活了一千來歲,還是個不正經(jīng)的仙人。在他的帶動下,元行遲總算找回一絲過去的模樣。
和陶眠共處時,他還能說些天馬行空的話。
“陶師父,你看上去比我爹還要年輕,為何他要叫你師父啊。”
“我告訴你啊。我以前救過你爹一命。本來想和他拜個把子就算了,但他非覺得這樣不夠尊重我,硬是認我為父……師父�!�
“……”
元行遲年紀小但不傻,他一聽就聽出來,這是陶眠在騙小孩呢。
“真的,你還別不信,”陶眠用嚴肅正經(jīng)的語氣說道,“你看你爹一時糊涂,現(xiàn)在你就吃虧了吧。本來叫我一聲叔叔就行,如今你得叫爺爺了�!�
“…………”
元行遲把臉從陶眠那邊別回來,單手托腮,臉頰的肉被推到眼底,從側(cè)面看過去,鼓鼓的一道弧。
“叫我一聲,又不吃虧。有多少人想叫,我還不樂意呢�!�
陶眠的語氣逐漸囂張。
元行遲把兩只手的指腹貼在下眼圈,做了個怪表情,以示他內(nèi)心的無語。
沒想到這都能遇到對手。剛才還在微笑的陶眠,突然回他一個嘴歪眼斜的表情。
“……”
元行遲又好氣,又想笑,一時間臉上處理不了那么復雜的情緒,變得怪異扭曲。
陶眠掐了一把他僵硬的臉,收回手,輕輕哼起了歌謠。
桃花紅,柳色青。
鯉魚上灘,春水拍岸。
元行遲被那婉轉(zhuǎn)清遠的調(diào)子吸引,他眨眨眼睛,又轉(zhuǎn)頭望著仙人。
“陶師父,你唱的是什么?”
“是桃花山。”
“桃花山?我聽爹說過,那是他長大的地方,”元行遲露出向往的神情,“真的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和云堆似的溪魚嗎?”
“當然�!�
陶眠回望著少年,眼眸微微彎起。
他的目光又移到前方,仿佛穿過了眼前遼闊的荒野,回到桃山。
“仲春,天消寒。春桃盡開,瀟瀟花落,千堆雪。
山的任意一處,都是桃花到訪之地。
哪怕是我走在山路上,也要給這一山的花讓路。
無論怎么勾勒,都不能窮盡其美。就算無法窮盡其美,心中也總是有向外人道說的沖動。”
陶眠拍拍元行遲的腦袋瓜。
“小行遲,你該親自去看看�!�
元行遲很積極。
“我想去的!”
陶眠把手抵在下頜,做出思考的樣子。
“嗯……等過些時候,找元日說說,帶你回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我能住在那里嗎?”
“你想住幾天呢�!�
“最久是多久?”
“……”
陶眠沉默一瞬,又若無其事地露出笑容。
“如果你作為我們桃花山的客人,當然是多久都可以�!�
“陶師父,我也想拜您為師!”
“小孩子又說些不走心的話�!�
“我是認真的!”
元行遲的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瞪圓。
“我現(xiàn)在特別崇拜您!”
仙人笑了笑,把手放回他的頭頂。
“行遲,不是我非要澆一盆冷水熄滅你的熱情。只是,如果你真的成了我的徒弟,我就該傷心了�!�
元行遲被陶眠的這番話繞得暈。他不明白,陶師父待他很好,卻不肯收他為徒。
爹也是這樣的。
陶師父……到底會收什么樣的人做徒弟呢?
元行遲的腦袋瓜被這個問題占據(jù)了整個下午。他坐在門檻上冥思苦想,陶眠就在旁邊笑眼望著他。
身后突然傳來布靴落地的聲音,元行遲從自己的小世界驚醒,回頭。
“爹!”
元日披著一件黑色的外衫,臉色蒼白,嘴唇干澀。
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元行遲已經(jīng)站起來了,但猶豫著,不敢上前。
元日藏在外衫內(nèi)的雙臂朝外打開,對元行遲敞開懷抱。
“行遲。”
元行遲有點不敢置信。這么多天了,父親一直把他當成空氣,不聞不問。
他知道父親是無法從母親亡逝的現(xiàn)實中走出來,所以他在等。
現(xiàn)在元日的一聲“行遲”,讓少年酸了鼻子。
在父親的視線中,終于又有他了。
“爹——”
元日接住飛撲過來的兒子。在元行遲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次次地接住他。
只是如今少了那人的叮嚀。
在元行遲是孩童時,她叫元日別摔著孩子。等元行遲長大了,她又讓少年穩(wěn)重些,別撞碎了他爹一把老骨頭。
元日微微闔起眼皮,想到過去,想到她。
他把自己沉在一片死寂的湖水中,過了許多天。現(xiàn)在他要慢慢地從湖中走出,渡口還有等他的人。
元日拍拍元行遲的肩膀,這些天著實苦了孩子。
他一眼望見站在門口的陶眠,月白長衫,笑如春風。只須望一眼,再堅固的冰雪也會消融。
元日要對陶眠道一聲謝,仙人卻揣摩出他的心意,輕輕搖頭。
不必謝。
跨越暮秋寒冬,春意便如約而至了。
第296章
人間萬戶,頌椒之聲
元日一天天地好起來,陶眠又留了半個月,這才決定回山。
他出門要先走一段水路,元家父子就到渡口來送他。
“陶眠師父……”
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陶眠和元行遲已經(jīng)混得很熟了。
兩人之間相處的日常就是,陶眠逗小孩,小孩生氣,陶眠大笑,小孩更生氣,陶眠說起另外一個有趣的話題,小孩好奇,陶眠繼續(xù)逗小孩,小孩繼續(xù)生氣……
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偶爾元行遲被欺負得厲害了,跟他父親告狀。元日能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拍拍兒子的肩膀,說爹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然后追憶起那些年,大雪天,他被陶眠氣得沖出門,陶眠就捧著一碗飯蹲在門口看他生氣,還要說一句“下飯”。
元行遲聽完只有沉默。
看來陶眠師父這樣,也不是一兩天了。
如今陶眠真的要離開,和他們道別,元行遲心里還怪舍不得的。
陶眠看穿少年的心思,微微彎著腰,歪頭去看他的表情。
“哭了嗎?”
“……”
少年的神情從難過,頓時轉(zhuǎn)為無語。
陶眠目睹了變臉的全過程,莞爾,站直身子。
船夫已經(jīng)把船靠岸了,他和父子倆擺擺手。
“水邊寒氣重,快些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