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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他長身鶴立,提著一盞長明燈,靜止片刻。

    倏而,他一躍而上,攀在一株直插云霄的高瘦梧桐樹上,仔細嗅嗅。

    好吧。

    就算換了個地方,也還是那股散不開的花香,沒有其他的氣息。

    想一出是一出,他只是為了確定這件事,才突然上樹。

    這里沒別人,他猛然爬樹,也不礙事,仙君威儀尚能保住。

    但就在陶眠從樹上翻身下來時,他沒留神,差點把樹下一人砸死。

    那人早在陶眠預(yù)備下樹時,就默默地挪動腳步。

    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不肯調(diào)用靈力的陶眠下落時跑偏,險些把他拍進地里。

    他緊急地避開。

    陶眠完成一個不算優(yōu)雅的落地,左手扶發(fā)冠,右手拍衣褶。

    他也沒料到這里能站個人,以為對方是什么四處閑逛的孤魂野鬼。

    “對不住,你……”

    他抬起頭,定睛一看。

    只一眼,他的喉嚨就仿佛被棉花噎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在他面前是個藍衣華服的青年,木簪束冠,俊眉深目,一雙眼永遠在望向遠方,眼眸如同無邊而深沉的月下海。

    故人音容笑貌,一次次出現(xiàn)在仙人的夢中,叫他驚醒后輾轉(zhuǎn),直至天明不得眠。

    ——你這名兒不行。顧園……故園……總是回頭看,容易被不好的記憶困住一生。

    初遇時隨口的一句話,猶在耳畔。

    如今看來,那句話不但預(yù)言了大弟子的一生,也困住了仙人的一生。

    顧園。

    沒想到你我再次相逢,依然在這漫山的桃花之下。

    顧園靜靜地望著眼前人,沒有任何激動的情緒,仿佛一池沉靜的湖。

    但當(dāng)對方突然舉起袖子遮住臉時,他有些訝然。

    “這位……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難,還是有傷心事?

    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見你這般難過,我也……不如你與我說說,或許能好些呢?”

    他仿佛第一次見到陶眠,不知曉他的身份,也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過往。

    前塵往事盡忘。

    白掌柜早說過的,流落到黃泉界的魂靈,大部分都會被剝奪生前的記憶。

    現(xiàn)在的顧園這么和善地對他,那也只是出自他的本性,和些許熱心罷了。

    顧園根本不記得他是誰。

    他的悲傷反而會令對方尷尬。

    陶眠其實并沒有哭,他舉起袖子,只是為了掩蓋自己一瞬間的復(fù)雜神情。

    從震驚、不敢置信。

    再到傷懷,和無盡的悲意。

    與弟子重逢是好事。

    但與弟子在黃泉重逢,又能算得上什么好事呢。

    他是為了元鶴而來,不管他面前的顧園,是偽裝的惡靈,還是一縷失憶的殘魂。

    他都無能為力。

    白掌柜早早預(yù)料到有這一幕,所以他才反復(fù)地提醒陶眠,不管遇到哪位故人,不管對方如何乞求他帶自己離開,大掌柜千萬不要動搖。

    現(xiàn)在看來,情況要比白仁壽的預(yù)期好些。

    顧園壓根想不起來一絲過往,他不認識陶眠,又怎么會請求他設(shè)法帶自己離開。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幸事一樁。

    陶眠勉強牽起嘴角,擠出一個微笑。

    他面對眼中唯有陌生的顧園,心底的酸澀一陣接著一陣。

    “我初來乍到,不知自己怎么誤入此地�!�

    陶眠精心編織了一個謊言,請顧園帶他四處走走。

    “我看這里風(fēng)景絕佳,心中生了留戀之情。還請閣下……帶我游覽一番�!�

    顧園見他的心情有轉(zhuǎn)變,似乎也輕松了些,同樣露出一個笑容。

    “這不是難事,閣下隨我來。這桃花山是我久居之地。是個值得賞玩的好去處�!�

    他不知道自己身處黃泉,只是憑借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執(zhí)念,守著這座山,不知幾多時。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眼前春景無限盛,陶眠卻如墜冰窟。

    萬事到頭皆是夢。

    第343章

    一程山路

    山間歲月緩。

    陶眠和顧園沿著山路上行。

    顧園為這陌生的行客介紹著山中的景致。陶眠起初不覺得,越是走得深,這地方就越給他熟悉之感。

    和人間桃花山一樣,這里大多是天然形成的風(fēng)景,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跡。

    顧園對一草一木都熟稔得很,如數(shù)家珍。他能隨口說出任何一株出現(xiàn)在他們眼中的藥草的名字。隨風(fēng)飄落在他手中的種子,他也能分辨出它的來歷。

    他是個很好的同游者,不會叫人覺得啰嗦,又不顯得乏味。

    說起來,陶眠其實不算了解成年后的顧園。十六歲前的他在仙人的回憶中是一幕接著一幕的圖畫,十六歲后,顧園成了天邊飄浮著的名字,遙遙的,天梯不可及。

    他成為了熟悉而陌生的存在。但如今,他就在自己一步之遙,談天論地,又叫陶眠覺得,長大成人后的顧園,就該是這副模樣。

    沉穩(wěn)而不沉悶,平和而不寡淡。

    像樸拙的玉石,溫潤且厚重。

    顧園。

    陶眠不自禁地喚了大弟子一聲,顧園平緩的說話聲中斷,側(cè)過臉龐,問他怎么了。

    仙人搖搖頭,一聲不吭。

    有很多話涌在心頭,擠在喉嚨,到嘴邊打個轉(zhuǎn),卻又化作嘆息之音。

    希望你轉(zhuǎn)世去個好人家,又希望你能奇跡般地死而復(fù)生。

    奢求那么多,到頭來,原是這樣,短短地見一面,就別無所求了。

    桃花飄落在仙人的烏發(fā)間,他微微仰起頭,任由那花瓣飄落,忽而覺得自己釋然三分。

    山間飄落的木盆、花下舞劍的少年、還有訣別之夜,在師父面前長跪不起的身影……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

    那是太久前的事了。

    陶眠隨著顧園走,在山中漫步。

    他沒忘記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哪怕這里的景致再叫人流連忘返,他都要回去。

    他慶幸顧園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不然青年請求他帶自己一同出去,陶眠這個師父就很難一碗水端平。

    晚年的顧園曾在信中寫道,不會再讓師父做為難的事。

    哪怕他死后變成孤魂、失去記憶,他還是不肯叫陶眠為難。

    他們拾階而上,來到靜觀臺。

    浩瀚云海近在咫尺,這里的云雖白,卻總是透著慘淡之氣。

    說到底,不過是幻象。

    這似乎是顧園最后想帶陶眠來的地方。他說這是他一手造出來的漢白玉臺,花了許多心思和工夫,一點一點去打磨。

    陶眠問他做這件事有多久,他抬眸略略思考,搖頭,說不記得了。

    “十年、幾十年……還是一百年,很久很久了。

    時間在這里是最沒意義的東西�!�

    陶眠見他如此平靜地訴說自己經(jīng)受的蹉跎,心有不忍。

    “顧園,”他問,“你還記得自己緣何來到此地么?”

    “順?biāo)�,隨風(fēng)而至,”顧園手中有一粒樹的種子,他攤開掌心,任由它飄向云海、行至遠方,“天大地大,總該有我的歸處,或許這里便是歸處�!�

    “歸處……”

    陶眠望向四周,滿目瘡痍。當(dāng)他意識清明時,任何幻術(shù)都無法遮蔽他的雙眼。

    他只是希望陪弟子走著一程山路。

    “這里就是你的歸處么,顧園�!�

    顧園聞言回首,深深地望向這陌生的旅人。

    “此心安處……”

    他只說這四個字。

    兩人的交談被一陣腳步聲打斷。

    陶眠背對著來者,而站在他對面的顧園先一步看清那人的臉,似乎并不驚訝。

    “咦,大師兄,你在這兒。”

    熟悉的聲音響起,陶眠的身體一僵。

    “遠笛……”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女子秀麗挺拔的身姿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陸遠笛手中提著一籃子花,望見陶眠時,她仿佛被驚到,手腕挎著的花籃砰地掉落,碎花撒了一地。

    “你是——”

    顧園先一步介紹。

    “遠笛,這位是陶眠陶公子�!�

    顧園說他是在巡山時遇見這位迷路的公子,便帶他到山中賞玩一番。

    陸遠笛聽完前因后果,彎腰將花籃重新拾起,含笑點頭。

    “原來是陶公子,失禮了�!�

    她的語氣生疏,對陶眠也是記憶全無。

    桃花山的大弟子和二弟子接連與師父重逢,但他們?nèi)纪浟藥煾甘钦l。

    甚至陸遠笛還記得顧園是大師兄。

    陶眠心中蕩起軒然大波,但他克制住所有的情緒,對著陸遠笛笑笑。

    有了上回經(jīng)驗,這次,小陶仙人對于擠出微笑這個動作已然熟練。

    “小陸姑娘�!�

    他這樣叫她。

    陸遠笛對于陶眠這位外來客也很熱情,她問陶眠有沒有到山中幾處好玩的地方,陶眠一一回說去了。

    她又邀請?zhí)彰咴谏街行∽兹�,給他們說說外面的故事。陶眠稱自己還有急事要辦,只好婉言謝絕。

    陸遠笛眼中有失落,但她卻維持著笑容,說沒關(guān)系,后會有期。

    陶眠問他們,山中可否還有其他的師兄弟,兩人回說有過,但又走了。

    “我過幾日便要離開這里,大師兄尚且需要停留一年半載。小陶,”她很熟練地叫著小陶二字,“我們都有好的去處,你別擔(dān)心�!�

    陶眠的眼眶有些發(fā)熱,眼睛卻因笑意而彎起來。

    “甚好。若你們能有好的去處……那對我而言,便是極大的安慰�!�

    這話出自一個萍水相逢的旅人口中,似乎有些欠妥當(dāng)。

    但這是陶眠的真心話。

    相聚的時光永遠短暫,陶眠該走了。

    他問顧園該如何離開這里,顧園走上靜觀臺,手指指向云海。

    “此處乃是障眼法。外人不得知,容易迷失,其實這破解之法也很簡單,就看有沒有膽量去做。”

    陶眠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

    他來到靜觀臺的邊沿,轉(zhuǎn)身,對著面前的二人道別。

    這已經(jīng)是他第無數(shù)次和弟子們道別。

    “顧園、遠笛,有緣……再相見了�!�

    顧園嘴角噙著笑,陸遠笛和他揮揮手。

    故人的身影似乎被淡淡的云影籠罩,變得模糊和遙遠。

    “有緣再見。”

    “后會有期……”

    陶眠的左腳向后撤一步,踏進虛空,任由身子墜入層層云海。

    直到穿破幻術(shù),幽長的骨階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周身。

    九斷蓮湮樓,終于露出它猙獰的真面目。

    在陶眠離去后,顧園和陸遠笛仍久久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良久,陸遠笛先開口。

    “師兄,你什么都記得,為什么要編造這樣的謊言�!�

    顧園也問她。

    “遠笛,你明明發(fā)現(xiàn)這是謊言,還陪著演了下來�!�

    陸遠笛被他問住,不知該怎么回,唯有嘆氣。

    “我只是不愿……”

    “不愿他為難罷了,”顧園接過她的話說,“我們都是一樣的�!�

    第3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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