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白術聽說對方手中有三支玉簽,想必來者便是那位夏府的客人。但對方不打招呼地來,她得先征求先生同意,才能把人放進門。
正在白術為難之際,地丁回來了。白術聽見他的腳步聲,攤開掌心,地丁用手指劃了幾個字。
白術點頭,轉而對夏之卿說話。
“先生應允了,請客人隨我來�!�
“有勞。”
這次是夏之卿回的話。
黃昏寂寂,街上的攤販陸陸續(xù)續(xù)地收攤,人語漸漸消弭。夏之卿跟隨著白術前往,地丁在后面將大門插好。
步入墨釣軒后,周圍變得格外靜謐。這里空間不大,卻處處雕琢,可見主人之用心。
夏之卿穿過長廊,在長廊的一側栽種了大量的月季�,F(xiàn)在不是花季,花枝掛著若干將死之葉,花莖的尖刺根根分明,在晝夜交替之時,如同撲身的貪婪猛獸。
沙沙——
在拐過一個拐角處時,夏之卿忽而聽見身側傳來響動,似是有什么東西緩慢爬過。
他想忽視那聲音,但它貌似追隨著他前行的腳步,這種被跟蹤的感覺糟糕至極。
夏之卿不由得停下腳步。但幾乎同時,從身側的花叢猛地竄出一道黑影,直奔著他飛來!
“嘶——”
夏之卿下意識用手臂去擋,這時黑影卻在半空拐了個彎,落在地上。
是一條鱗片黑得發(fā)亮的粗壯蟒蛇。它把人唬住,自己卻悠哉地在地面蜿蜒游走,直到消失在游廊的盡頭。
盡頭處似乎有一道人影,他站在那里,不知觀察了多久。等黑蛇爬到他身邊時,他和蛇一并隱沒身影。
這小小的插曲讓夏之卿心里極為不舒服,墨釣軒處處透著詭異,他仿佛無知的獵物,踏入張開的巨網(wǎng)。
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夏之卿愈發(fā)別扭起來。
他回過頭,那個跑去關門的男孩不知何時返回,悄無聲息地跟在隊尾,鬼魅一般。
暗紅的燈籠在夜晚寒涼的風中搖蕩。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走在隊首的白術停下腳步,在她背后是一扇緊掩的門。
“客人,白魚先生已恭候多時,請您步入此間�!�
吱——
屋門無人推動,卻自己敞開。屋內(nèi)只點了兩盞油燈,是以顯得晦暗陰森。
夏之卿身上還配著劍,白術也沒有叫他卸下武器的意圖。他看了看左右的仆從。
“只能我一人進入,是嗎?”
“規(guī)矩如此�!�
白術側身讓開,夏之卿叫兩個隨從在門口等候,獨自步入屋中。
房門在身后輕輕掩好,夏之卿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又轉過頭環(huán)視屋內(nèi)的陳設。
屋內(nèi)沒有多余的裝飾,最先吸引住目光的,是兩盞油燈,這是唯二的光源。
其中一盞在距離他不遠的桌案之上,另一盞,在竹簾后。
夏之卿的視線滑向竹簾,在那之后坐著的人,應該就是白魚。
白魚不言不語,他臉上似乎覆了一張面具,隔著竹簾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夏之卿在席地坐于案后,佩劍解下放在手邊,發(fā)出輕微響動。
桌案上僅有一只手掌高的瓷瓶,瓶內(nèi)空無一物。
夏之卿低頭思忖,從懷中取出那三支玉簽,插在瓷瓶之中。
當啷。
玉簽入瓶后,白魚終于開口。
“三件事,我已為你算好�!�
他開門見山,夏之卿反倒不適。
“你不問我的來歷,也不問我的遭遇?”
白魚聲音淡淡。
“前塵舊事,盡在吾心�?腿�,領釋簽即可�!�
夏之卿剛要問釋簽何在,他面前那只瓷瓶中的三支玉簽忽而碎裂,里面藏有三個指甲大小的金箔,上面刻了字。
珠玉碎。
君恩開。
遠客來。
這是三支玉簽內(nèi)藏著的字簽。
“這三件……何為好事、何為壞事,又何為難事?”
夏之卿機敏問道。
白魚似是很輕地笑了一聲。
“孰好孰壞孰難,由客人日后慢慢細品�!�
夏之卿最后拿走了三支釋簽,離開墨釣軒。
離去之時,他在心中仍然對白魚嗤之以鼻,以為他不過是個故弄玄虛的江湖騙子,只是騙術要比其他同行更高明些,才唬得住那些達官貴人。
然而一個月之后,夏之卿帶了厚禮登門,來到墨釣軒,一臉掩飾不住的喜色。
他雖然沒有拿到今日的魚尾簽,但白魚仍叫白術引他入軒,來到自己面前。
“先生,”夏之卿再次跪坐在老地方時,心境已截然不同,“您為我卜的三卦,全部應驗了!”
第375章
局外人,局中事
白魚靜默不語,只等著夏之卿將這一月發(fā)生之事娓娓道來。
“先生為我算的三支簽,珠玉碎、君恩開、遠客來,在這短短一個月內(nèi),全部發(fā)生了。
我家府邸內(nèi)有一支金鑲玉蝴蝶簪,是公主生前喜愛之物。但這簪子被丫鬟拾掇時不小心打碎,應和了簽中提到的‘珠玉碎’。
我被閑置許久,終于再次受到重用,率兵出征,這算是‘君恩開’。
至于‘遠客來’……這些日子家中的確來了一家遠親,家父有意撮合我和那家的女兒……只是我服喪期未滿,根本無暇思量此事。但那姑娘對我有意,兩家關系又近,我著實不好表現(xiàn)得過于冷淡……”
夏之卿把這個月發(fā)生的三件要事盡數(shù)講給白魚聽。白魚聽后,只問了一句話。
“客人,這三件……你覺得何為好事,何為壞事,又何為難事?”
他把當初夏之卿問他的問題,重新拋給了他。
“這……”夏之卿沒想到這種明擺著的事,白魚還要多問他一嘴,“這不是顯而易見么?珠玉碎是壞事,君恩開是好事,遠客來是難事�!�
白魚淡淡地“嗯”一聲,算作回應。他這淡漠的應答反而勾起了夏之卿的疑心。
“難道先生另有所解?”
白魚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嘩嘩的流動聲吸引了夏之卿的注意力。
當。
他把茶壺放回原地,一手握著玉杯,卻并不喝下那杯中茶。
“客人心中如何認為,那么事情便會如何發(fā)展。我只是個局外之人,左右不了局中事�!�
白魚沒有收夏之卿的貴重禮物,他說,他只有為人解夢時才會索要報酬。若是夏之卿今后仍需找他解夢,再來也不遲。
第一次夏之卿邁出墨釣軒的大門時,心中盡是迷茫。
第二次他離開這里,仍然對白魚的話一知半解。
不過他從同僚那里聽說,白魚先生的脾性一向古怪,倒也不用細究他的每句話都有什么深意,他或許只是隨口一說。
如今他一掃之前的晦氣和壓抑,喜事接二連三地登門,他高興還來不及呢,連一貫疑心的毛病都有短暫緩解。
待到夏之卿離去,陶眠出現(xiàn)在竹簾后面,手里一捧瓜子,咔噠咔噠嗑起來。
“這夏之卿……咔……也沒有多厲害么……咔咔……我以為他多少會想想這里面的貓膩……咔……沒想到他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把這一頁掀過去了�!�
陶眠把瓜子皮攏成一小堆,又接著嗑,還分給徒弟一半。
元鶴拈起一顆,圓鈍的指甲一壓,瓜子皮頓時裂開一道縫隙。
他把瓜子剝出來,卻遲遲沒有放入口中,大抵只是為了給陶眠個面子,免得他自己嗑得無聊。
他這回把問題給師父。
“那陶眠師父心下覺得……這三支簽是怎么個次序呢?”
“嗯?問我啊……”
陶眠認真地琢磨,片刻放棄。
“我隨便猜吧,珠玉碎是好事,君恩開是難事,遠客來是壞事。”
元鶴沒言語,陶眠抬頭,發(fā)現(xiàn)對方眼中帶笑。
“我天,不會真的讓我蒙對了吧?我都是瞎猜的……”
元鶴一件件為陶眠解釋。
“那支蝴蝶簪是皇帝賜給連襄的生辰禮物,夏之卿把連襄的遺物大多打包送走,唯獨這金簪動不得。他一想起這金簪,就難免記起連襄。連襄是他噩夢的源頭之一,他當然覺得心煩。恰好,收拾房間的丫鬟不小心弄壞了這支金簪,夏之卿把丫鬟杖斃,有理由將金簪處理掉,解決了他心頭一患,這算好事。
來投奔夏家的那位姑娘,的確對夏之卿有意。夏之卿也是貪戀對方的溫柔和美貌,才遲遲未給姑娘安排住處。有傳言還說這女子未來是要接夏府正妻之位的,我猜,這傳言就是這位姑娘和她的父親親手放出來的。如今傳言已被皇帝知曉,連襄曾經(jīng)是最受寵的公主,皇帝聽聞此事作何感想,可想而知。這便是壞事一樁。
至于君恩開……此番派夏之卿出征,本就是皇帝試探他忠誠與否的一場戲。這夏之卿被皇帝晾了許多日,心中怨氣增多,難免會有失言失態(tài)之時。到時候潛藏在他周圍的探子就會向皇帝報告。說白了,這是一場考驗,若是他展示絕對的忠誠,那自然順利過關。若是他表現(xiàn)出一絲不滿或怨憤,恐怕今后的路就難走了�!�
夏家功高震主,皇帝早就有削一削他們家氣焰的打算,只是苦于找不到理由。
先是連襄,之后是陳如故,兩條人命都和夏之卿脫不了瓜葛,這正好給了皇帝打壓夏家,讓胡將軍對其制衡的機會。
“我要是夏之卿,”陶眠把最后兩粒瓜子嗑掉,“我就不去領兵打仗了。我整天泡在酒池肉林里面,混吃等死,免得礙皇帝的眼。”
“那是聰明人的做法,”元鶴淡笑著回,“可惜那不是夏之卿想要的。他明知道多走一步就是刀鋒,利益的枷鎖會將他扼住,他仍然要邁出那一步。”
回不了頭了。
夏之卿帶著兵馬,浩浩蕩蕩,從京城離開,前往邊關。
如今三界分得明白,仙有仙的住處,魔有魔的地盤,修真的修士們大多不惹塵世,所以人間的事還由人間去管,由帝王去管。凡人之間的爭斗,修真門派極少參與其中。
人的戰(zhàn)爭是無窮盡的,邊關烽火不熄。夏之卿回到熟悉的戰(zhàn)場,呼吸間嗅到黃沙,他就要在此建功立業(yè)。
他和元鶴的想法不同。元鶴一心只愿戰(zhàn)爭早日平息,生活在這里的百姓不受侵擾,是圣人之心。
但夏之卿從不覺得硝煙有停息的一刻,與其抱著虛幻的妄想,不如為自己謀求切實的利益。
起初他來到這里,周圍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不陌生,他如魚得水,游刃有余。
但漸漸地,死亡和危機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那些擾亂他的噩夢,再度席卷而來,他又夢到了表兄元鶴。
這次在夢中的元鶴,面容是平靜的,身上也不沾一滴血跡。他站在黃沙之中,風把他的聲音吹得渙散。
他用最溫和的聲音對夏之卿說,之卿,遲早有一日,你會淪落到比我更悲慘的下場,你會被你的執(zhí)念殺死。
第376章
除晦
夏之卿走上了連襄的覆轍,噩夢折磨得他整夜無法入睡,一旦閉上眼睛,就是血淋淋的景象。
和連襄不同,夏之卿是從戰(zhàn)場拼殺過來的,他本不畏懼鮮血和尸體,哪怕是亡妻和舊友的,也不會叫他動搖分毫。
可他看見的流血的人,是他自己。
夢中的夏之卿在經(jīng)歷元鶴曾經(jīng)遭遇的事。
他和元鶴一起長大,兩人曾是形影不離的摯友。他們一起奔赴沙場,并肩作戰(zhàn),又一并接受皇帝的賞賜。
他待元鶴極好,但元鶴對他總是有著淡淡的疏離感。
元鶴甚至對他說,之卿,要是這世間沒有你的存在就好了。
夢中的夏之卿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他對待元鶴實心實意,對方卻如此辜負他的好心,甚至想要讓他消失在這人世間。
但當夏之卿驚醒,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一場夢。
也對,元鶴早就死了,最早背叛的人也并不是他。
然而這種噩夢反反復復,從不休止。夢中的一切真實得可怕,讓夏之卿身臨其境,仿佛過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被代入到元鶴曾經(jīng)的視角,明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卻根本無法阻攔。
明明夢里的惡人頂著元鶴的皮囊,他卻恨上了他自己。
這種被迫懺悔的感覺非常糟糕。
夏之卿不愿再被噩夢折磨,他想到了白魚。
白魚先生擅長解夢,但他遠在京城,夏之卿不敢擔保能把他請來。
他派出身邊最信任的隨從回京,去請白魚先生。
夏之卿以為希望渺茫,但在一個新月之夜,白魚乘著夜色來到軍帳外。
他一身素雅的衣衫,面上戴著雙魚形的面具,負手立于營帳之外,身后是淺淡月色。
那時夏之卿心中大喜,絲毫不知,送上門的是希望,還是死亡。
白魚擺開陣仗,預備為夏之卿解夢。
營地條件受限,白魚沒有故弄玄虛地掛個竹簾,有什么用什么。
倒?jié)M茶的白玉杯就在夏之卿的桌案之上,旁邊還堆著地圖和軍情急報。夏之卿端坐于案后,白魚就坐在他對面,面前也有一只玉杯。
只是他的杯中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遺塵解夢,算前塵,忘前塵。
客人,噩夢纏身必是有所虧欠。你虧欠某人,那人就要纏上你身,直到他覺得滿足,方能釋然離去�!�
夏之卿當然知道是誰害得他這么慘,他只恨對方死都死不透。
“那先生可有辦法解我心頭之患?邊關戰(zhàn)事緊急,瞬息萬變,我不能把全部精力耗在夢中。在邊關的百姓和鎮(zhèn)守的將領也容不得我疏忽�!�
夏之卿說得冠冕堂皇,白魚稍一抬手,讓他稍安勿躁。
“我先為客人算一算前事。后事之因,前事之果。算得正了,才有破解之法。”
夏之卿點頭應允,白魚從袖中取出一支玉簽。
他將玉簽筆直放入空杯之中,令人驚異的是,這玉簽竟然自己立了起來。白魚兩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夏之卿只感覺周圍有風穿過,那風聲越來越大,他們幾乎要是被置于風暴的中心,聽不清任何其他的聲音。
夏之卿以為自己身處這風暴之中,即將被攪得粉碎之時,四周的風聲陡然停止。
他的神情有殘存的惶惶,視線重新匯聚在那戴著面具的人。
因為面具的遮擋,看不清白魚的表情。但從他變得微微急促的呼吸中,可以看出,剛才他也經(jīng)歷了一些驚險的事。
果然,白魚下一瞬就要起身,不再繼續(xù)為夏之卿解夢。
“客人,你的前塵冤孽太深,已遠遠超出我能解決的范疇。我不能再繼續(xù)了。”
夏之卿見他要走,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