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他來到陶罐身邊,陶罐的傷很奇怪。他明明沒有明顯的傷口,血液卻不斷地從胸膛涌出。
“陶罐,我給你止血……”
血是止不住的,這仿佛是從他的靈魂中滲出來的鮮血,根本無法用外力去讓它愈合。
陶眠的額頭滲出汗珠,急得不行。他余光瞥見程越已經(jīng)到了顧襄身邊,就不再去分神管另外一邊的情況,專注于給陶罐治療。
“不會止不住的,”他看起來在安慰陶罐,其實是在催眠他自己,“我用靈力先給你封住經(jīng)脈,然后我?guī)闳ニ幭晒�,找小神醫(yī)的弟子,他一定能救你……”
陶眠這么說著,靈力不斷地從他的掌心涌出,但血仍然在流,漸漸沒過他的手掌。
陶罐的臉色白得像紙,他其實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救了,陶眠也知道,但他不肯承認。
陶罐的喉結(jié)微動,他試著吐出一些單字,安慰陶眠,讓他別再白費力氣。
“師、師……”
他的嘴唇抖動,陶眠抬起眼眸。
“怎么了陶罐?你想說什么?”
陶眠能聽到他的話了。
顧園忽而展顏,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對陶眠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
“師父,蘆貴妃安在……”
蘆貴妃,那是陶眠養(yǎng)的第一只雞。陶眠還記得它,在所有的長壽雞中,它最受寵。
他抱著它,在桃花溪邊撿到了被放在木盆中的顧園,他千盼萬盼,盼來的第一個弟子。
它陪著顧園練劍,陪他走過清晨黃昏,后來還作為桃花山代表,被陶眠送出山,送到了顧園的身邊。
顧園故去,蘆貴妃也熬不住了,被陶眠裝在小盒里,帶回了桃花山。
顧園……
眼前的這個容貌陌生又熟悉的青年,是他的大弟子顧園。
——我養(yǎng)的桃花死了,我不會種。師父什么時候幫我看看。
——池塘的魚被貓叼走了,那只貓徘徊幾日,我沒舍得趕走,現(xiàn)在是害了池中鯉魚一家。師父來看看這只貓吧,你和這些毛東西一貫相處得好。
——我有在修善行,早年作惡多端,不怪師父氣我狠毒。
——我的鬢角今晨生出了一根銀發(fā),師父或許還是我幼時的模樣吧。待到相見那日,師父別錯認了我。
——桃花終于開了,要是能見見師父就好了。
飛雪一般涌入桃花山的信箋,遠在天邊,再也見不到的徒弟……
那時陶眠每日想的就是這兩件事。
“再見到他們,又要說些什么……”
阿九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要說些什么呢。
說一狗,在你故去之后,我又收了一個徒弟二丫。二丫這丫頭本事大,一路做到了皇帝�?伤偸遣豢鞓�,哪怕把我這個當師父的關(guān)在牢里,她還是沒有露出一絲笑意。她被自己帶大的養(yǎng)子毒死了,可她卻仿佛解脫了。
二丫之后,三土和四堆上了山。他們最初是要碰我瓷的,后來在我這里包吃包住了�?伤麄兩e了人家,那么要好的兩姐弟,偏偏是世仇。最后姐姐報復了弟弟,自己也因為承受不住內(nèi)心的罪感,一并去了。
三土的遺書是五花帶上山的。五花是個活潑的姑娘,只是早年跟錯了主子,看錯了人。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自己已經(jīng)醒悟了,知道不該再留在錯的人身邊。可我遇見她太晚,我解不了她身上的毒。她就在桃花山故去,那天有許許多多風箏飄在天際。
六船的性格特別好,人也穩(wěn)重�?伤墙杷拊谒梭w內(nèi)的一縷游魂,這注定了他不能伴我太久。但我們游歷了人間,也在魔域闖了一番,還見到了和我一樣滯留在人間的仙人。我答應(yīng)過帶六船游歷名山大川,我大抵是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只是六船走得太匆匆,他為我在千燈樓擋了一記,自此,我再也尋不到他了。
七筒和你一樣,也是我從他出生就看到大的。這孩子爹不疼娘不愛,失去了妹妹,又被發(fā)小和心上人背叛。最后孤伶伶的一個人,來到我桃花山。我為他自黃泉借了十年性命,他用這十年,完成夙愿,最后回到桃花山。在他風塵仆仆地站在桃花山下時,我真的很高興。
八果是弟子中最長壽的一個。我們相遇時的場景你都想不到,她那時被封在棺材里,要被人拉去結(jié)陰親了。我把她救下,她靠自己掙脫了家族的束縛,和小竹馬一起,在桃花山拜了天地,終于嫁給了自己所愛的人。她出嫁那天,是一個春日,桃花山四處喜氣洋洋。后來她收養(yǎng)了一個男孩,這孩子是我的第九個弟子,也是你的老朋友程馳的后人。
九萬,我給他起名為九萬。但是我在你們面前仍然叫他程越。程越是個端方守禮的人,他有很大的本事,卻一直安分地守在桃花山,留在我身邊。我想,或許是八果當初叮囑過他一些話。你和九萬相處過,他的為人,我就不需要再多說了。他也是讓我省心的徒弟,還總是為我分憂。
除了這些弟子,還有老友。薛掌柜、阿九,你都見過。你自小認識的王丫頭是不在了,她的后人早已搬出桃花村,應(yīng)該會過得很好吧。來望道人、元日、陳神醫(yī)……這些人都故去了,我來不及為你介紹。還有沈泊舟,六點五弟子,六船借用的就是他的這具軀殼,我和他算是認識很久了,第一次去千燈樓,我就見到了他……
一狗,師父在這一千年,有過很多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桃花山迎來又送走了一位接一位故人。我過得好,也不好。聚的時候是好,散的時候是不好。歲月在譜寫我,把我寫成了厚厚一部書,無論從哪里翻起,都是跌宕起伏的故事。
這些故事,我該從哪里,和你講起呢?
留給我的時間太少太少了,為什么我們總是相遇在分別的時刻呢……
陶眠說不出話來,視線變得模糊,耳朵發(fā)出陣陣嗡鳴聲。
他把手掌翻過來,滿手的鮮血,血液順著掌心的紋路滴落,落在顧園緩緩闔起的眼睛,順著側(cè)臉的弧度滑下,如同一滴眼淚。
直覺告訴仙人,有人在匆忙地向他趕來。
但是他什么都聽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仙人道心盡碎,千歲桃枯萎,萬株桃木一夜落花,桃花山陷入無盡的永夜。
第455章
再世
“小陶、小陶……”
有人在叫他。
陶眠想要睜開眼睛,讓那人別再叫他了,他的頭很痛,請安靜一下。
可對方偏不應(yīng)允,只叫名字不管用之后,對方就開始上手推他。
陶眠還是不想起。
那股力道驟然消失,陶眠感到奇怪,睜開眼睛。
一個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像一只木盆,正傾斜著,要倒在他的身上。
“等等!我醒了!”
陶眠也不偷懶了,立刻翻身起床。
木盆后面鉆出一個人,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正笑吟吟地望向他。
“小陶,你終于醒了�!�
“你……”
陶眠在記憶中搜尋這張臉,不是他記性不好忘了對方,而是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人竟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你是……遠笛?”
陸遠笛一身戎裝未卸,見陶眠終于醒了,還來不及高興,就聽到他后面這句問話。
她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小陶,你是不是摔傻了?”
“我看他就是腦袋摔壞了。”
這時舉著盆的那位也露出自己的真容,淡雅素凈的臉,和隨便活活的氣質(zhì)。
是他的三弟子楚流雪。
“流雪,你也在……”
陶眠的眼睛瞪得更大。
這是怎么回事?
陸遠笛和楚流雪都還活著,而且……兩個人竟然關(guān)系這么近?
陶眠的心里大為震驚。
難道他已經(jīng)下地獄了?到另一個世界了?
他的腦袋怎么都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這時他的關(guān)注點又歪了。他的目光一側(cè),發(fā)現(xiàn)楚流雪那木盆里面不但有水,還有冰。拳頭大的冰塊撞在一起,嘩啦嘩啦直響。
這一盆要是倒在他身上,那可真是神清氣爽。
陶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真是反了你們了!這么一大盆冰,就往師父身上倒?!”
他低頭打量自己,手臂和腹部剛被包扎不久。
“而且?guī)煾高有傷?!”
楚流雪從來都是懶得解釋這些,任憑陶眠罵她庸醫(yī),自個兒坐到桌邊,淡定地倒了杯茶。
倒是陸遠笛有這耐心和他解釋。
“小陶你別生氣呀,三師妹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上回和薛瀚打了三天三夜,受了很重的傷。明明三師妹都給你治好傷了,你卻遲遲未醒。我們也著急啊�!�
“什么和薛瀚打了三天三夜……”
陶眠雖然暫時沒想明白,他怎么會和薛掌柜打起來,但有一件事他留意到了。
“我這么弱?!我和他打三天沒分出勝負還帶了一身傷?!”
楚流雪咕噥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陶眠豎起耳朵。
“我聽見了,你在嘀咕我�!�
“……”
還得是讓二弟子來解釋。
“你們倆見面就打,這不是常事么?我看薛瀚那大妖也不是為了魔域出戰(zhàn),他就是看自己心情。他覺得和你打好玩唄,就總找你�!�
薛瀚?大妖?
陶眠更聽不懂了。
楚流雪注意到他眉宇間的茫然,意識到這人把腦袋撞在石頭上,可能是真的撞傻了。
她給二師姐比了個手勢,簡短地插了一句話。
“我們在神魔之戰(zhàn),你作為桃花山的宗主,帶領(lǐng)我們幾個弟子,統(tǒng)率人間修真界,這事兒你還記得吧?”
陶眠回給她一個困惑無助的眼神。
“……”
楚流雪再次起身,又把那裝著冰的木盆舉起來。
“我看我還是澆下去讓你清醒清醒�!�
“別別別!我能記起來!”
陶眠說他能記起來,其實只是緩兵之計。他現(xiàn)在一頭霧水,只記得自己這幾個徒弟是怎么死的了。
……九萬暫時不得而知。他又一次見到顧園在他面前死去后,承受不住。后面再發(fā)生什么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陸遠笛耐著性子給他解釋�,F(xiàn)在他們處在神魔戰(zhàn)場,雙方開戰(zhàn)已有十年。
魔域不安分,神界也要守住自己的地盤。而修真界天生更親近神界,自然是站在了神的一邊。
陶眠當時開創(chuàng)的桃源宗,是人間第一宗。其實他到現(xiàn)在只收了六個弟子,但這六個徒弟沒有一個是吃白飯的。
前五個就不細說了,只說六弟子沈泊舟。沈泊舟有一門法術(shù)叫《忘川訣》,磅礴的水靈力掃過,千里內(nèi)的妖兵魔將的法術(shù)頓時失效,一個沉默把所有敵人都給搞沉默了,接下來就是桃源宗單方面進行屠殺。
其他的弟子也是各顯神通,總而言之,魔域的兵馬遇到陶眠的弟子就頭疼。桃源宗威名赫赫,甚至只要提起它的名字,就能讓一些妖魔嚇破膽子。
桃源宗自然而然成為修真界的統(tǒng)帥,帶領(lǐng)一眾修士,與仙界一起,準備將魔域打回老家。
那時仙界真正算得上仙人的其實很少,只有零星幾位,而且大部分不是好斗好戰(zhàn)的類型。起初魔域占據(jù)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直到桃源宗異軍突起,陶眠帶領(lǐng)自己的徒弟魔擋殺魔,妖擋誅妖,局勢才有所逆轉(zhuǎn)。
當然魔域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從最初各個族群散漫混亂的狀態(tài),逐漸團結(jié)起來。最近大妖薛瀚率領(lǐng)的部族也加入神魔之戰(zhàn),讓修真界吃了不少苦頭。
陶眠幾次和薛瀚相斗,也沒能把他徹底擊潰。這廝主打一個隨心所欲就是玩兒,哪怕犧牲再多也無所謂,根本不考慮投入和成本,只要自己高興就行。
如今坐在床上聽陸遠笛念叨這些事的陶眠也是沒想到,薛瀚竟然還有這么出息的一天,竟然能和他打個五五開。
“那我……是在前世?還是異世?”
在陸遠笛不厭其煩的解釋下,陶眠大抵明白了他所處的環(huán)境。只是他還沒搞懂時間線。
神魔大戰(zhàn)……這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吧?
但也不能完全確定他就在自己的前世。萬一這里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對了,顧園、隨煙……還有其他的弟子呢?
陶眠記得顧園又一次死在他面前,他的臉色一變,準備出門,身上的傷口又被撕裂,滲出一絲紅血。
楚流雪皺著眉把他按回去。
“大師兄、隨煙和五師妹都在外面鎮(zhèn)妖呢,六師弟應(yīng)該是快回來了。你別亂走,到時候傷口破了,我又要給你包扎�!�
六個弟子都在,而且都還活著……
陶眠話音剛落,就有一人大步從外面走來。
是沈泊舟。
沈泊舟素來淡然的目光中有一絲焦急。
“師父受傷了?嚴重嗎?”
第456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沈泊舟進門的時候,陶眠還恍惚了一陣。
“是六船還是六點五?”
“什么六點五……”沈泊舟露出茫然表情,隨后,從茫然轉(zhuǎn)為驚惶。
他向三師姐投以求證的目光。
“師父不會是真的摔傻了?”
“嗯,我覺得是。”
楚流雪肯定地點頭。
“……”
陶眠問了兩三遍,沈泊舟還是沒有明白他到底想問什么。
他是六船,也是沈泊舟。在被陶眠收為第六位弟子之前,他叫沈泊舟。六船是拜入桃源宗后,陶眠給他的名字。
他們是同一個人。
陶眠更困惑了。
當初六弟子和六點五弟子爭斗不休,為的就是到底誰才能真正占據(jù)這具身體,成為桃花山的徒弟。
如今這個問題被順利解決,只有六弟子,沒有六點五。眼前的沈泊舟平靜得像深潭,一看便知是他熟悉的六船。
六船憂心忡忡。
“師父如今傻成這樣,可如何是好?戰(zhàn)事愈演愈烈,我們還少不了師父……”
楚流雪一本正經(jīng)地回他。
“沒事,就是記性不好,戰(zhàn)斗力應(yīng)該還在,不用擔心這些有的沒的。再說了,傻人有傻福,或許他把自己摔成傻子,過兩天我們就能取得勝利了呢。”
“……你們能不能不要當著我的面,說我的壞話�!�
陶眠豎起兩個耳朵,表示他都聽見了。
他在桃花山養(yǎng)傷,陸遠笛、楚流雪、沈泊舟陪在他身邊。
知道他摔壞腦袋后,楚隨煙也匆匆跑來,還沒等問清楚怎么回事呢,就趴在陶眠的床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