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廢物！既攔不住，何須來報！”

    惹來椒房殿宮人的暗中側(cè)目。

    那人痛哼著，怏怏爬起。

    一陣令人心驚膽寒的沉默之后，齊元襄啞聲道：“他要這么做，就讓他這么做。一切后果他來承擔。”

    而后轉(zhuǎn)頭暴喝：“還沒好？！令皇后速速更衣，不要耽誤吉時。”

    氣猶未平，對身側(cè)親信低聲抱怨道：“這瘋婦，神智已不清，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若不是念著百官還認她，今日就不能用她。以后，陛下還是要交由吳夫人撫養(yǎng)�！�

    親信唯諾然稱可。

    “是，吳夫人已經(jīng)安全接到未央宮�！�

    ……

    辰時三刻，長安的這場突圍戰(zhàn)，突然發(fā)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驚人的逆轉(zhuǎn)。

    先是東天鎮(zhèn)門附近的崗哨沒有查探到“亂軍”的蹤跡，一直等到辰時三刻，也沒有響起一點馬蹄聲，意味著李弈判斷的：羽林軍會從西市一直向東，而后由天狩門出城的路線出現(xiàn)重大錯誤。

    這個時候，要立刻緊急叫停撲向天狩門的四千精兵。

    斥候手腳忙亂，面頰紅漲突出，將代表“異�！钡蔫F哨吹得震天，一聲塞一聲的緊促，呼嘯聲陣陣穿過明澈碧霄，驚飛了上空盤旋的蒼鷹。

    鷹隼羽翼撲棱棱，悠閑地、翩然掠過天際。

    而人奔忙如沸水澆下的螻蟻，或行或騎，竄行諸巷，一刻不歇。

    李弈接信也慌了，由于最前方的崗哨已經(jīng)被羽林軍全數(shù)殲滅，失去來自第一線的速報，讓戰(zhàn)事迅速復雜起來——

    天狩、天鎮(zhèn)、永安、永寧、南臺、北辰、華豐、清茂……

    他會從哪一門走？

    究竟哪一門還有內(nèi)奸？

    他立即下令“十二門全部警戒！”

    并投入更多兵力，將斥候快馬巡查的范圍擴大到所有大門周遭。

    而辰時三刻的朱雀門，全然未受到緊張戰(zhàn)局的影響，工多于兵，著褐麻衣的工匠在明熙的朝陽里攀上木架，忙著修葺這座在動亂中被損毀的宮門，木架和布帛中間依稀可辨朱雀門翼然展翅欲飛的骨架，宛如一只墮入蓬草中燒焦的鳳鳥。

    當馬蹄聲響起的時候，甚至無人警覺，只架端覷著眼的工匠感到仿佛有一片陰云飄來，地面在震動，道：“天色恁怪，才見晴，有要落雨了？”

    這時，緊急的哨笛聲響了起來。

    三次鷹哨示警，由短而長，由緩而促，未央宮甲士迅速集結(jié)反應，捉刀張弓，架起箭|弩，朱雀門大門主體已經(jīng)燒毀，無法緊急閉門，門司馬迅速送信給衛(wèi)尉。

    當衛(wèi)尉被甲帶兵趨馳門前時，幾乎是從馬上跌落下來的，他周身失力落地匍匐，足上還繞著韁繩，險些被畜生牽行拖曳，便是眼疾手快扶地立起身來，仍難掩驚惶之態(tài)。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軍旌旗烈烈，玄甲黑旗造出遮天蔽日之勢。

    而那傳聞中早已晏駕的皇帝，跨馬持刀，馬佇立隊列最前方。

    “朕回宮了，門是卿替朕開？還是朕自己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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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章

    永昌（十六）

    這是齊凌第一次認真審視未央宮。雖然他生于此，

    長于此，已二十多載。

    但他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座宮殿的一梁一椽、一磚一瓦。

    從未見過它凋零成一堆黢黑廢墟的門楣，

    與錯落其上的成百工匠、釘頭磷磷。

    就算此刻，

    再一次站在朱雀門下，他也記不清這座門曾經(jīng)的恢弘壯麗，亦不記得它有這般高大。

    他從來都是踐足踏門上居高臨下之人，

    這是第一遭仰望它。

    有些事物，越居高臨下越不容易看分明。

    從底下仰望，方能見它本來模樣。

    這般看，

    連一向被他當成家室的未央宮也陌生至極，

    遠處隱隱顯露的宮墻樓闕，

    繁疊層繞，翳然云間，不知所藏，不知所向。

    他環(huán)顧一遭，被朱雀門龐然陰影投入幽水似明澈深黑的眼眸里，似有所感觸、有些動情，喉嚨也微微滾動。

    數(shù)過三息，

    視線再落下來時，看到衛(wèi)尉手握著腰邊刀，

    站了起來。

    齊凌望著他，

    神情有些失望。

    被這樣的神情注視下，衛(wèi)尉感覺難以呼吸，壓抑幾次喉間抖顫，方緩緩吐字。

    “……奉皇后殿下諭，

    桂宮亂黨尋得與先帝體貌相似之人，

    欲挾之控天下�！�

    齊凌怔了怔，

    忍不住笑問：“卿不認得朕了？先帝擢你為衛(wèi)尉時，還讓你執(zhí)禮于朕，你都忘了？”

    衛(wèi)尉渾身劇震。

    他已在任十載，在先帝永安十年，張氏之亂后，接替端懿皇太后母族的張騰接替此職。

    永安十二年，先帝歿，衛(wèi)尉內(nèi)持宮禁，保證皇太子順利繼承大統(tǒng)，因先帝早就密令，讓他臣事東宮。

    但這件事只有他、先帝孝簡皇帝、當時的太子齊凌知道，再無第四人。

    此刻齊凌明晃晃昭之于口，宣告他的托詞就是一句謊言。

    衛(wèi)尉自然第一眼便認得出齊凌，但他還是撒謊了。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齊元襄掌禁軍權(quán)，自己手中沒有多少兵馬，不得不顧盼家里妻兒老小。

    他亦深知兵，知道皇帝此行兇險，雖認出他，也不敢貿(mào)然說出口。

    齊凌自然知道他在猶豫什么，斷喝一聲，叫他大名：“你看清楚，我身在此，若非此行必克，勝局在握，豈會親犯？”

    此語有振聾發(fā)聵之效，衛(wèi)尉果然立時變臉。

    是了，君子不立于圍墻之下，天子親至，定是勝券在握。

    這些日子皇后從不管事，齊元襄總攝百揆，恣權(quán)擅專，任情進黜，專納心腹，黨朋橫行，未央宮多有怨言，常懷念“先帝”在時賞罰分明。

    倘若“先帝”就在眼前，宮里是否也有反叛內(nèi)應者？

    他一只眼睛半盲，在猶豫時習慣性扯著眼角，面頰肌肉也抖動著，一滴冷汗?jié)L落。

    雙唇緊抿著，薄薄唇舌之間懸生死，難啟一言。

    眼看他還是存在觀望之心，齊凌身后的趙睿小聲在他耳后提醒：“陛下，時間不多�！�

    軍機約莫只有一刻鐘——從敵軍探到他們意圖攻入朱雀門，到組織兵力形成規(guī)模反抗最快的時間，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在這一刻鐘內(nèi)，起碼要拿下宣明殿，解除齊元襄統(tǒng)領(lǐng)禁軍的權(quán)力。

    因為羽林軍不到三千人，北軍孤懸城外，城內(nèi)宣明軍還有至少四萬人，敵眾我寡。

    羽林軍雖然強悍，致命的弱點是人少，且沒有攻城重械。

    朱雀門固然整體損毀，但向里還有三重門，修筑之初為了宮城的安全，門與門之間設大量間隙可以設伏屯兵，要硬攻難如登天——故此，朱雀門才會成為皇令出入、代表皇權(quán)威儀的大門。

    歸根結(jié)底，就算此時朱雀門正在修繕有機可乘，放出煙霧彈讓宣明軍奔忙于諸門之間也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但率三千人快速攻入未央宮也難于登天。

    并且，此戰(zhàn)必須讓齊凌親冒矢石，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只需中一流矢，則滿盤皆輸。

    入宮之兇險，遠超過出城。

    無論御前謀士如何推演此戰(zhàn)，都是十算九失。

    然而多人苦苦勸諫，都不能阻擋齊凌的決心。

    拍板定策那日，他成竹在胸，雙目映照燈盞，火焰灼灼：“我在未央宮內(nèi)，還有一支伏兵�！�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工匠們都已經(jīng)藏進了門樓的罅隙里，衛(wèi)士偷偷將眼覷著外。

    衛(wèi)尉已經(jīng)開始慌亂，扶在腰間刀柄的手不住顫抖。

    他身側(cè)副將和一個司馬，手也握在了佩刀上。

    羽林軍甲士放下沉重的盾，塵沙四起。

    任何一點響動都會像火星投入干柴，演變成戰(zhàn)火燒起。

    劍拔弩張之際，齊凌面色不耐煩，夾了一下身下的馬，那匹烈鬃昂首的玄馬抬起一只足猛地挫地，鐵蹄一聲敲磚石便敲在所有人心間，馬噴鼻息，徑自向前，閑步如臨家門。

    趙睿被他隨心所欲的行動嚇得肝膽皆顫渾身緊繃，抓緊手中的弓張滿，一弓架三箭，細細一絲緊得要崩斷，瞄向門下，以為威懾。

    衛(wèi)尉也不料有此變，反應慢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來不及做出任何部署，已被陡然頗至眼前的黑影罩身，而后衣領(lǐng)被狠狠扯住，被一股大力拽拎起來。

    齊凌手抓緊他衣，力道幾乎要將他這個八尺大漢直摜起，眼眸一錯不錯，死死盯著他。

    “適才隔得太遠，卿眼拙也可恕，這下，看清楚了？”

    這只手清瘦但有力，攥著他的衣，像攥著他的命。

    這張臉，御宇多年，積威深重。

    衛(wèi)尉心如擂鼓，汗流周身，幾乎無反擊之力，手也放開了腰側(cè)的刀：“看……看清楚了。”

    齊凌再問：“我是誰？”

    衛(wèi)尉闔了闔眼：“陛下�！�

    他這一聲不高不低，恰能讓周遭的兵將都聽到，話音落地，紛紛釋刀放弓，嘩啦啦一片解兵的聲音，弓弦松弛，刀戟伏倒，鐵甲頓地，門上門下將士都傾身跪倒。

    齊凌方才松手將他放開。

    “帶路�！�

    “……諾！”

    既已下了決定，衛(wèi)尉猛一咬牙，面上一掃疑色，猛地翻身上馬，持戟在前，命衛(wèi)士移開門前攔馬的搊蹄。

    朱雀門還未修繕好，搊蹄木架之后便可行馬，排闥直入，向內(nèi)復見未央重門飛檐，軍隊自下掠過漆黑燒焦的骨架，殘敗門扉巍峨巨影與玄甲黑旗相錯相融，像涌入黝黑的涌潮，地面微微震顫。

    此時的宣明殿內(nèi)，百官似有所感，大都覺察今日大典非同尋常，等候良久，眼看吉時將過，皇后卻還未攜太子出現(xiàn)，掌管禁軍的齊元襄也消失無蹤，只有臨淄國丞相孟嘉言等還在。

    須臾，竟有幾個守衛(wèi)過來將殿門從外關(guān)上了，眾人再也難持靜穆莊重，拍門不應，向殿內(nèi)內(nèi)監(jiān)宮娥詢問，也個個似木胎泥偶似的，一問搖頭三不知，殿內(nèi)公卿登時沸湯似嘩然議作一片。

    皇帝帶著羽林軍闖入朱雀門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大將軍齊元襄和衛(wèi)將軍李弈處。

    兩人聽聞的第一反應都是驚詫。

    李弈的第一判斷是“不可能”，恐怕是敵軍故布疑云，下令再探。

    探得屬實之后，他眉心深深皺起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堂堂一朝天子，為何放著生路不走，偏要劍走偏鋒走死路。

    以他對齊凌用兵的了解，此人雖然看似年輕氣盛，但行事往往能克抑本性，浮躁表象都隱藏著老辣謀算，他其實向來以穩(wěn)妥為先——剿滅燕王能拖半年，硬生生耗死燕國才揮兵直上；面向匈奴的作戰(zhàn)也是盤桓多年，備戰(zhàn)數(shù)載有了八成把握才真正發(fā)起反擊。

    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在社稷傾危攸關(guān)生死最緊要的關(guān)頭，將自己放到九死一生的境地里？

    這樣置之死地求生的行事風格，乖張詭異、豁出命不要、孤注一擲……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李弈下意識不快，目里陰云繚繞，壓下心中起伏波瀾，將手負到后，五指收覆握緊沉甸甸的竹片密報。

    下了兩道軍令。

    “嚴守北辰、天狩門，謹防北軍里應外合趁機攻城�！�

    “派弓|弩手，馳援朱雀門。”

    ……

    “他瘋了不成？他當初墜馬時，是摔著腦子吧？”

    另一處，齊元襄愕然過后，笑意在喉嚨里翻滾，滾溢出聲，眉飛色舞，難掩激動神色，連聲叫好：“好，好，好，這日太子殿下登基，真是天送大禮。給他的棺槨也備在未央宮里了，剛好送進去。傳令，準備的五千弩手，盡數(shù)屯向朱雀門！得賊首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安排過軍情，他才意識到皇后和太子還沒有從椒房殿里出來，一會兒侍女出來說殿下憔悴、脂粉不能著、妝還需片刻，一會兒又是太子殿下哭鬧不肯穿衣，前前后后，竟已讓他在外空候了將近一個時辰，磨得良辰將過，齊元襄耐心也幾乎耗盡，怒火逐漸燒上來。

    他眼中戾色一掠，攬袍登階，疾步走到緊閉的殿門口。

    門前太監(jiān)色倉惶，顫巍巍的提醒：“將軍留步，殿下在更衣……”

    齊元襄深吸一口氣，駐足門前，沉沉向里喚：“催促殿下快一些，算好的吉時，莫讓公卿百官空等�！�

    本以為還有一番拖延，不了門里立刻就有了動靜。

    一影靠近，門吱呀一聲向里打開了。

    殿里暗沉沉，焚過香，殘留脂粉和瑞腦的味道，甜膩消沉，浮著巫山的云、漾著云澤的霧，空濛黯淡。

    門口站著朱晏亭，她濃妝華服，玉體間彩錦斑斕，綠云上金冷珠翠，那華服在鼎上熏過，衣游芳澤，遍體生香……饒是這些時日已多見過，齊元襄仍舊懾于她的今日的華艷嫵媚，一眼便望得心中一窒，不知置身何處。

    若不是她面色蒼白，神情驚惶。

    若不是她依依無所靠，像風中細柳，目里帶淚。

    若不是那雙噙芳擷華、可惑亂眾生的朱唇被凄涼的淚水浸過，愴然開啟，說出了一句聞之腦中轟然，心驚膽顫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