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鸞刀忽然抬起頭,蓬亂發(fā)間眼睛亮如電:“絕非!我從未效從豎子。我跟隨殿下時,殿下是要嫁章華郡守,我也跳入云澤,義無反顧。只因我忠誠的另一個人,就是殿下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
朱晏亭眉心忽蹙,眼底驚慟之色一掠而過,似被閃電擊中了,面色慘然。
難怪,鸞刀總是對著她看另外一個人,難怪她總是有意無意提起,她和她母親不一樣。那和誰一樣?此時方明了。因她說:“殿下應當像你外祖母一樣�!�
鸞刀重新抬起頭,容色蒼白,眼波殘絮似的一縷,黑眸中那一點明色,隨時會消散。
“殿下一定要把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否則到身死族滅那一日,悔之晚矣。從前張氏何辜,為何會滅門?你去看看玉臺山上的青煙荒冢,多少王子皇孫萬戶侯……事已至此,奴婢今日固然只求一死。但殿下既然已經(jīng)掌控未央宮,奴婢冒死進諫,必須讓陛下薨,太子即位。否則,以他的帝王之心,冷厲權術,以殿下曾犯下的罪行,未央宮里,你……你無片磚可以立身�!�
她一言三嘆,眼作兩眼泉,清淚淌落,因面上皺紋,淚水微橫,蕩起無盡煙波。
朱晏亭默不作聲,事實上,她聽到端懿皇太后故事后就歪著頭,抿緊了唇,鬢上步搖如晚春海棠微頹,叫疾雨打過,紅露幽凝,花枝傾墜。
在她幾乎以為她要哭出來時,步搖影中,一個小小的笑渦如風吹柔云,云朵淺陷。
殿里門窗緊閉,垂落的幔帳擋著光,實在太暗了,她疑是看錯。
那絕非是苦笑,亦非冷笑。
而是發(fā)自心底的笑,因她眉眼里玉解冰消,柔情似水。
朱晏亭起身走到她身前,玉指如盞,將她下頜托就,觀在掌中蒼老的痕跡,脖下淺紋鬢發(fā)銀絲,有唏噓之意。
“我不會殺你的,你立了大功,我豈會殺你�!蹦侵皇秩崛岬�,停在她脖頸之間。她神情專注至極,半點也不似在玩笑,她輕言細語,馥郁含芳,如細細春風滌蕩耳際,小聲道:“是,我手底下未見得干凈。若非你引狼入室,我還不知選誰來替我擔這些臟水……既然我那舅舅如此有心,我又何妨,借他和他兒子人頭,為我鋪路。”
鸞刀一震,只覺遍體生寒,涼氣嗖嗖的從喉嚨往里灌,不可抑制地戰(zhàn)栗起來。
朱晏亭放開了她,朝外行兩三步,又止步。
廊窗明朗,她華影蕭瑟。
“你這一出誅心之計,使得很好。但我告訴你,就算是我真的指使你去刺殺齊凌,也沒什么大不了。本來,端懿皇太后外孫女是我,章華長公主女兒是我,諸侯王遺孤是我,刺客主人是我,逆臣故主也是我。”
“天子妻是我,太子母是我,皇后是我,天下臣民之母是我�!�
柴薪盡了,火勢消減,窗外火光越來越淡,漸漸的隱入盛大天光里。
她昂著頭,靜觀一窗明光,喃喃道。
“弒帝自立,可以做;扶子登基,也不是不行,成王敗寇,我都受得起。但我很早很早,早在丹鸞臺上讓我習琴時,我就告訴你們了,你們需要我做的所有事,都必須得我愿意。”
“否則,天來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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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永昌(十八)
太陽已升到正中。
昇光門前,
殘旗拂蕩,兩軍不動,
箭滯弦啞。
兩軍的統(tǒng)帥正在不動聲色靜默對峙。
一人于玉階之上昂然玉立,
大氅烈烈甲色鮮亮,身影巋然如山,英挺眉宇壓得陰郁,
鷹視狼顧,毫不掩飾面上騰騰殺氣。
一人已是強弩之末,站在衰旗殘軍之前,
面頰染著血污,
甲敗衣垂。
當問出那句“你猜她是讓我來殺你,
還是迎你”以后,回答李弈的只有風聲。
李弈了然,偏偏要宣之于口:“我是最不該來問這句話的人。”
齊凌聞言滿腔五味雜陳,胸間血氣翻騰,腥甜襲上喉口,聲音啞似在砂紙上磨過:“且下軍令,無需贅言�!�
“這倒不急,
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崩钷挠粲艨粗�,
卻有隱隱一絲笑意浮于唇畔:“第一次見你,
你想殺我,最后一次見你,你也想殺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生殺予奪慣了,
你可曾也預想過,
生死會落在隨時隨地都可碾死的區(qū)區(qū)芥子掌中?”
齊凌手壓刀柄巍然卓立,
一雙黑凜凜眸子從血污里仰著,身處低處,也未墮帝王之威,面掛冷笑:“今日自以為可以掌控我生死的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李弈信手撥開身前的遮蔽圍擋,走到陣前——
“兵臨死地,為萬箭所指,安敢狂言?”
“我破三重門,碎骨敢來,便知此處不是死地�!�
“是嗎?你竟為求生而來?”
“是,我從不涉足死地。”
……
李弈怔住了。
來不及細想這句話何等耳熟至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將心中翻騰火氣壓下去。
血已往腦中沖灌,額間筋漲,突突跳個不住。他將手握成拳,攥得指間咔嚓作響,方忍住立時抬手下絕殺之令的念想。
對一個走馬黃沙征戰(zhàn)十幾年的將軍,戰(zhàn)志殺意很容易隱藏,但李弈毫無遮掩的意圖,便也走漏了忍耐的痕跡。
殺伐決斷一念之間的三軍主帥為何要忍耐?
只有一個原因,他的意圖與軍令不符。
于是放肆明亮的笑意浮現(xiàn)在天子面上,他竟不知覺昂起頭,因那黑眸里懾人的冷意尚未褪去,看起來挑釁之意十足。
“既然是來迎我的,便讓道�!�
李弈抬起頭。
青黑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不作停頓,偏頭向傳令官說了一句話,而后,廊橋玉欄間忽起整齊劃一的響動,伏兵弓弦拉滿。
在場眾人,心弦都緊緊繃了瞬。
趙睿曾與他共征伐,熟悉他的軍陣,匆忙上前,急要將齊凌擋在身后去。
電光火石間,想起武庫中射程最遠的弩機可至數(shù)百丈,只來得及喊出一聲。
“盾!”
剎那間,盾牌重挫,塵沙蓋地,重重疊疊黑盾,紛繁前置堆撂,卻沒有迎來預想之中箭弩飛馳劃破的尖嘯。
盾上什么動靜都沒有。
心鼓都停止的趙睿,挪開一隙,只見對面甲士還如林密布,弩|箭也還在弦上。只甲林自破,大戟錯讓,刃展刀門,清光照白壁,讓出一條狹徑來。
李弈環(huán)著手臂,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幽幽視線像一條吐信的蛇,越過盾,鉆入隙,投向盾影中被護衛(wèi)扯摜遮蔽得模樣有些狼狽的齊凌。
挑起眉:“末將奉命前來迎接,但……只能你一個人和我走。”
此言一出,陣前靜默了瞬,而后,炸開了鍋。在場人都道不妥。
衛(wèi)尉忙前趨幾步,小聲道:“陛下,萬萬不可,我等拼死,尚有一戰(zhàn)之力。倘若陛下只身前去,恐怕兇多吉少�!�
趙睿也道:“倘若真心奉迎,定會同迎羽林軍,事有反常即為妖。李弈謀逆戴罪之身,反復無常之徒,定然包藏禍心,陛下三思。”
謝誼、以及羽林軍未戰(zhàn)死的將領亦多作此想。
齊凌下意識想回頭看顧,頭扭到一半,聞得絲絲血煙之味,不再回轉(zhuǎn)。他心里十分清楚,羽林軍所有的戰(zhàn)力已被半日鏖戰(zhàn)熬盡了,十剩其四,還多傷殘,再沒有一戰(zhàn)之力。
而且他親手燒了朱雀二重門,便意味著,還剩下的一千多人已經(jīng)無路可退。
李弈居心不良,來者不善。
三軍陣前他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弒君犯上,但若獨處,他有太多的方法。
他眼睛看李弈,也看他背后聳入云霄的寶殿宮闕,慢慢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豈有人回到家門口,還徘徊不敢進的道理?”
拒不納諫,笑意也輕,聲音卻字字如鐵,沉沉落地。
“朕隨他去,你等不必再多言,在此結陣,以侯聽傳。”
……
當朝宮室壯麗橫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盤踞龍首山,周遭廊橋來復,飛鳥游掠,其上青霄冥冥,云在軒頂。
自昇光門去往未央前殿,有兩條通道,一條繞到端門內(nèi),登前殿臺階,一條要從宣明殿過、在走復道廊橋。他們走的是后一條,往前這通道宿衛(wèi)森嚴,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階道上只有兩道足音,愈顯得宮宇空寂,長街寥落。
這一路,李弈也未攜衛(wèi)兵,只一個人,他走在前,齊凌走在后。起先尚快,逐漸越來越慢。
遠處弩兵和羽林殘軍已都拋作了點點黑影。
越往高處,風聲越急。
滿灌廊間,吹衣袍烈烈。
層層金檐流光溢彩,近處生光遠如影,廊橋穿插來復去,若蛟龍登九天,依稀盤繞云霧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橋前停住腳步,回頭看時,齊凌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后,手里提著刀。
“是臣失禮了。”他讓開一步,側立道畔:“陛下先請。”
齊凌渾身緊繃,沉默著,駐足好一會兒。李弈也不急,朝廊橋外眺,臨風賞景,怡然曠態(tài)。
“站得高也有好處,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觀戰(zhàn),就不會讓你有機會靠近朱雀門�!�
未央前殿地勢極高,廊橋上俯瞰,諸殿都在足底,彌漫在戰(zhàn)火里的長安城也盡收眼底。
齊凌腳步一深一淺,踏落木紋層疊如云的橋面,也隨他目光看出去,但毫無停留之意,擦著他身要過,李弈卻驀地伸出一只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堅甲,堅甲下的開裂的傷口。
齊凌眉心緊鎖,面頰抽動,硬將一口冷氣生生咬在牙間。
李弈冷冷目光鎖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側頰,如鷹隼定睛,似猛獸銜頸,目中森然殺機,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殺到生機流動的脖頸邊。
“上一次見陛下,是在角抵場�!�
齊凌此時舊傷未愈,征戰(zhàn)半日又負新傷,血跡尚未干,此時業(yè)已力竭,登階都數(shù)度撐扶欄桿,更遑論使力掙開他。
只得受他所制,一動不動,任他逆眸端弒,悲風拂頸。
“那次,你輸給了我�!�
他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未盡全力,讓你一回�!�
李弈啞聲笑著,笑聲悲苦,像嗚咽在喉嚨里翻騰,忽猛地一使勁,握肩把臂,將他擲抵在廊柱上。
轟然一聲,整座虹橋都在震。
高處風疾,呼嘯著,爭先恐后灌進,向甲縫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樓。
縱有鐵甲護身,齊凌腦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悶窒痛楚襲來,氣血直涌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從章華帶來了三十一人,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
齊凌脊背微僵,面龐陰云驟起,郁郁積于眸。
李弈喉頭不住滾動:“其他人都死在詔獄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緊,像鐵鉗,硬如山,幾要捏變肩甲上的猙面龍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齊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紅:“究竟……為何?”
齊凌轉(zhuǎn)頭看著他,嗓音低啞:“�;屎�,保太子�!闭f著,嘲意從眸中流出來:“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會另擇一法應對。只是那時,犧牲你實在最方便。”
李弈握著他的手不住地發(fā)著顫,額頭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隨時,都能將他從這高入云霄的廊橋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息重得幾乎難以說出完整一句話:“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們受你驅(qū)馳,為你征戰(zhàn),你舍他們?nèi)绫致�,你為天下之主,對錯是非……清濁……都不辨……”
“你為賊軍所用,為奪北辰門,撾殺無辜,孰是孰非?你不為賊軍所用,替我攻城,生靈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殺我,主幼國疑,天下喪亂,誰清誰濁?你今日不殺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為清,孰為濁?”
齊凌厲聲問罷,見他面色變幻,一時答不出,冷笑道:“人無一日不負人,誰活世上又不為人負,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負之人千千萬,便也為千千萬人所負,皆是尋常�!�
李弈呆住了,張開口,嘴唇顫抖著,一時搜羅不出詞,只覺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盡道他為人,又竟無法反駁這些話。
“難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渾身戰(zhàn)栗,遍體冰涼,仿佛落入深淵,又好像被一雙始終照攝他命運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過氣,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頭都在顫抖。
齊凌還是看著他,生死系他一念,卻渾然未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