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眶越來越紅,眉眼神色變幻,覺察到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緊滑的扶手,驀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邊。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釋重負。
先是顫抖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軟,像是不忍觸碰珍藏,沾了身,驟然激烈,血與火的滋味就席卷而來。煙火、塵囂、道道傷口、干裂開、還有血,還有淚水,淚水化開污濁,她面頰也沾上了臟污,渾身都被鐵甲咯疼,身底龍椅也冷硬。
整個人已橫陳椅面,他單膝跪來,臂兜攬腰,托她頸向龍首,枕向引枕,頃刻前指尖觸碰也覺得冒犯的扶手,此時作了足底承托。
他污跡斑斕鼻峰蹭在頰側(cè),銹味的唇又吻又咬。
她一時神思混沌,對他忽然發(fā)瘋似的行徑肆由縱忍。
被身后涼意激得警覺,也只是緊緊摟抱,將胳膊環(huán)繞上他傷痕累累的頸項,撐胸膛貼向甲胄,呼吸纏著追上唇畔,不舍有片刻分離。
朱晏亭抬起頭,天頂明鏡一樣的藻井,照見錯落之影,她仰頭看著自己與皇帝在龐然金座上交纏的身影,她神情怔怔,如祈天神,如觀明月。
在她出神的片刻,他在激烈糾纏過的誠摯一吻,也似祈愿般,落到她暈開血污的唇上。
那一點臟污,顯她雪膚如玉,青絲如藻。
“阿姊�!�
……
喚過后,很久很久的沉默。
而后一聲極輕極輕,余音哽咽,幾不可聞。
“多謝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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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春水(二)
日已漸偏,
大典還遲遲無期。
因皇后話說一半便被打斷,殿外的太常卿沒有接到典禮取消的消息,
在外久侯,
徘徊踱步,注意到殿門口內(nèi)監(jiān)宮人都避出來了,個個垂著首。
“才見殿下進去�!碧G鋵ち艘蝗�,
要他代為通傳,道出吉時已過百官還在等候的隱憂。怎奈這人牙關(guān)緊閉,無論如何也不肯進去通傳,
還面色慘白直擺手,
仿佛殿里進了鬼祟一般。太常卿細問緣由,
他不肯說。連問幾人,皆是如此。
連方才在殿里的太常寺禮官都敢不理他。
換作旁人,自然能領(lǐng)會未央前殿局勢極是異樣,此時要保命,最好不觀不聞不問。
但太常卿何等樣人——
通曉經(jīng)學(xué),家中藏書汗牛充棟,已上年歲,
門生遍朝野,固執(zhí)嚴謹刻入骨里,
又因年前剛剛擢升太常卿而風(fēng)頭正勁,
正欲行諍諫之事。
拂袖便往里走。
自然有人攔著不讓他進,卻礙于他年歲身份,不敢使力。
推推搡搡之間,殿里終于有了回應(yīng),
卻是一道男子的聲音,
壓著怒意:“誰在那里?”
太常卿身隨聲動,
自然而然,斂袖揖禮,自稱臣下,報了姓名。
話音未落,愕然怔住了。
只見一道身影從殿中陰影里走出來,微顯行跡,已叫齒關(guān)打戰(zhàn),待面容盡露,太常卿長長的袖口已抖起來,來人雖面污形頹無君子之形,但赫然便是先帝之貌,何以太子登基之日,先帝竟在此,莫不是憐幼主,魂兮歸來?
齊凌重復(fù)了一遍他的名字。
然后問:“朕觀卿面熟,大婚之日勸酒的禮官,似乎也是你?”
太常卿眼眶滾熱,念先帝之恤下,此等細枝末節(jié)之事,尚得掛念,如今之事,怎又不及書卷上周文王太公望之美談?
忙擦拭眼淚,道:“自山陵崩殂,日月無光,臣夜夜不寐,唯念圣靈……”
齊凌聽他開口說第一句話,眉頭就深深皺起來。
連忙出聲打斷:“你去年還升官了?”
“是,臣已任太常卿�!�
齊凌冷冷道:“卿能任太常卿——”
話說到半截,被背后一聲“陛下”打斷,后半句“皆是御史臺不察之過也”,沒來得及說出,先轉(zhuǎn)回頭去。
朱晏亭正從丹墀上走下來:“陛下,該更衣了,百官還在宣明殿等候。”
“好。”他頷首應(yīng)了,又問:“那狗賊呢?”
朱晏亭知道他問的誰,輕描淡寫兩字:“殺了�!�
齊凌深深嘆了口氣,似乎極是遺憾。
“……”站在門口的太常卿聽見這樣的對話,狠狠將脖子縮了一下。
這么一打岔,齊凌自然便忘了這倒霉的太常卿,去偏殿稍事清洗,來不及沐浴,只用濕帕擦過污跡血痕,換上常服。
宮娥把甲胄褪下時,聽到“嘶”一聲極重的吸氣聲,朱晏亭放下手中豁口的佩刀看去,見雪白中衣褪下,后背血肉模糊,傷口猙獰裂開,血肉和繃帶被沉重鎧甲壓得黏在一起,宮娥都不敢碰。
朱晏亭蹙起眉,擱下佩刀,叫宮人:“傳太醫(yī)令。速去�!�
等太醫(yī)令過來時,齊凌散著上衣晾在那里,難得不動,一雙幽黑的眸子,靜靜望著她,一錯也不錯。
發(fā)沾濕了,黏了些在額上,才從驟雨里淋出來似的,常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風(fēng)都墮滅了。
她仰起頭,拿自己的手帕擦拭他鬢角軟塌塌的發(fā)。
“阿姊�!�
齊凌扣住她那只手,摩挲著皓腕,將側(cè)頰埋進掌心里,輕輕道:“我有些疼�!�
她手臂僵了一下,心疼得揪起:“哪兒疼?”
“這兒�!睂⑺忠郊珙^,看她指尖觸膚不敢落,眸里掠過狡黠的光,又指向背后、胳膊、眉角的傷,“這……”最后甚至捏著她指尖,劃向脖頸上幾道微不足道、甲邊劃出來的小裂口。“這幾處,是李弈傷的�!�
朱晏亭果然容色驟改,陰云襲面,薄怒之下,眉心緊蹙:“我遣他奉迎,他違抗軍令?”
齊凌見她認真起來,含糊應(yīng)了聲,不置可否。
朱晏亭讓李弈去奉迎,她本也存有私心,雖知李弈定會遵從,未料到還是出了岔子,心疼里又添內(nèi)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神情忽然委頓,他自然看在眼里。心里一哂,張開手掌將她那只手包握起來,溫聲道。
“不疼,騙你的�!�
太醫(yī)令來時,觀此情態(tài),還以為是皇后受了傷。虧得宮人指點,才沒行錯。
用慣的太醫(yī)還在桂宮,這人未見過皇帝的傷口,一看駭然失色。時間緊急,只得稍作處理,藥粉撒上去,齊凌面上微微扭曲,面頰抽動一瞬,顧忌朱晏亭在場,將疼痛忍下去。
故意語氣松快的開口。
“你就不懼怕朕?魂兮歸來?”
太醫(yī)令怔了下,道:“臣……臣還是分得清生人的�!�
“那就是太常寺的問題了�!饼R凌道。
太常寺上下沒有一個人見他不像見鬼的。
……
齊凌粗略處理傷口,更過衣后,兩道軍情傳來。一道是朱雀門弩兵已退出未央宮,羽林軍接管宣明殿。一道是剛剛被解除了禁軍權(quán)的車騎將軍反應(yīng)過來,在端門舉事叛亂。
遂命新任的護軍將軍李弈引衛(wèi)兵平端門之亂,謝誼攜虎符拿下武庫,兩隊人馬行動之際,自己前去宣明殿。
將要到宣明殿時,駐足停了腳步,停在觀臺,望著緊閉的殿樓,眼里陰霾濃重。
“皇后殿下已控制齊元襄的黨羽�!壁s來迎駕的衛(wèi)尉道:“只待陛下到宣明殿露面,處置叛賊,舉手之間,便可平定大局�!�
齊凌沉默半晌,忽笑道:“他們屈齊元襄下,奉迎太子登基,已形同謀逆,恐怕見到朕,會倉皇失色。”
衛(wèi)尉小心翼翼地為他們,也為自己說話:“公卿受偽朝蒙蔽,不知者不罪�!�
齊凌看著宣明殿,久久沒有接話。
這件事牽涉甚廣,不容有些毫行差踏錯。大軍征戰(zhàn)在外,長安動亂稍平,朝野已禁不起動蕩。
何況經(jīng)此一事,他已試出深淺。
元初以來,他的每一步在孝簡皇帝鋪好的路上走得太順,短短數(shù)年之間,削章華國,誅常山王、燕王、吳王、豫章王,平此四國。換丞相,打壓儒生,羈押諸侯,削弱宗室,內(nèi)斂大權(quán),置尚書臺,以中朝領(lǐng)諸事,三公空置。
他將視線放諸北面遨野,肆意收兵、糧、錢、權(quán),要開疆拓土,北克戎狄,要泰山封禪,創(chuàng)立不世之功業(yè),將雙目一直望著前方,向前走得太急,以至于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犧牲利益,忽略了身邊許多早有端倪的涌動暗流。
鄭沅他瞧不上,鼠目寸光,飽食終日之輩;
臨淄王他也瞧不上,精明市儈、背信棄義、翻覆之徒;
更遑論從來也沒被他真正擺上臺面的齊元襄、齊漸、舞陽等人……
都不是成大事者。
但就是這么一些他從沒放在眼里的人,聚在一起,以一件不起眼的嫁娶微末之事發(fā)難,波瀾越演越烈,到最后釀成禍亂長安的兵災(zāi),幾乎斷送了江山社稷。
他深知這些只是擺在臺面上的棋子,還有多少暗中支持的,不得而知。許許多多力量都藏在暗處,日拱一卒,推波助瀾,他們一點一點,試圖維護被他掠奪走的利益、想取回被尚書臺壟斷的權(quán)力、反對帶來強烈陣痛的新政。
因先帝鋪路太早,很早就讓權(quán)東宮,他自己年少御宇、爪牙如林、地位穩(wěn)固,故而所有矛頭最初都是指向章華出身,背景十分單薄且“不那么干凈”的皇后,以及皇后膝下直接關(guān)系社稷的太子。
指向他最軟弱的命門。
只需挑起一絲帝后之間千頭萬緒的絲線,便可寄盼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坐收漁翁之利。
也險些,真的叫他們得手了。
……
思緒萬千。
日頭偏西后,風(fēng)里涼意灑然,齊凌身處觀臺上,風(fēng)很大,秋風(fēng)蕭蕭肅肅,吹衫袍烈烈。
因御前人大多還在桂宮,他來時,朱晏亭特意吩咐了椒房殿的人跟著,捧著氅衣,見狀便來與他披上,勸道:“陛下,風(fēng)里涼,去殿里吧。”
齊凌抓緊了氅衣的襟,掀起眼皮,望向數(shù)不清曲折勾回的檐牙謠諑。
他能想象自己忽然出現(xiàn)在那個殿里百官的反應(yīng),驚慌失措,恐懼顫抖,曲意恭伏……所有人都會低下任由他摘取的頭顱……皓皓之首,青青之首,還有青白交雜的,皆佝僂伏首,懼戰(zhàn)栗團縮。
他可恣意奪殺,誅滅不忠,震懾朝野,血洗險些葬送社稷、妻離子散、命喪黃泉的滿腔怒火。
本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皇帝陷入深思,臨風(fēng)獨立,神情陰郁,周身肅殺,隨從莫敢近。此時,椒房殿大長秋奉一托盤來,上覆了張血跡斑斑的布,他掀開,看見一顆面生的頭顱。齊元襄長在瑯琊,遠不如他兩個親弟弟齊鴻和齊漸面熟。但他憎惡之情溢于言表,只一眼,便扔回覆布,蓋回血點子飛濺的臉,胳膊幾乎將托盤打翻。
大長秋雙手托盤,跪了下去。
齊凌胸口起伏幾度,面色鐵青,闔目靜默良久。
“把這東西……送去宣明殿�!�
衛(wèi)尉使人接了,卻沒有立刻走。
劉鳳之被斬后,趙睿暫領(lǐng)羽林軍,此時也等在他身邊,身后跟著數(shù)十個刀戟士,刀磨雪亮,等著一聲令下。
趙睿深深低著頭,態(tài)度恭順,殺氣不能掩:“陛下何如先移駕宣明殿,見過群臣,再做處置?”
齊凌手按著眉尾在風(fēng)里跳疼的傷口,吐出口里咬得泛腥的血氣,拿手帕隨意擦了擦嘴角。
諸將驚訝于他隨身竟不知哪兒攜出一方香巾帕,但窺見血污也沒有臟了那帕去,擦了也像沒擦。
便見他低著頭疊了兩下帕子,淡淡道:“你們?nèi)ィ蘧筒蝗チ�。�?br />
這一句話,誰也沒有料到。
但他出口意已決,愣是沒有再往前走,只留在觀臺,命人傳節(jié)符謁宣明殿,將擬好的齊元襄罪狀,并其人頭傳諸百官,并轉(zhuǎn)告他的口諭——
殿上皆是受賊寇蒙蔽者,皆赦免無罪。此事過后勿論,再提者斬。令諸卿安心回家,整修庭門,明日未央前殿再朝。
言下之意,究竟是哪些人,他看都不去看了。
甚至“再提者斬”,也不必擔(dān)心會不會有人留著名單秋后算賬。
今日這出荒誕的“登基大典”上,誰去了誰沒去,他不知曉,也永遠也不想知曉。
趙睿和衛(wèi)尉接令而去,趙睿多問了一句:“丞相呢?”
齊凌對衛(wèi)尉道:“你親自走一趟,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四個字聽來很溫和。不知者,以為皇帝已寬恕宣明殿百官,如此寬宏大量,應(yīng)當(dāng)也會心慈手軟,將這位親舅舅從輕發(fā)落。
但衛(wèi)尉面色凝重。
來到宣明殿宣過圣旨,衛(wèi)士打開刀門,殿上公卿一個個走出來,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三公先行,太傅太尉在前,御史大夫也出來了,丞相卻還不見。直到最后,殿里已空,衛(wèi)尉走進去,發(fā)現(xiàn)鄭沅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雙足發(fā)抖,對著齊元襄的頭顱,衣袍底下一灘昏黃的水。
鄭沅聽見足音,抬起頭來,人已死了半截。面色昏黃,眼目渾濁,鬢須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