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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正勸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沉穩(wěn)的腳步聲,緊接著,半掩著的門便從外面推開了。

    李奉淵攜風裹雪入門,在看見床上的李姝菀后,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李姝菀傾身,愣愣看著他,像是沒想到他會來,迷糊的思緒在看見他后也終于清醒了兩分。

    李奉淵看了眼柳素手里端著的湯藥,大概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伸手接過藥碗,坐在床邊,同柳素道:“出去吧�!�

    柳素應聲退下:“是。”

    李奉淵看著床上燒得臉熱唇燥的李姝菀,緊緊皺了下眉頭。

    這些年,他將她養(yǎng)得很好,李姝菀?guī)缀鯖]怎么病過,病成這樣更是頭一回,看人的目光都是虛的。

    李奉淵摸了下她的額頭,察覺那滾燙的溫度后,眉心擰得更深。

    李姝菀喃喃喚他:“哥哥?”

    “嗯,是我�!彼艘簧鬃铀幬沟嚼铈易爝叄骸皬堊��!�

    李姝菀看看他,又垂眸看看了面前的藥,倒是意外的聽話,低頭便喝了。

    藥很苦,潤過干澀的喉嚨,李姝菀眼睛忽而有些熱。李奉淵看不見她的表情,又送了一勺過去。

    喝罷半碗,李姝菀突然低低道:“方才醒來,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

    李奉淵握勺的手一頓,沉默片刻,道:“后日�!�

    他語氣平靜,李姝菀卻聽得鼻子一酸,一滴豆大的淚突然就從眼眶里掉了下來,落在了勺中。

    黑色的藥汁濺出幾點,灑在床面上。

    冬風傳過窗縫涌入房內(nèi),李姝菀忍著哭聲問:“真的不能帶我去嗎?”

    李奉淵沒答,只是將藥一勺接一勺喂到她唇邊。

    李姝菀知道了答案,便也沒再問。她低著頭,安靜地喝著苦澀的藥。

    李奉淵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能感受到,在他握著勺子將藥遞到她面前時,一滴滴砸在手背上的眼淚。

    滾燙,炙熱。

    就像一滴滴鮮熱的血。

    072|(72)離別

    護送李瑛尸骨回京的人乃李瑛的副將,周榮。此番李奉淵便是隨他一同前往西北。

    李奉淵與周榮約在城門口相見。離別之日,楊修禪與楊驚春也來為李奉淵送行。

    天地間雪飄如絮,一如當初李瑛離京之時。

    府門上,“將軍府”的牌匾已經(jīng)取下,新掛的牌匾上刻著“安遠侯府”四個字。

    新匾濃墨,白穗帳繞掛在匾上,襯得字漆黑油亮,墨汁似要從牌匾上陰刻的筆畫中流出來。

    李姝菀的病還沒好透,她披氅戴帽,脖頸間圍著一條純白色的狐毛擁項。巴掌大的臉露在外面,唇色有些蒼白。

    她站在階下,看著背對她整理馬鞍的李奉淵,臉上沒有一絲笑。就連素日開懷爽朗的楊修禪也在此刻斂了笑意。

    楊修禪知李奉淵心中的抱負,他想跟隨其父的腳步投軍從戎平定西北。楊修禪也希望李奉淵有朝一日能披甲上陣,一展宏圖,但怎么也沒想過是在此番悲傷的境遇下。

    楊修禪吸了口寒氣,上前將一塊用黑布嚴實包裹著的護心鏡交給李奉淵:“這是爺爺讓我交給你的。這門護心鏡受千錘百煉,曾隨他出入敵軍之中,數(shù)次救他于危難之際,愿在戰(zhàn)場上能護你周全�!�

    李奉淵伸手接過,拱手道:“替我謝過師父。”

    楊修禪應下,又拿出一只灌滿烈酒的酒袋遞給李奉淵:“這是我從我爹的酒庫里偷偷翻出來的老酒,我嘗了一口,辛辣如火。此路吃雪飲風,路艱難行,你帶著,暖一暖身。”

    李奉淵沒有推辭,也接了過來。

    楊修禪神色嚴肅地看著李奉淵,沉聲道:“戰(zhàn)場刀劍無眼,李兄千萬保重�!�

    李奉淵聽見這話,第一反應是不放心地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李姝菀。

    她不遠不近地站在一旁,就那么安靜地看著他,明明眼里沒有淚,可發(fā)紅的眼眶卻叫人覺得她在無聲地哭。

    李奉淵將酒囊掛在馬鞍上,上前抱住楊修禪,在他耳側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曾經(jīng)你說你視菀菀如親妹,我信你。如果我回不來,你就是她哥哥。生辰壽宴,嫁人生子,你都要為她坐鎮(zhèn)�!�

    楊修禪聽得這話,心頭猛然一震。他動了動唇瓣,想說些什么可又覺得萬話都顯得蒼白。最后只是咬緊牙關,用力點了點頭。

    李奉淵拍了拍他的背,松開了手。

    楊驚春不知道李奉淵和楊修禪說了什么,只見自己哥哥紅了眼眶,背過了身。

    楊驚春不舍地看著李奉淵,在懷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平安符。

    她要哭不哭地將平安符遞給李奉淵:“奉淵哥哥,這是我之前和娘去寺里求來的平安符,你要好好帶在身上�!�

    李姝菀這些日哭夠了,此刻眼里無淚。楊驚春卻忍不住,說著說著嘴巴一癟,淚珠子就掉了下來。

    “多謝�!崩罘顪Y輕聲道。

    他將平安符塞在胸前,蹲下來看著楊驚春,囑托道:“你是菀菀最好的朋友,我不在時,就把她交給你了。”

    楊驚春一邊抹淚一邊點頭:“我曉得的,你、嗚、你不要擔心�!�

    李奉淵摸了摸她的頭,站起了身。

    他離開后,李姝菀上有太子相護,左右有楊家兄妹相伴。如此,他才可以放心地去西北。

    可即便他為李姝菀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當他看向李姝菀紅著眼望著他時,愧疚之情仍如絲網(wǎng)縛在心頭。

    如今,他也成了他“拋妻棄子”的父親。

    風雪灌入肺腑,冷得發(fā)寒。兄妹二人在這雪中相顧無言,好像要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盡了。

    李奉淵走過去,伸手替李姝菀攏了攏身上的毛氅,用拇指輕輕撫了下她冰涼的臉。

    “我走了�!彼f,隨后下定決心般收回手,翻身上了馬。

    李奉淵曾經(jīng)怨過李瑛,恨他將自己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將軍府,恨他離別時只有短短幾句叮囑,好似無話可說。

    可當如今李奉淵站在李瑛的位置上撐起這個家,在離別時望著馬下不舍看著他的人,才終于明白當初李他的父親每一次離家時是何心境。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知如何開口,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變成不能兌現(xiàn)的允諾,就連一句簡單的“等我回來”都有千斤之重。

    此一去,不知多少年能回。

    又或者他會如他的父親一樣,再也回不來。

    李奉淵握著韁繩,深深看了李姝菀一眼,而后收回了視線。

    李姝菀知道他就要離開,睫毛一顫,眼淚倏然流了下來。她動了動唇瓣,像是沒了力氣,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哥哥……”

    李奉淵沒有聽見。

    他握著韁繩,朝著風雪中馳去。馬蹄跑動起來,片刻便離出數(shù)十步遠。

    淚水模糊了視線,李姝菀望著李奉淵越來越遠的背影,顫抖著、聲嘶力竭地叫喊:“哥哥——!”

    余音繞過長街,消散在風雪中。

    馬上的人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

    在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里,那道離開的身影一次都沒有回頭。

    073|(73)擔子

    李姝菀今年才十二歲,而在這十二年里,她卻似乎一直在經(jīng)歷離別。

    襁褓中時,她被生母遺棄在醫(yī)館門口。

    七歲那年,她隨李瑛離開壽安堂,來到了只在他人口中聽過的都城。

    之后她過上了從未奢想過的快樂日子,天真以為可以和李奉淵長久相伴。

    而如今,李奉淵也拋下她去了西北。

    李奉淵離開后,無人敢在李姝菀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仿佛這三個字成為了某種禁忌。

    府內(nèi)的下人眼睜睜看著她們明媚活潑的小姐失去朝氣,變得沉默寡言。

    人人可憐她,卻也比以往更加敬畏,因為李姝菀如今就是這府內(nèi)唯一的天。

    一如曾經(jīng)掌家的李奉淵。

    夜雪覆了高檐,宋靜披著厚實的絨氅,提著盞孤燈,獨自穿過夜色來到了棲云院。

    冬日天黑得早,傍晚時,雪好不容易停了,然而天氣卻似比昨夜更冷。短短幾步路,宋靜已凍得喉嚨發(fā)癢,咳了好幾聲。

    他呼出口寒氣,攏緊了灌風的衣襟。

    明日便是除夕,新年將至,宋靜方才收到楊府的來信,邀李姝菀明日除夕夜游,一同過年。宋靜特意來詢一詢李姝菀的意。

    府中如今清冷不少,宋靜希望李姝菀能和好友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切莫如從前的李奉淵常常窩在府內(nèi),久而久之,容易失了生氣。

    到了東廂,宋靜在門口跺了跺腳底粘著的細雪,才邁步進門。

    房中暖熱,主仆幾人正圍爐煮茶。李姝菀抱著百歲坐在一旁,看柳素給它做小衣裳。

    她比宋靜想象中要堅強許多,李奉淵走后,她便沒再哭過,只是也不愛笑了。面色總是很靜,像從前的李奉淵。

    貍奴今年也有五歲了,性子溫和了不少,像個小大人。入了冬后,最愛做的事便是賴在李姝菀身上取暖。

    李姝菀看宋靜來了,讓侍女搬來凳子給他。

    宋靜謝過,也圍在爐邊坐下。

    爐火一烤,身上附著的寒氣也跟著翻涌,宋靜喉嚨又發(fā)起癢,他沒忍住,背過身咳了兩聲。

    李姝菀看他咳得耳紅,同桃青道:“桃青姐姐,倒盞茶給宋叔吧�!�

    桃青應好,提起爐上的茶壺,倒了一盞熱茶給宋靜:“宋管事,請用茶。”

    爐上的茶燒得滾沸,宋靜接過,粗糙的掌心很快被茶盞熨燙得暖熱。

    年紀大了,不怕燙,他輕輕吹了吹,入口一嘗,辛辣至極,是祛寒的糖姜茶。

    一股暖流從喉嚨灌進身體,流經(jīng)四肢百骸,宋靜被辣味激得皺了皺眉頭,卻沒停,又吹了吹,又喝了一口,頓時覺得全身都發(fā)起熱。

    李姝菀看著他眼角樹皮般的皺紋,輕聲道:“天寒,宋叔千萬要注重身體,切莫再病倒了。”

    宋靜聽她細聲關心,一時有些恍惚,抬起老眼望向了她。

    仿佛昨日面前的人還在李瑛懷里靦腆叫他宋叔的人,今日突然就長大了。

    宋靜將茶盞放下,緩聲道:“多謝小姐掛念,小姐也要保重身體,�!�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楊府寫來的信,提起來意:“這是楊少爺方才派人送來的,邀小姐明日出門一道游玩。”

    每年除夕,楊修禪與楊驚春都要來邀李姝菀和李奉淵游鬧市,李姝菀和李奉淵也年年都應邀。

    李姝菀伸手接過信,卻沒拆開,又放在了桌上:“待會兒我書一封回信,宋叔您明日差人送去楊府吧�!�

    她輕輕撫摸著懷里的貍奴,道:“今年不去了。明日我要下江南�!�

    宋靜愣了愣:“明日?這……之前并未聽小姐提起過,會不會太急?”

    既要出遠門,隨行的侍衛(wèi)、路上的衣物用具,少不了要好生安排妥當。匆匆忙忙,恐有所紕漏。

    宋靜忙問:“小姐為何突然急著去江南?”

    李姝菀道:“哥哥曾說今年帶我去江南見老夫人,陪老夫人過年。他雖不在,但既已應承了老夫人,便要守信才是�!�

    她語氣慢條斯理,似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而宋靜聽她這么說,才想起是有這一茬。

    李姝菀繼續(xù)道:“之前因病耽擱了些時日,本就趕不上了,如今病好了,就不好再耽擱了�!�

    宋靜不放心李姝菀獨自前去,他道:“老奴陪您一起去吧�!�

    李姝菀搖頭:“府內(nèi)的事您得看著�!�

    宋靜嘆了口氣。他想勸一勸李姝菀,等開了春,路好走些才出發(fā),可一看她平靜的神色,知道自己是勸不住了。

    他道:“那老奴待會兒就去安排,您此去江南,何時歸呢?”

    要在江南呆多久,全看老夫人的心意。若她得老夫人喜歡,或許就呆久一些,若老夫人不喜歡,說不定呆上一兩日便要回來。

    李姝菀緩緩道:“不知道。”

    她說完這話,忽然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李奉淵離開前問他何時會回來?

    那時的他也是這樣回答她:不知道。

    李姝菀心頭忽而有些苦澀,但她并未表現(xiàn)出來。她輕輕抿了下唇,同宋靜道:“若我在江南時哥哥寫了信回來,勞宋叔定要差信得過的人將信送來江南�!�

    宋靜連連點頭:“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聊罷正事,宋靜還要安排李姝菀去江南的一行事宜,沒多留。

    他喝了茶,便離開了東廂。出門時,他回頭看了眼靜靜抱著貓坐在爐邊的李姝菀。

    她垂著眼,明亮的火光映照著她的面容,宋靜只覺得她還是個需要庇佑的孩子,可偏偏,她肩上已壓著看不見的擔子。

    少爺十二歲時,小姐入府,伴了他五年。

    如今小姐十二歲了,不知又有誰來伴她度過今后這五年。

    宋靜輕嘆一聲,提著燈,如來時一樣,踩著雪,安靜地離開了。

    074|(74)自己的路

    李姝菀到達江南時,剛過元宵。

    洛佩是洛風鳶的娘親,說來和李姝菀之間并無親故。正妻的娘家人與不入眼的庶女,是八桿子打不著的生疏關系。

    二人之間,全因有個李奉淵聯(lián)系著。

    是以李姝菀此番來看望洛佩,心里其實有幾分忐忑。

    李姝菀聽李奉淵提起過洛佩,知她獨斷惠明,非尋常深居宅院的女子,在江南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是經(jīng)商的能手。

    李姝菀心中敬佩,也越是擔心自己粗笨惹她不喜。

    她入了洛府,一進門見到洛佩,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晚輩李姝菀,見過老夫人”。

    李瑛喪期未過,李姝菀穿得素凈。未著錦衣金釵,也未戴玉掛鐲,烏黑白膚,整個人水靈靈的,一看便知是個守禮明理的好姑娘。

    洛佩看著面前低眉垂目的李姝菀,起身迎了上來,熱絡地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著道:“姝菀,真是好名字,你若不嫌,我便叫你一聲姝兒,可好?”

    李姝菀自是應好。

    洛佩察覺李姝菀的手一股涼意,讓人將自己的手爐拿來塞給了她,和藹道:“這一路舟車勞頓,想來累著了,我已讓人將水行苑收拾了出來,待會兒用了膳,便早些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就找管事的張平,當在自己家一般自在,千萬別拘謹�!�

    她態(tài)度和善非常,并不似李奉淵所說的那般面冷心熱,不好親近。李姝菀有些意外。

    她看著洛佩臉上橫生的皺紋,淺淺勾起一個笑:“謝老夫人關心,我記下了。”

    洛佩拉著她坐下,詢問道:“今年幾歲了?”

    李姝菀恭順道:“過完春,便十三了�!�

    洛佩道:“真是春花一般的年紀。不過比我想象中看著要小些�!�

    李姝菀幼時吃了幾年苦頭,身子骨比尋常姑娘更嬌小,洛佩道:“你哥哥人高馬大,你怎么瞧著這樣瘦小,是不是平日吃得不好?”

    李姝菀忙道:“飯菜可口,吃得好的�!�

    洛佩搖頭:“我知你哥哥,吃食簡單,不喜奢侈。你跟著他吃飯,一頓桌上怕都沒有十個菜。他那南蠻子的體格,多半是承了他父親�!�

    說起李瑛,李姝菀垂下眼眸,沒有接話。

    洛佩也輕嘆了口氣。

    她曾道李瑛并非良婿,怨李瑛薄待了她的女兒。然而在李瑛征戰(zhàn)病亡后,那對他的陳年的厭與恨忽然就隨他的死而煙消云散,只剩下敬佩與惋惜。

    她失了女兒,知一個人過的日子是如何孤寂,看著還是個小姑娘的李姝菀,想起自己那已去西北的親外孫,只覺得心疼。

    怎么她們家的孩子,這輩子就過得如此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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