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至此,動蕩不安數(shù)十載的西北,終暫得穩(wěn)固。
——
江南的產業(yè)雖有張如看著,但畢竟是放權的頭一年,李姝菀放心不下,到了年底,下江南盤了盤一年的賬。
這一去,過了年才回。
馬車緩緩進城,街道旁的茶座有人飲茶說書。李姝菀手捧書卷坐在馬車中,聽得車外嘈雜的環(huán)境中醒木拍響,說書人語氣激昂地講起西北將士打了勝仗的消息。
李姝菀往外看了一眼,凝神聽了兩句,聽見“我軍戰(zhàn)勝”幾字,又捧起了書。
西北戰(zhàn)事才定,軍務要事,百姓也只聽得個風聲,不知詳情。
說書人亦講得囫圇籠統(tǒng),半編半吹,將西北的將士吹得神勇無雙,以一當十。
這么多年,西北的戰(zhàn)事從未斷過,柳素掀開窗簾聽了會兒,沒聽出個什么名堂,只當西北又贏了一戰(zhàn),但戰(zhàn)況仍續(xù)。
她搖頭放下車簾:“這些個講書的真是越講越神乎了,說得我國的將士如戰(zhàn)無不勝的銅鐵之軀,若真如此,敵人莫不聞風喪膽,哪還有仗可打�!�
李姝菀沒說話,靠在椅中看著書,眼皮子都沒掀一下,好似不怎么在意。
馬車回到府中,李姝菀坐下沒片刻,得知她回來的宋靜便邁著老腿匆匆趕來棲云院,沒等進門,已出聲喚道:“小姐——”
屋內桃青聽見他的聲音,放下手里的活,出門相迎:“宋管事,小姐在屋里呢。怎么了這是,如此匆忙?”
宋靜笑意盈盈:“好消息,好消息�!�
房中,李姝菀正看侍女給百歲擦臟爪子。百歲如今已是十歲老貓,行動緩得像個小老頭,每日都得人照拂打理,不然光是給自己舔毛都能舔背過氣。
李姝菀聽見宋靜的聲音,讓人提前端來了凳子。
宋靜已經(jīng)老了,雙鬢銀白,滿面皺紋。好在李姝菀已經(jīng)成人,能獨當一面,他少操不少心,精神氣倒比以前養(yǎng)得足。
他年紀大了,平日里行事也穩(wěn)重,不急不躁,時而還有些慢吞吞的。
這兩年,李姝菀少見他如此時這般匆匆忙忙。
宋靜進門,李姝菀抬手示意他坐,又讓人奉上溫茶:“宋叔,喝口茶,坐下說�!�
宋靜一路走得口渴,伸手接過茶,卻沒急著喝。
他滿面笑意地從懷里掏出封信,遞給李姝菀,笑瞇了眼:“小姐,西北來信了!”
李姝看著宋靜遞過來的信,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什么?”
宋靜看她忽然怔住,有些欣慰又有幾分心疼地看著她,輕聲又道了一遍:“是西北的信,小姐,少爺寫信回來了�!�
他說著,將信又往李姝菀面前遞了遞。
李姝菀這才伸手接過信,她拿著信,面色卻有些茫然,仿佛覺得宋靜這話是在誆她。
她望著手里輕薄如無物的信,緩緩皺起了眉頭,第一時間竟不覺得驚喜。
這封信她曾日夜以盼,足足盼了四年。到了不再盼望的時候,那人卻寫信回來了。
他寫信回來做什么?
李姝菀看著信封上所寫的“李姝菀親啟”五個字,卻遲遲未動。
她沉默片刻,將信原封不動地放在了桌上。
這信宋靜自然沒有拆開過,心里好奇得很。他見李姝菀不僅沒有急著讀信,反而平靜地飲了口茶,心里有些疑惑:“小姐,不看嗎?”
李姝菀不急不忙地放下茶盞沒,淡淡道:“我入城的時候,聽說近來西北打了勝仗。”
宋靜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說起這事,但打贏了終歸是好事,于是笑著應下:“是打了大勝仗,聽說這一仗或許能平定西北呢�!�
他面容開懷,李姝菀臉上卻不見有多歡喜。她道:“打了仗,又不見人來府內報喪,想來人還活著,沒死。那這信便不是遺書,也不必非得看。”
宋靜聽李姝菀突然說起“生生死死”,心頭一時有些駭然。
周圍的侍女聽見她的話,隱隱能察覺出氣氛不對勁,更是大氣不敢出。
“這……”宋靜被李姝菀?guī)拙湓捀愕眯睦锖康煤�,他捧著茶盞,試探著問:“若是不看,信中如有要緊事的話豈不耽擱了�!�
李姝菀瞥了眼桌上的信:“若有要緊事,他早該寫信回來了。等到如今再寫,想來不是什么要事。何必看它�!�
她語氣淡得聽不出喜怒,又似乎暗藏諷意。宋靜細細觀察著她的神色,一時覺得李姝菀此刻的神色、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曾經(jīng)的李奉淵。
時而冷淡時而語氣帶刺,好似對什么都不在意。
宋靜不知如何回話,端起捂在手心半天的茶,徐徐飲下。
杯中茶葉沉底,茶葉泡久了,浸出幾分難言的苦。澀味入喉,宋靜忽然琢磨明白為何李姝菀是這般態(tài)度。
失望太久,小姐這是已生出幾分怨懟了。
090|(90)歸來
盛齊四十八年,春二月,朝廷將齊軍大破羌獻的喜訊昭告了民間。圣上大喜,大赦天下。
同月,大軍班師回京,百姓夾道歡迎,城內外擠滿了觀望的人群。
沿途的樂師彈吹琴簫,曼妙的秦樓女子從二樓軒窗探出身子往下張望,掩著唇,與友人耳語輕笑。
幾條手帕有意無意地脫了手,從樓上飄下來,落進騎著烈馬的將士的懷里,滿懷馨香。
將士抬頭望去,凜凜目光與上面的姑娘對上,惹得又一陣鶯燕似的歡笑。
一入城,周榮便往街道旁的人群里左瞧右看,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片刻停不下來。
李奉淵知他在尋妻子的身影,無奈與他騎馬并行,左側的余光里全是他探頭朝四處打望的身影,眼被他晃花了。
行至一條寬闊的大街,周榮終于找著想見的人,屈肘撞了撞李奉淵,興奮道:“看!我妻子!”
李奉淵偏頭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瞧見人群里,一位面容淑靜的婦人正抬起手朝著周榮的方向輕揮。
幾年未見,周榮盯住了便舍不得眨眼,只顧傻笑著望著她,正想抬臂回應,手才一動,又忽然痛“嘶”了一聲。
戰(zhàn)中,周榮于兩軍交戰(zhàn)時不慎落馬,摔在石頭上傷了手臂,如今傷勢尚未痊愈。
此刻他左臂打著夾板,纏了紗布掛在脖子上,有幾分說不出的狼狽。
那婦人似乎也看見了他的傷,微微背過身,低頭拭淚。
周榮一看人哭了,立馬也跟著慌了,斷了手連哼也不哼一聲的男人,此刻在隊伍里急得沒辦法,下意識哄道“哎喲哎喲,別哭啊”。
二人隔著老遠,這焦急之聲傳不到他心尖人的耳中,全便宜哄進了李奉淵的耳朵里。
李奉淵看了看那名儀容柔靜的婦人,又扭頭看向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周榮,只覺得姻緣之事實在奇妙難言。
周榮的妻子于人群外跟著周榮行了一小段路,走到水泄不通之處才停下來,暫同他揮手作別。
周榮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心情大好,樂呵著問李奉淵:“可看見家中小妹了?我?guī)湍阏艺�?�?br />
李奉淵正要回答“未曾”,忽然聽見四周的嘈亂之聲里似傳來了“奉淵”二字。
他循聲看去,瞧見前方酒樓上一扇打開的圓窗上,一名漂亮的姑娘探出半截身子趴在窗沿處,朝著他大喊:“奉淵哥哥——”
都言女大十八變,李奉淵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搖搖欲墜趴在窗上的是楊驚春。
楊修禪也在她身旁站著,左手死死提著她的后領子,生怕她一不小心摔出窗戶掉到下方去。
李奉淵見到舊識,也淺淺勾起了唇角。他看著楊驚春和楊修禪,只覺得二人的性子仍如記憶中一樣,仿佛一點沒變。
楊修禪看見李奉淵抬頭看過來,亦笑得爽朗,沖著他空手作了個舉杯飲酒的動作。
李奉淵立刻頷首,以作回應。
街上鐵蹄踏響,軍旗獵獵。酒樓上的楊驚春望著李奉淵身后森嚴肅穆的軍隊,贊嘆不已:“奉淵哥哥真是好威風啊!”
自己的好兄弟做了將軍,楊修禪心中與有榮焉,贊賞道:“都是做將軍的人了,自然威風。”
周榮瞧見李奉淵和酒樓上的二人打招呼,好奇地問李奉淵:“那便是令妹?”
李奉淵搖頭道:“朋友的妹妹�!�
他回著周榮,一雙眼仍望著酒樓上的窗戶,仔細尋著李姝菀的身影。
可等他的目光掃過一扇扇圓窗,卻沒看見人。
李奉淵微微斂眉,又盯著窗后的人挨個看了一遍,可還是不見李姝菀的影子。
楊驚春與李姝菀一向形影不離,情如親姐妹。楊驚春既然在這兒,她應當也在。
可為何不見她?莫不是她這些年與楊驚春起了嫌隙,關系不復以往,所以沒在一處?
大軍跋涉回京,路遠時長�;貋淼耐局�,李奉淵想象過與李姝菀重逢的情形。
想著她或許仍如從前一樣明媚乖巧,又許是長變了模樣。
相見時,她可能如從前一般要紅著眼眶落下幾滴淚珠子,也可能已成長得堅韌不屈,不再輕易垂淚。
但無論如何,李奉淵都沒有想過她不會來見他。
當初李瑛入殮落葬,周榮匆匆見過李姝菀一面,不過沒記得住模樣,眼下此刻心里好奇得很。
他也仰著腦袋朝著前頭的酒樓上看,問李奉淵:“那你妹妹呢?在哪兒呢?”
李奉淵皺著眉,微微搖了下頭。
周榮不明所以:“什么意思?沒來嗎,不會吧�!�
李奉淵沉默片刻,道:“……或許吧。也可能是我眼拙沒瞧見人�!�
周榮沒察覺出他在嘴硬,應和道:“街上人多,是難看清。沒事,等待會兒辦完正事,回府就見著了。”
二人說著,緩緩行至了酒樓前。
酒樓下,泱泱人群之后,停著一輛外表普通的木質馬車。
薄紗車簾輕輕垂落,車內纖細的身影朦朦朧朧映現(xiàn)白紗之上,仿佛水中倒影。
李姝菀坐在車中,安靜聽著車外兵馬行近的聲響。待那鐵蹄聲在馬車外響起,她微微側過頭,透過紗簾望著最前方高坐馬上的高大身影。
行經(jīng)的軍隊掀起微風,掠過紗簾,簾帳如秋波輕輕晃動。
冥冥之中,李奉淵似察覺到什么,側目朝著馬車看了過來,卻因紗簾擋著,只看得見車內一道模糊不清的倩影。
在這喧鬧歡慶的街頭,車內人仿佛置身事外,始終端坐未動。
而那阻隔了車外人視線的紗簾,也一直沒有掀開。
091|(91)那人瞪我
李奉淵返京后,先與同行的幾名將士卸了兵甲入宮面圣,交還了兵權。
出宮之后,不等各自回府,祈伯璟又派人請眾人去參加賀宴。
太子相邀,李奉淵如今為人臣,不好拒絕,于是只好和其他幾位將軍一起趕去赴宴。
華宴設在明陽湖船上,幾人到時已是傍晚。
暮色低垂,晚霞黯淡。華燈初上,湖面上似隱繞春霧,朦朧如仙境。
湖中,數(shù)艘畫舫船以鐵索相連,中間以木板橫接,供各船的客人往來。
此宴雖是私宴,但主要在于犒勞此次回京的將士,是以此刻登船的武將眾多。而除此外,祈伯璟也請了一些閑散賓客。
應邀前來的客人接連登上各船,其中權貴之眾,都被侍從引著去到了幾艘船中間最大的畫舫船上。
畫舫中處處燈明似火,照得船上通透如露天白晝。彩綢垂落,各處以畫面精致的折屏相隔。
耳畔琴聲悠揚,似從天上而來。美艷的舞姬隨樂而舞,輕衫拂動,女香漫漫。賓客坐于席中,觥籌交錯,交談不絕。
周榮看著眼前場景,嘩然嘆道:“真是好大的場面!”
李奉淵曾見多了華宴,不覺得新奇,點評道:“像是西北的酒肆�!�
周榮搖頭:“西北那地方的酒肆可沒這精細貴氣,水稀缺,那里的酒也濁得跟尿一樣。”
他說著,忽而瞧見個有些眼熟的身影,抬手一指,同李奉淵道:“誒,那好像是你那朋友的妹妹?”
李奉淵抬頭看去,瞧見幾位年輕的姑娘聚在一處,正低聲談笑。其中一人眉眼靈動,正是楊驚春。
宴上未設男女之別,不少姑娘都聚在一處飲酒說笑。
周榮咂舌,在李奉淵耳邊嘀咕道:“這么多姑娘,太子殿下設這宴是存了選妃的心思啊�!�
祈伯璟年紀已經(jīng)不小,但一直未立太子妃。太子乃皇儲,太子妃便是將來的一國之母,需得仔細斟酌人選,暫且不立也罷。
可東宮如今就連側妃之位也一并空著,太子身邊更是連個侍妾都沒有。如此潔身自好,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城里不少官員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太子妃之位,盼著自己的女兒入主東宮,自己做未來皇上的岳丈。
如今祈伯璟難得設宴,又承皇后之意邀請了幾位官家女子,好些官員聞得風聲,都趁此機會將家中待嫁的女兒一并送來參宴,這才有了眼前這鶯燕環(huán)繞的畫面。
周榮好奇得很,小聲和李奉淵八卦:“聽說皇后擇了好些個名門貴女給太子挑,咱們的太子殿下一個都沒挑上。將軍你和太子關系近,這事兒是真的嗎?”
李奉淵有些無奈:“我這些年一直在西北,從何得知這些。”
他說著,朝四周看了一圈,望見不遠處的席中坐著軍中相熟的將士,沖那方向微微抬了抬下頜:“你先去喝酒,我過去打個招呼。”
“行,那我先去喝著,你待會兒來啊�!敝軜s應下,撇下李奉淵大步走了過去。
李奉淵朝著楊驚春走去,然而不等他走近,楊驚春忽而端著酒盞往人群里一鉆,身影隱在一扇屏風之后,很快便消失不見,不知去了何處。
李奉淵看她離開,只好暫時作罷。他朝四周鼎沸人群里看去,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漂亮的臉龐,尋找著什么,但終究無果。
李奉淵斂眉思索:莫不是不在望京,去了江南?
他轉身朝著周榮走去,打算先去見祈伯璟,待會兒再去找楊驚春,問一問李姝菀在何處。若沒來,他也可早些回府見她。
這才一會兒,周榮便喝了不少,他打了個酒嗝,問李奉淵:“這么快就打過招呼了?”
李奉淵道:“還沒,等會兒再去,先去見殿下。”
他說著,拍了下周榮的背:“挺直身,消消酒氣,別失儀�!�
周榮正了正神色:“是,將軍�!�
畫舫寬闊,二人找了一會兒,才在里面稍微僻靜些的地方找到坐在席間的祈伯璟。
一波賓客剛從他身邊散去,眼下他身側什么人,只有一名姑娘在和他說話。
那姑娘背對著李奉淵與周榮,看不見臉。
周榮拉住李奉淵,提議道:“太子殿下正忙呢,要不要過會兒再去?”
李奉淵見那姑娘與祈伯璟相談甚歡,和周榮在就近一處空著的席位上坐了下來,打算等那姑娘離開后再過去。
他端起桌上的茶飲了一口,聽見和祈伯璟談話的姑娘笑了一聲。笑聲輕細,在周遭一群男人低沉沙啞的嗓音里很是悅耳。
李奉淵抬起眼眸,朝她看了一眼,目光觸及那窈窕的背影,又淡淡收了回來。
然而下一刻,李奉淵似覺得她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放下手中茶杯,又看了過去。
這一眼,看得久了些。
仿佛察覺到身后探究的視線,那姑娘徐徐回頭看了過來。
金釵玉珠,雪膚潤唇,眉間花鈿似火,落在李奉淵眼底,似一簇灼灼火星。
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
李姝菀側著身,端著酒杯,就這么靜靜望著他。
他褪去了戎裝,身著一身簡單的青布長衫,不像個將軍,也不像個世家公子,更像個著布衣的年輕朝官。
比起從前,他周身的氣勢沉穩(wěn)許多,面色依舊冷淡如霜。只是此刻,那雙銳利的眼眸中有幾分難掩的錯愕。
不過很快,又歸于了冷靜。
李姝菀看見他脖頸上多了一道一指長的斜疤,他變了許多,卻又好似哪里都沒變。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有開口喚他,仿佛沒有認出他來,就連神色都沒變過。
在李奉淵的想象中,李姝菀或會歡喜地抱上來,又或者紅著眼眶委屈地落淚,無論哪種,都不該像此刻這般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著他,仿佛看著從未相識的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