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一家人起了個大早，準(zhǔn)備去市郊新開的游樂場玩。
他們從小區(qū)里出來，穿過一條僻靜的街道，去公交站等車，因?yàn)榱智逖缦矚g坐一路走走停停的公交車。
時間尚早，一路上行人不多，街道很安靜，背著包的夫妻倆正在討論晚點(diǎn)要玩什么項(xiàng)目，林清宴偶爾搭話。
在聊天的間隙，他的表情里驀地冒出一絲疑惑。
小朋友個子矮，視域和聽域都低，林清宴先聽到一道奇怪的聲音。
有一點(diǎn)像貓叫，飄蕩在微風(fēng)里，斷斷續(xù)續(xù)。
林爸爸注意到他的表情，也聽見了，隨即左右張望了一下：“是有流浪貓嗎？”
“不太像貓叫。”林媽媽皺著眉琢磨起來，“倒像是小孩的哭聲。”
林清宴有些好奇，他屏息靜聽，尋找聲音的來處。
微弱的聲音像在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隨著他的尋覓，離他越來越近。
在圍墻與石頭雕像的縫隙里，露出一小截襁褓上的布料，被石獅子雕像與樹的倒影擋著，不太醒目，很容易被忽略。
但林清宴看見了。
他向那個小小的影子走近，身后的林爸爸與林媽媽瞥到圍墻旁掛在門口的門牌，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面露驚愕。
厚厚的襁褓里是一個正在哭泣的嬰兒。
旁邊是福利院。
聰明的林清宴立刻明白了這背后的邏輯關(guān)系，這是一個被丟在福利院門口的棄嬰。
而他還來不及再繼續(xù)思考，就聽到哭聲愈發(fā)小下去。
林清宴難得有些慌張，他快步走近，倉促地蹲下來，想要看看這個嬰兒怎么了。
小小的嬰兒哭得臉蛋發(fā)紅，眼角是濕潤的淚水，像是哭累了，疲憊地喘息著，隨即費(fèi)勁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為他停留的小男孩，清俊的臉蛋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他們都呆呆地注視著陌生的對方，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幾秒鐘后，嬰兒眨眨眼睛，朝他笑了，像每個窩在父母懷抱里的幸福孩子，對世界露出天真燦爛的微笑。
在這個笑容里，林清宴眼中的世界重新流動起來，身邊漸漸響起嘈雜的聲音。
媽媽急匆匆地走到他身邊，擔(dān)憂地望向那個被拋棄的嬰兒，爸爸敲開福利院緊閉的大門，順便打電話報警。
早晨在兵荒馬亂中結(jié)束，兩個小時后，他們才坐上駛往郊區(qū)的公交車。
警察做了記錄，棄嬰先被送去醫(yī)院做檢查，以免萬一耽誤治療，因?yàn)樵S多棄嬰都有天生的嚴(yán)重疾病，如果沒有太大的問題，在找到父母前，他會由福利院暫時代為撫養(yǎng)。
這一天，在滿溢著孩童歡笑聲的游樂場里，兩夫妻忐忑地觀察著兒子的反應(yīng)。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肯定會困惑地問，為什么會有一個小嬰兒躺在哪里？
林清宴不會問，他懂得這些知識，知道什么是棄嬰。
他們擔(dān)心兒子受到什么影響，盡量在游樂場里哄著他玩，怕他不高興。
林清宴看起來其實(shí)和往常一樣，大多時候很平靜，偶爾會笑，也不抗拒父母選擇的那些游樂項(xiàng)目。
只是在看著許許多多笑容滿面的小朋友在身邊穿梭時，他會有一剎那的恍惚，想起天色淡藍(lán)的清晨。
年幼的林清宴難以忘記那個瞬間。
孤零零躺在墻角的孩子應(yīng)該哭泣，哭是尋常的選擇。
可那個陌生的小嬰兒卻對他笑了。
為什么？
這是聰明的林清宴無法用腦海里現(xiàn)有的知識來解決的事。
一個像謎語般的笑容。
他玩了一天，也想了一天，在離開這個充滿歡笑的世界后，終于忍不住問父母：“為什么他會出現(xiàn)在那里？”
林爸爸和林媽媽驚訝于他竟然會問這個問題。
更令他們驚訝的是下一句。
林清宴轉(zhuǎn)頭看向風(fēng)景流逝的車窗外，語氣里帶著濃濃的不解：“他的父母怎么舍得？”
他笑起來那么燦爛可愛。
夫妻倆怔了怔，也嘆息道：“是啊，怎么能舍得……”
下一個周末，林清宴又和父母來到了這家福利院，這次是專程過來。
院長特地出來感謝了他們，也簡單介紹了棄嬰的情況。
檢查后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常見的先天性疾病，身體健康，通過監(jiān)控調(diào)查棄嬰者的進(jìn)展也不甚理想，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孩子會一直待在福利院里，直到被人領(lǐng)養(yǎng)。
大人們在說話，林清宴望著不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發(fā)呆。
福利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樹，樹上開滿了淡紫色的繁花，院里的阿姨一手抱著那個被遺棄的嬰兒，另一手小心地拿著奶瓶。
阿姨朝林清宴招招手，然后柔聲叮囑對這個還沒有名字的嬰兒：“看，這是發(fā)現(xiàn)你的哥哥，等你長大了，要對他說謝謝哦�！�
小嬰兒當(dāng)然聽不懂她在說什么，阿姨移開了奶瓶，他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滿，皺起臉，但沒了奶瓶的遮擋，他看見站在前方的林清宴，很快又笑彎了眼睛。
阿姨不禁道：“他很喜歡你�！�
在大片大片明凈柔和的紫色云霧里，林清宴看見嬰兒朝他伸出手，像是在討要一個親昵的抱抱。
林清宴下意識地伸出自己的手回應(yīng)，隔著空氣，他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那么小，簡直可以被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手心。
阿姨問：“要不要抱抱他？”
林清宴正要點(diǎn)頭，難得又有些退縮：“我怕抱得不好�！�
瘦瘦巴巴的嬰兒看起來像個脆弱易碎的陶瓷娃娃。
“不要怕，我在旁邊護(hù)著，不用你花太多力氣�！卑⒁绦α耍瘟斯螒牙飲雰旱哪樀�，“想不想要哥哥抱？”
他便咿咿呀呀地朝哥哥笑，仿佛在說很想。
哥哥。
這兩個字忽然鮮明地烙進(jìn)林清宴心里。
春日的黃昏是種爛漫的紫色。
一旁的林媽媽看見這一幕，還有兒子格外鮮活的神情，輕輕地碰了碰丈夫。
這天到最后，林清宴也沒有抱起那個嬰兒。
但回家后，三個人一起開了一場很嚴(yán)肅的家庭會議。
林爸爸和林媽媽詢問兒子的想法后，向他羅列了關(guān)于這件事的一切利與弊，然后再次征求他的意見。
林清宴的答案始終如一。
幾個月后，一家人懷著相似的期待，走進(jìn)這家日漸熟悉的福利院。
所有的手續(xù)都辦妥了，他們來正式接走新的家庭成員。
在福利院阿姨的悉心照料下，嬰兒被養(yǎng)胖了一些，不再那么瘦弱，他有白皙圓潤的臉蛋，眨眼時，纖長的睫毛忽閃忽閃，仿佛輕輕掃過人的心上。
林媽媽清楚記得那天兒子想抱又不敢抱他的模樣，笑著問：“要不要試一下抱桐桐？”
林清宴深呼吸，鄭重地從阿姨懷里接過弟弟，像接過一份最珍貴的禮物。
軟乎乎的嬰兒落進(jìn)他懷里，笑得見牙不見眼，揮舞的小手劃過他的發(fā)梢，掠起微熱的風(fēng)。
林清宴從未覺得懷中的世界如這般沉甸甸。
他認(rèn)真地注視著懷里被叫做桐桐的弟弟：“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弟弟依然聽不懂，他奶聲奶氣地哼哼了幾聲，然后忽然湊上來，親了親小大人似的哥哥。
偷親了哥哥的臉頰，小嬰兒笑得更加開心，周圍的大人都笑起來，只有被偷襲的哥哥傻傻地愣住了。
那是林清桐真正看見這世界的第一眼。
在偌大世界里發(fā)現(xiàn)他的哥哥，也抱著他走出了福利院。
院子里的花樹過了季，花已謝了，只剩滿樹的葉子。
但林清宴在那天回家后，立刻找到了那種紫色花朵的名字。
于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孩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
“林清桐�！绷智逖绺稍趽u籃里的弟弟聊天，“你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弟弟啪嘰翻了個身，傻笑著伸手來捉他的手指。
嬰兒幼嫩的掌心軟綿綿的，像一團(tuán)熱乎乎的棉花。
林清宴的左手手指被弟弟捉著玩，他只好單獨(dú)用右手在嶄新的筆記本上寫下兩行字，時不時用下巴調(diào)整不慎移動的本子。
[情境：問弟弟喜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回答：傻笑，伸手。]
林清宴還在好奇當(dāng)初哭累了的林清桐為什么會對自己笑。
他想從弟弟的日常行為里找出規(guī)律，為此準(zhǔn)備了一個厚厚的本子。
林爸爸和林媽媽一如既往地支持著大兒子想做的每一件事。
他總是對許多表面上新奇的事充滿了好奇心。
只是這一次，看著林清宴每天一本正經(jīng)地拿著本子和筆追在小兒子身后，記錄他的一舉一動，兩人就止不住地想笑。
他在探究一個最天真爛漫的謎。
林清宴本以為自己會像過去那樣，漸漸發(fā)現(xiàn)這件事很無趣，進(jìn)而拋諸腦后，卻沒料到，他將這本日記寫了很久很久。
他記錄下了林清桐的每一次歡笑和哭泣，前者是后者的許多倍。
比起尋常的嬰幼兒，林清桐很聽話，他幾乎不怎么哭，常常笑著，漂亮的大眼睛里寫滿純?nèi)坏臍g喜，任由絢麗世界在眼前流動。
林清宴也記錄下了弟弟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是弟弟來到林家的第五個月，他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兒了，模樣粉雕玉琢，白皙的手臂像肥嘟嘟的藕節(jié)，可愛得要命，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會忍不住捏捏他的肉，然后感嘆一聲：真軟，真可愛啊。
某一天，林清宴照舊坐在弟弟身邊，寫著觀察日記，他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小夾板，可以穩(wěn)穩(wěn)地單手寫字了。
哥哥低頭寫字的時候，坐在小床上掰他手指玩的林清桐，突然間含糊不清地發(fā)出了一個字音。
林清宴手上的動作停住，他驚訝地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清桐一臉好奇地捏了捏哥哥的手指，像所有捏他手臂的大人一樣，然后瞇起眼睛笑：“軟……”
他的字音發(fā)得不太清晰，但林清宴十分確定，他在模仿大人們的動作，也在模仿大人們說過的話。
林清宴嘗試教他：“軟？”
幾次下來，弟弟的發(fā)音越來越清晰，雖然不太標(biāo)準(zhǔn)，但他歡快地揪著哥哥的手指，念個不停：“軟，軟軟——”
林清宴馬上叫來了爸爸媽媽。
驚喜的林爸爸和林媽媽輪流向小兒子伸出手指，可他格格地笑著，并不說話，只有抓住哥哥的手指時，才開開心心地喊軟軟。
林媽媽當(dāng)即去找護(hù)手霜：“是不是我們倆皮膚太糙了？”
可他們把林清桐的小手搭在他自己皮膚幼嫩的手臂上時，他依然不說話。
他好像只對著哥哥說這個字。
也許是因?yàn)楦绺缈偸侨斡伤垓v自己。
玩累了以后，小小的孩子握著他的手指，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睡過去之前還嘟囔了一聲：“軟……”
擁有特殊待遇的林清宴放下了本子和筆，專心地照顧弟弟睡覺，動作小心地幫他蓋上小毯子。
弟弟沒有最先學(xué)會“爸爸”、“媽媽”、“哥哥”，或是每個人都會叫他的“桐桐”。
而是一個那么特別又專屬的字。
他的心里充滿一種蓬勃的喜悅。
這一刻的林清宴不再像個沉靜的小大人。
驀然間，他有點(diǎn)后悔，自己都不會幾首兒歌，因?yàn)橐恢睂λ鼈儾桓信d趣。
而弟弟喜歡各種各樣熱鬧的聲音。
他喜歡聽兒歌。
在林清宴闊別幼兒啟蒙動畫片三四年后，主動向媽媽提出要求，他要和弟弟一起看。
林媽媽一度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她連忙在地毯上擺好軟墊，打開動畫片。
一高一矮的兄弟倆坐在舒服的墊子上，林清桐會跟著動畫片里熱鬧的聲音興奮地哼哼，還會啪嘰啪嘰拍手，林清宴在一旁看得很認(rèn)真，看了一遍就記下了歌詞和旋律。
他可以教弟弟兒歌，教他學(xué)會說更多的話。
出于這個原因，啟蒙動畫片是有必要看的。
而且，弟弟很喜歡看。
買菜回來的林爸爸看見這一幕，驚嘆之余，跟妻子說悄悄話：“我第一次看見軟軟這么高興�！�
“是啊�！北粍赢嬈茨X的林媽媽也哼起了兒歌，“我們桐桐很有音樂天賦呢�！�
在那道奶聲奶氣愈發(fā)熟練的“軟軟”聲里，年逾五歲的林清宴有了一個跟他氣質(zhì)很不相符的嶄新小名。
爸媽這樣叫他的時候，他偶爾會抗議，唯有弟弟這么叫他時，他的心臟好像也變得柔軟。
這個平常的世界漸漸變得明媚了起來。
桐桐要過生日了，按慣例，林爸爸準(zhǔn)備也為他拍一年一次的紀(jì)念合影。
林清桐生在春天，林清宴生在秋天，所以弟弟一歲生日時，林清宴已經(jīng)六歲半了，是個穩(wěn)重的小學(xué)一年級生。
在林媽媽提供的一堆抓鬮用毛絨玩偶里，林清桐爬來爬去，最后兩只手各抓了一個，滿載而歸，然后快樂地分給哥哥一個。
林清宴看著被塞進(jìn)懷里的玩偶，沉默了一會兒，表情微妙地問他：“我可以不穿這個嗎？”
林清桐不解其意，只是眨著眼睛，甜甜地喊他：“軟軟——”
于是弟弟生日那天，林清宴配合地穿上了藍(lán)白相間的恐龍裝。
坐在他身邊的林清桐則圓滾滾的，打扮成了一朵白胖可愛的蘑菇。
因?yàn)榈艿茏チ藘蓚�玩偶，一個是蘑菇，一個是恐龍。
爸爸媽媽打扮得相對正常，穿著圍裙和靴子，手持灑水壺和花鏟，看起來是兩個園丁。
至少是人類。
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畫面比去年他生日的照片更有故事感。
林爸爸設(shè)定好了拍攝倒計時，放好相機(jī)，跑回來擺造型。
三，二，一，咔嚓。
小蘑菇搖搖晃晃地發(fā)動突襲，撲進(jìn)了恐龍哥哥的懷里。
鏡頭里定格了每個人生動的表情。
桐桐會走路了。
他是朵張牙舞爪會摔跤的小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