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被微生家喊來的小廝人多腿雜,一人一腳,將兔頭踩爛。
顏顏的哭喊,旁人的咒罵,棍棒聲的交雜……時隔多年,往昔的點點滴滴,清晰的記憶,令謝歡心痛。
他看著手中的菜譜,正是當初他看的那一本,在架子上蒙塵十八年。
他摸著書頁,多年不曾感傷的眼睛落下一滴淚,染濕了書上的雞腿,那個曾經(jīng)他光是看著都可以飽腹的雞腿。
顏顏美好善良,那樣活潑……為何會早逝?
記憶覺醒的那天,謝歡一夜未眠,再次潛入了承安伯府,試圖尋找她從前生活的痕跡。
卻是一絲都沒有,甚至連牌位都沒有。
她在沈府的十年,究竟是如何度過的,是不是消瘦了,是不是郁郁寡歡,是不是沒有被善待……
這叫謝歡如何釋懷?他忍不住去想——
倘若他早清醒十年,是不是還能救救她?
倘若他當初謹慎些,沒有被微生家算計,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他還能救一救,當初那個活潑愛笑的小姑娘。
倘若第一次潛入沈家時,就殺了沈益,是不是她就不會這樣痛苦?
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連拜佛上香求的,都是父母康健,她的父母為何忍心將她推入火坑?
釋懷不了,釋懷不了!
謝歡眼眸猩紅,過往之事一旦追憶,他的理智都壓不住他的悔、他的恨。
沈家之人,都該死!
微生家的人,也都該死!
第349章
“咦?”
清脆疑惑的女聲從庭院傳來,謝歡瞬間警惕,眼眸水光中浸著殺意,他揮手將燭光一熄。
庭院里,沈桑寧眼看著明亮的臥房變黑,仿佛剛才的明亮只是錯覺。
但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眼瞎。
在這個家中,會來母親臥房惦念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外祖母。
外祖母不會突然熄燈,這是賊的做法。
不對,賊不會點燈,何況母親房中也沒什么好偷的。
沈桑寧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剛才在房頂上看星星的云叔,云叔沒有記憶,也不該出現(xiàn)在此,可她的直覺,卻告訴她未必。
于是帶著疾風朝房中踏步而去。
房中一片漆黑,沈桑寧親自點燈,感受到燈罩的余溫。
燈火照亮四壁,她環(huán)顧一圈,沒有人。
真沒人。
正古怪時,一滴水落在了她額頭,順著眼角流了下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漏雨了,只是外頭沒有下雨。
沈桑寧抬頭,正好瞧見往梁上躲的衣角。
只這一瞬間,她推翻了先前所有的前提與結(jié)論。
沒有人說云叔恢復了記憶,便都當他沒有恢復,可除了他自己,又有誰能知道他是否恢復?
“少夫人�!奔诧L開口。
被她打斷,“你先出去�!�
疾風猶豫一瞬,領(lǐng)命出去,將房門關(guān)上守在門外。
沈桑寧朝就近的梳妝臺上看去,上面放著一本書籍,那本不該放在梳妝臺上的。
她將書籍翻到有折痕的那頁,看著兔頭的做法,她忽然笑了,仿佛自言自語地開口,“我記事起,阿娘是不用下廚的,但她有時候會私下給我做兔頭吃�!�
“我娘做的兔頭,可好吃了�!�
“剛開始我不愛吃的,兔兔那么可愛,總覺得怪怪的,嘗了之后才知這般美味�!�
“我總覺得,我娘對兔頭有些執(zhí)念,像是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你知道嗎?”
語畢,她轉(zhuǎn)身,看著悄無聲息落在她身后的男人。
他沒有戴面具,面上是一片冷漠,根本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也沒有要答話的意思。
沈桑寧重復又問一遍,“云叔,你知道嗎?”
他看著她,“你想問什么?”
“我想問,”沈桑寧指指太陽穴,“你想起來了,為何不告訴我們�!�
他移開眼,冷漠道:“沒有。”
還否認呢,她可不傻,“若沒有記起來,你為何會尋來我娘的房間?”
“隨意散步。”他道。
“哦,”沈桑寧漫不經(jīng)心點頭,將翻開的書頁對準他的臉,給他看,“這個也是隨便能掉的?”
大雞腿的圖片上,赫然是一滴還未干涸的水漬。
沈桑寧見他面上一僵,收回手,顧自道:“或許是昨天漏雨了,天氣不好,到現(xiàn)在沒干呢�!�
謝歡聽她一本正經(jīng)地“陰陽怪氣”,皺起眉,朝她逼近一步,“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沈桑寧低嘆一聲,低頭解開腰間玉墜,“這玉墜是我娘的心上人贈予她的,她一直保留,之前您看這玉墜總是覺得眼熟,我又從外祖母口中得知,十八年前微生家將我娘的心上人害的失憶,我就確認您是我娘的心上人�!�
“只是我以為您沒有恢復記憶,有些話不知該如何跟您解釋,現(xiàn)在您恢復了記憶,這玉墜還是物歸原主吧�!�
她提著玉墜,遞過去。
謝歡直直地看著保存得無暇的玉墜,眉心舒緩,先前他一直問她討要查看之物,這次他沒有接。
“你先收著�!�
他平靜道。
沈桑寧挑眉,不明白,“您不要啦?”
謝歡無語,“讓你先收著,不是送你,此物是我傳家之物,你最好不要隨身攜帶,若是弄丟了——”
感覺他越說越嚴重,沈桑寧朝前遞了遞,“那你收回去,就不怕丟了�!�
他仍是不收,言簡意賅,“我還有要事辦,不便帶在身上�!�
“哦,原來是請我?guī)兔Ρ4�,那還威脅我�!彼皖^,沒再將玉墜掛在腰上,而是放進了荷包里。
謝歡再次皺眉,卻沒有糾正什么,等她將玉墜收好,欲言又止道:“你娘她……瘦嗎?”
瘦啊,沈桑寧點頭。
自記事以來,阿娘就沒有胖過。
云叔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她疑惑時,瞅見云叔低落的表情,恍然明白了其意。
看來,當年與云叔相識相知的阿娘,并沒有她記憶里那么纖瘦。
謝歡低下頭,一聲冷笑中透著苦澀,低聲呢喃道:“我就知道�!�
他忽然又抬起頭,眼神毫無溫度,“你這些時日對我的態(tài)度,就是因為知曉了往事?”
沈桑寧抿抿嘴,復雜的神色中帶著愧疚,但又不止是愧疚,她深吸一口氣,鄭重道:“我知道微生家對不住你,用什么彌補都顯得蒼白,但是,我真的想盡力彌補,不僅是因為愧對,也是因為我娘�!�
只聽云叔再次發(fā)出冷嗤,他反問,“彌補?”
他的聲音中沒有憤怒,帶著平淡的諷刺,“你彌補不了我,也彌補不了你娘,還有,這本也不該是你出面彌補�!�
“所以,往后不用費盡心思,你我之間,不必有所牽扯�!�
沈桑寧愣愣地,摸了摸荷包,可是剛才云叔還把玉墜交給她保管�。�
謝歡瞧見她的小動作,義正言辭地糾正,“玉墜是交給你娘的,現(xiàn)在暫由你保管,我說的牽扯是情感,你我之間只能有兩種關(guān)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仇人�!�
顯然,不會是父女。
“可我為何要跟你做仇人?”沈桑寧反駁。
就算拋開他與娘親的關(guān)系不談,他也還是云昭的義父��!
謝歡沉默片刻,幽幽道:“因為,我一定會殺了你爹。”
第350章
沈桑寧皺了皺眉頭,又松了口氣,走到椅子上坐下,仰著頭,面上沒有一點憤慨,“我知道您很厲害,雖然我也不喜歡我爹,但他大小是個官,您若真的要去殺他,記得注意安全�!�
“你——”謝歡饒是再鎮(zhèn)定也沒想到,這小姑娘這么狠。
那是她爹啊!
謝歡雖猜測沈益沒善待顏顏母女,但,眼前小姑娘的態(tài)度,令他有了更不好的猜想,語氣也凝重幾分,“你爹虐待你了?”
“那倒……不算,”沈桑寧搖頭,理直氣壯,“他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就算再不喜我,也不至于在銀錢方面有克扣,可是這就算善待了嗎?那本就是我外祖家的錢啊�!�
謝歡聽聞,找了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他收起厲色,難得溫和地與她說話,“那,他對你們母女,有多壞,可以告訴我嗎?”
在顏顏的閨房中,與顏顏的閨女聊一聊,了解顏顏母女在伯府的生活。
這大概是他目前能接觸到顏顏的唯一方式了。
“可以”、“嗎”,沈桑寧好久沒聽云叔講話這么溫柔了,她點頭,緩緩道來,“記憶里,我爹就沒怎么在我娘院里歇過,伯府很大,但我娘住的院子很偏,我娘反而樂得自在。”
“她會在院里種花,我躺在庭院的小椅上瞌睡,她就在我身旁讀三字經(jīng),我夢中都仿佛有個夫子在讀課本,導致我比同齡人背的更快�!�
“我爹在家中養(yǎng)了很多妾室,但人數(shù)是不固定的,姨娘被厭棄就趕出去了,再娶新的來,懂事的妾來給我娘敬茶,隔日就被趕出去了�!�
“我娘雖有伯府主母之名,但伯府落魄,加上我娘出身商賈,總是遭人看不起,時間久了,京中夫人們的圈子,我娘融不進去,明明是我爹沒本事,我爹只會怪我娘,覺得是她出身不好。”
“我娘成日悶在府里不出門,郁郁寡歡,日漸消瘦,她總是看著半空,仿佛在懷念什么,那時候的我看不懂,她握著我的手,離開了人世�!�
“我失去了娘,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我能依靠的只有我爹了,雖然他總是靠不住,可我是他的親女兒啊……”沈桑寧的聲音越來越輕,她沒有看云叔,而是在看虛無的空氣,唇邊勾起淡淡的笑,“在外人看來,他只是偏心,偏心妹妹,我原也這般以為,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拋下我�!�
謝歡還不明白她口中的拋下究竟是何意。
她的言語中透著不能釋懷的惆悵,“我爹,在我的婚事上動手腳,原本……”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罷了,有些事說不明白,那都是前世的事了。
卻不知,僅這半句話,就讓謝歡悟出另一層意思,以為她不是自愿嫁的裴如衍,畢竟沈益也的確是那種賣女求榮、討好國公府的人。
沈桑寧不知他心中想法,顧自說道:“在我心里,除了一層血緣關(guān)系,他根本不配為人父,在我娘心里,他也不配是丈夫,我雖不會親手殺了他,但您若要得了手,我們也不會是仇人的,你是我娘喜歡的人,也是云昭的爹爹,您還救過我和阿舟,我很敬重您的,我知道微生家虧欠您在先,所以先前想幫您尋找家人,不過您既然恢復了記憶,為何不與云昭說?”
他面無表情道:“十八年了,恢不恢復,又有何差別。”
“您的家人……”沈桑寧不知要怎么問合適,生怕他沒有家人。
謝歡抬眸,提及家人格外冷漠,“就一老父�!�
一個老翁,失去兒子十八年?沈桑寧難以想象,老翁得有多痛苦,甚至不敢對老翁的生死提出疑問,怕傷了云叔,只能道——
“您不趕回去看看嗎?”
他冷哼,顯然記恨得很,“先前給家中去信,談及要娶你娘的事,至今還未得到回復。”
“老爺爺識字��?”沈桑寧抓住關(guān)鍵點。
前朝是什么生長環(huán)境,能識字的家境都算殷實了,也對,云叔能習得絕世武功,背后沒有高人指點也很難,可見家境不錯。
沈桑寧再次摸摸荷包,玉墜也不錯,可見當年外祖母看走眼了,云叔或許不是窮小子,沈益才是真正的窮小子,讓微生家倒貼那么多錢!
謝歡一眼看出她在想東想西,語氣平平地點破,“老父早年認識幾個大字,也就僅限于此了,沒什么文化,倘若他有本事,也不至于讓我在外漂泊多年�!�
也有一定道理,沈桑寧點點頭,“所以您不想回家,是因為他沒回信?”
他不語。
“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信啊,”沈桑寧啟唇,閉上,又張開,“這么多年了,您怎知沒有回信呢,或者,有什么機緣沒能瞧見那封信?”
謝歡垂眸,“現(xiàn)在也不想知道了�!�
沈桑寧揪心,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不免為他的父母說一句,“或許有誤會,您若只有他一個親人,他定是盼著您回家的�!�
“才不會,”謝歡扯扯嘴角,涼涼道,“他會生小兒子,繼承他的淺薄才學。”
……
沈桑寧看他,此時就像一個叛逆的離家出走的孩子,嘴巴還挺毒的,她不知他們家究竟是發(fā)生什么事,所以不予置評。
萬一他爹和她爹一樣呢?那的確是沒什么好勸的了,這個家不回也罷!
她心里想著,暗自點了點頭。
“出去吧,不早了�!敝x歡起身。
沈桑寧心里想著事兒,被他趕了出去,走到門外,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出來,她扭頭,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
這是她娘的閨房,她被趕出來了?
這叫什么事?
“云叔?”
她輕輕敲門,以免引來隔壁院的下人。
里頭的聲音稀松平常,“我要休息了�!�
“你休息在這兒?”她不可置信,“這樣不合規(guī)矩的�!�
里頭不說話了。
沈桑寧嘆了聲,拿他一點辦法都沒,身側(cè)的疾風詢問,“少夫人,要不要屬下去抓他出來?”
她搖頭,“罷了。”
娘應該也不會怪罪,就當給云叔圓夢了。
沈桑寧壓低聲音,趴在門上提醒,“叔,你可切記,別在這個家里摘面具啊。”
第351章
語罷,她才緩緩轉(zhuǎn)身離開。
以為云叔沒恢復記憶的時候,擔驚受怕的是她。
現(xiàn)在知道云叔恢復記憶了,擔驚受怕的,還是她。
云叔好像永遠不慌。
也對,該心虛的人不是他,他武功蓋世,連朝廷命官都敢殺,能有什么怕的。
沈桑寧一步步走回陶園,心事唯有自己知曉,方才兩人看似聊得透徹,實則都未曾觸碰到那條底線。
云叔說,要殺沈益。
卻沒說,要對微生家不利,他明明心里是恨的,他卻沒有說。
而她,也沒有問。
或許是不敢問,怕問了,得到令自己害怕的結(jié)果,于是逃避。
她知道,至少現(xiàn)在,云叔不會對微生家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