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站于原地看戲的路人靜默幾瞬,將他方才所透露的信息好好反應(yīng)一會兒,終于明白沈益究竟犯了什么事。
一個伯爵在百姓眼中已經(jīng)是頂破了天的勛貴,然而沒落的沈家在皇族眼中卻算不得什么,沈益竟敢強搶太子妃?這是瘋了嗎?
還坑害太子,太子是何許人物,那是年少就成名的英雄,是萬千被前朝昏君欺凌的百姓心中的神。
太子心善微服私訪,竟被沈益與商賈聯(lián)合欺凌!遂,消息一經(jīng)傳出,這沈家與微生家的地位便如同叛國賊一般,哪還有人再可憐沈益,只會覺得他死得還不夠慘!
另一邊。
客棧中,微生澹面色慘白,一直流著汗,腿腳也站不穩(wěn),否則也不會到現(xiàn)在都還沒逃走。
他正在心里想著對策,先吩咐家中帶來的一名護院回去報信,與自己分道而走,這樣至少能保證有一路能回去。
他將自己喬裝打扮成小廝模樣,然后背著一個包袱出了客棧,往城門方向去,卻見城門處多了許多官差,好像是在逐一排查身份。
他又轉(zhuǎn)身往護城河的方向去,護城河應(yīng)該能通往城郊,屆時再從碼頭坐船回去。
微生澹想得很好,跳河前,又聽身邊路人在討論沈伯爺自殺慘死的事,遂更加堅定了要逃亡的決心。
他往護城河里跳下去,別人卻當(dāng)他在自殺,很快請了皇城護衛(wèi)隊的人來搜救,船在上頭搜,微生澹在下面游,憋著氣都快窒息了,也不敢浮上來,若被抓住現(xiàn)行,只怕再也跑不掉了。
好不容易擺脫搜救的人,他才敢浮上水面喘口氣,再潛入水中繼續(xù)游,通過橋下時,有股暗流將他沖往城外的方向,他的口鼻因沒忍住呼吸被灌進好幾口水,四肢被凍得冰冷,游到精疲力竭也不敢停下。
不知折騰了多久,才得以見到城外的天光。
于城郊無人處,他喘著粗氣浮上水面,雙手攀上草地,露出劫后余生的笑。
正往上爬,卻聽一聲極低的冷笑。
微生澹涼寒的后背一抖,驚恐地抬頭,對上不知何時走近的裴如衍。
后者衣裳整潔,披著的狐裘都不曾沾上半點臟污,為避免臟水弄到身上,裴如衍保持著距離,低沉的聲音很有禮貌,“舅舅,累了就上來休息一會兒。”
微生澹還沒爬上來,嚇得暈死過去,這次是真暈,分不清是累的還是嚇的,往水面仰倒之時,被沖上來的親衛(wèi)兜住了,整個人提了出來,還滴著水。
“帶走!”裴如衍不再看他,抬步率先上馬。
而微生澹先前派出去通風(fēng)報信的護院,也于城門處抓獲。
還沒到日落,裴如衍就趕在宮門落鑰前,先去養(yǎng)心殿復(fù)了命,再回東宮……畫畫。
嗯,畫畫。
可是天要黑了,提燈畫壁到底是怕不準(zhǔn)確,只好先行歇下,等明日再畫。
卻是進不去長樂殿,他是來畫壁的,只能在壁畫附近的偏殿里休息。
該有的,倒是都有,唯獨沒有夫人。
夜里涼,也不知夫人第一回宿在長樂殿,習(xí)不習(xí)慣,能不能睡得著。
顯然裴如衍是多慮了,謝桑寧睡得很香,白日里太累了,幾乎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深夜,寧伯府青云院外,墻角處隱隱傳來低泣聲。
向來冷靜的玉翡都被嚇到了,以為是鬧了鬼,找護衛(wèi)來抓鬼,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小宋神醫(yī)宋息。
宋息兩行清淚在臉上留下四條痕跡,他擦擦臉,在丫鬟們驚詫的眼神中,起身離開國公府。
沒人知道他去了何處,玉翡也沒問。
云昭與宋息的關(guān)系,旁人或許不知,但身為世子與少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玉翡還是知曉的。
如今少夫人成了公主,世子還能成為駙馬,是因為裴氏門第高,而云昭也是太子之女,宋息卻沒有功名與家世,如何相配呢?
昨日鴛鴦,今日隔了一道宮門,注定不是一路人。
難怪深更半夜要在墻角里哭……
玉翡嘆息一聲,疏散了丫鬟護衛(wèi)們,再步入冷清的青云院里。
第504章
次日。
天蒙蒙亮,宮道處朝臣排著長長隊伍入宮,清早,風(fēng)灌進脖頸冷得要命,往日這個時候,眾臣的精神頭是不足的。
奈何今日個個精神極了,一路走去都在交頭接耳,互相交流彼此聽到的消息,傳說太子已經(jīng)回宮了,但他們還未曾親眼瞧見。
遂,今天的朝堂沒有一人告假,全數(shù)到齊。
朝堂之上,比往常還多了一人,那便是謝歡。
待朝臣站定,謝歡穿著太子朝服,跟在晉元帝的身后,穩(wěn)步踏入金鑾殿。
他所到之處,也是眾臣悄悄將目光投向之處,眾臣卻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擺正腦袋表面上目不斜視,實則斜著眼用余光偷看太子。
視力不好的,則稍微瞇一瞇眼睛。
等到晉元帝踏上金色階梯,坐上龍椅,目光掃射下來,眾臣黑漆漆的眼珠子立馬回正。
“參見陛下——”朝臣一同開口,嘹亮厚重的聲音回蕩金鑾殿,回音未絕,又繼續(xù)道——
“參見太子——”
龍椅在九級臺階之上,太子之座在三級臺階之上,于陛下的左下方。
謝歡在朝臣的參拜聲中,慢慢落坐,手肘抵在儲君座的扶手處,手臂支起,掌心捂著、把玩著妹妹還回來的虎符,面容沒什么表情,朝下方與李相站在首排的謝玄望去。
后者眼中盡是不甘,視線在與謝歡相撞后,低下了頭,咬緊了腮幫。
晉元帝:“眾卿免禮�!�
眾臣抬起頭,聽晉元帝繼續(xù)道:“想必眾卿都聽說了,太子平安歸來,與朕團聚了�!�
眾臣有眼色地拱手彎腰,“臣等恭迎太子殿下歸朝。”
謝歡右手抬起,小幅度揮了揮,“免禮。”
“眾卿今日可有本啟奏?”晉元帝先問。
朝野一片寂靜,無一人站出。
人雖多,卻比往日安靜不少,既不吵也不鬧。
“眾卿為何不語?”晉元帝視線掃過,挑了挑眉,“既然你們無事,那朕先說�!�
晉元帝有條不紊地低頭理一理整潔的袖口,假裝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你們的消息都是靈通的,知道朕前些日子就開始籌備了,實則朕提早便知太子歸期,禮部尚書何在?”
“臣在�!�
來自太子不容忽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禮部尚書咽了咽口水,舉著笏板躬身跨步往中央一站,作為第一個被點到的,多少有些緊張。
晉元帝問,“朕讓你準(zhǔn)備的儀式準(zhǔn)備得如何了?”
禮部尚書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地道:“回陛下,太子與太子妃的婚儀正在籌備中,冊封公主的典禮已經(jīng)籌備好�!�
“嗯,”晉元帝蹙了蹙眉,想起素未謀面的兒媳已經(jīng)故去,是見不到了,婚儀自然也辦不了了,不免遺憾地嘆息一聲,“將婚儀改成公主與駙馬的。”
“是�!倍Y部尚書應(yīng)下。
公主?駙馬?
眾臣面面相覷,除了昨日在裴家親眼親耳得知真相的幾人,其他的臣子都是靠傳聞與消息知曉大半,但消息傳得離譜。
昨日皇族齊聚裴家、沈益自戕抄家,這兩樁事都鬧得很大,不得不讓眾臣相信,離譜的傳聞是真的,沈益真的搶了太子的妻子為妻。
而裴家的世子夫人是太子失散多年的女兒,如今找回來了,自然該是郡主之尊,已經(jīng)住進了東宮。
陛下口中的公主,莫非就是這位郡主?是要將郡主冊封為公主?
越是站在金鑾殿靠后的,越是迷茫,紛紛朝裴家的站位投去探究目光。
只見裴氏父子倆站得筆直,就好像兩棵不倒松,事不關(guān)己。
能如此淡然,還不就是因為裴家出了一個郡馬嗎,而且馬上就是駙馬了。
嘶……裴家不會早就知道沈家那位是太子的女兒吧?否則娶妻怎么能娶得這么準(zhǔn)確呢?
裴如衍可是連中三元的大材,沈家那落魄的門第,能進得了裴氏法眼?
原先各家的女眷還都不解著呢,現(xiàn)在看來,根本就是裴家居心不良!
眼下,皇帝還要為裴家與新公主舉辦婚禮。
臣子們看著裴如衍的后背,自覺自己看破了真相,終于明白他裴如衍的背為何能挺得這般直了。
“眾愛卿皆不語,是有什么意見嗎?”晉元帝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眾臣如夢初醒,哪敢有意見,齊齊出聲,“陛下圣明,恭喜太子。”
這樣的默契,不是一天練成的,而是日日一起上朝習(xí)慣練成的。
此時,謝歡忽然起身,朝晉元帝的方向低頭,“父皇,兒臣與太子妃雖無法舉辦婚宴,但太子妃的追封儀事不該少�!�
央央養(yǎng)在沈家十八年,一朝尋回,一定會有人在背后議論。
謝歡不想讓女兒受外界閑言碎語的影響,央央是他的嫡女,不是什么私生女。
所以太子妃一定追封,這也是給顏顏的交代。
顏顏就是他心中早就定了的妻子,不論什么原因,也更改不了。
晉元帝看向兒子誠摯的神色,不及猶豫,輕輕頷首,再看向禮部尚書,“一起辦吧�!�
禮部尚書記下,“陛下,追封儀事要大辦還是小辦?”
雖然這問題有些煞風(fēng)景,但還是要問的,畢竟其中牽扯了戶部。
晉元帝看向謝歡,有意讓他自己拿主意。
謝歡轉(zhuǎn)頭,心中并不想揮霍,但該省省,該花也要花,決不能讓妻女受委屈,遂道:“自然要大辦,但兩場儀式可以一同辦�!�
如此,也能替國庫稍微省一點。
禮部尚書一一記下,退回了隊伍里。
然謝歡并未坐回,又朝晉元帝拱手,“父皇,兒臣有事要稟�!�
“說�!睍x元帝只吐一個字,顯得很高冷。
謝歡直起身,一臉正色不似尋常恣意之態(tài),嗓音洪亮,帶著穿透殿堂的力度,“兒臣要揭發(fā)揚州曹司戶,為官不仁,為搜刮民脂民膏,官商勾結(jié),壟斷揚州石料生意,致使姜明昌姜大人走投無路,只能從奸商宮氏處以高價購買石料,此為曹司戶與宮氏罪一,交易的證據(jù)全部記錄在宮家的賬本中,賬本由平陽侯搜獲,呈交于兒臣,請父皇查看�!�
第505章
朝臣們仰頭,見太子往前兩步,將賬本親手交于皇帝。
看來姜家的案子,在拖了大半年后,終于有了新的進展。
不過,就算姜大人是迫不得已買了石料,可石料的的確確是姜大人所購,姜大人就是應(yīng)該負(fù)責(zé)的啊!
眾人正這樣想,就聽太子謝歡繼續(xù)稟報——
“曹司戶與宮氏發(fā)了一筆不義之財后,并未收斂,趁夜將部分石料調(diào)換,以次充好,如此又可再發(fā)一筆,此為罪二�!�
“豈料這石料最終招來禍?zhǔn)拢率拱傩樟麟x失所,親人分離,浮尸遍野,民不聊生,此為罪三。”
“相關(guān)證人與證詞,兒臣皆已調(diào)查清楚,宮氏的兒子在醉酒后全部吐露,平陽侯已將人抓獲,連帶宮老板本人與曹司戶也已招供。”
一段段的話,聽得朝臣震驚,且憤慨。
如今方知,這水災(zāi)竟非天災(zāi)而是始于人禍?但凡心有鴻鵠的正義之士都要憤慨一番,御史們眉飛色舞,爭相站出來呵斥,“請陛下制裁!”
即便不是正義的官員,也要生氣,就因這人禍,讓自己還破費了呢!
這倒好,姓曹的謀取錢財惹禍,他們這些本本分分做官的要花錢填補窟窿,遂也站出來,“陛下,若事實真如太子殿下所說,那么曹宮兩家,便是千刀萬剮,誅連九族也不為過!”
“千刀萬剮都是便宜了他們!”
晉元帝將口供與賬冊看完,閉了閉眼,哪怕早就有平陽侯稟報過了,再聽一遍也仍然生氣,順著問道:“難道一個小小的司戶有膽子做下這等事?”
金鑾殿內(nèi),唯有李丞相、謝玄及個別知情者心虛得不行。
李丞相低著頭,握著笏板的手心冒汗,曹司戶與宮家被太子都查了個底朝天,他在京城竟然全然不知!想想,都是渾身冒冷汗,卻不知太子究竟查沒查到自己身上,他強裝鎮(zhèn)定。
晉元帝拋出的問題,無疑讓李丞相心死,猜到這根本就是陛下與太子早就商量好的對話。
果不其然,謝歡道:“是,兒臣蟄伏民間,平陽侯潛入揚州多月,查到曹司戶與李丞相府的信件,得知,曹司戶乃是受李丞相的指使�!�
“哦?”晉元帝又是只吐一個字,卻透著無盡的威嚴(yán)與冷冽,眸光微瞇地朝下首的李丞相投去。
帝王之怒,不顯于形,而藏于神,讓殿中朝臣皆感受到壓迫。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太子一回來,就向李丞相開刀。
太子黨的所有人挺直腰桿,那是這二十載來前所未有的,真正的傲了起來。
李丞相心跳漏了一拍,被官帽遮擋的頭發(fā)都被汗浸濕,“冤枉啊陛下,臣怎么會為了貪圖身外之物,而害了百姓�。 �
謝歡轉(zhuǎn)頭,冷笑一聲,“李丞相貪的又何止這一次,貪或未貪,很快就有結(jié)果了�!�
“結(jié)果?什么結(jié)果……”李丞相驚疑地擰起眉,心有不祥預(yù)感。
太子不會亂來吧?
李丞相不太確定太子到底走什么路子。
不多時,金鑾殿外響起尖銳的太監(jiān)聲——
“平昭郡主、虎賁校尉到——”
虎賁校尉是誰,平昭郡主又是誰?
眾人還不解,只見一身穿銀甲的女子從殿外踏來,其身后跟著搬運古董字畫的禁軍。
此時謝歡簡單地介紹道:“這是孤的義女,謝昭�!�
平昭郡主,虎賁校尉,都是她。
眾卿來不及驚訝,相比于李丞相將要面對的事,冊封一個郡主校尉都算是小事了。
李丞相看著滿地的字畫與古董,手指都在顫抖。
連邊上的謝玄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上方,出口道:“父皇!”
“閉嘴�!焙浅饴暢鲎灾x歡。
謝玄氣得臉色鐵青,這可不止被壓了一頭。
謝歡厲聲問,“李丞相,是否覺得這些眼熟?”
李丞相咬緊牙關(guān),“臣竟不知,臣身為一朝宰相,官居一品,太子殿下竟可以隨便進出臣的府邸,盜取臣的家具!”
真是盜匪的路子!
謝歡卻全然不因“盜”字而生氣,雙手叉了叉腰,睥睨著李丞相,“你縱是三朝宰相,也是臣子,臣子有錯,孤為何不能糾錯?”
語罷,看向義女謝昭。
謝昭收到示意,執(zhí)劍挑破名貴字畫,另有幾個禁軍沒舍得打破古董,將古董倒了倒,倒出不少金條。
而被挑破的一張張字畫里,則是一沓沓的銀票。
瞬間,朝野沸騰,令人驚訝的不是李丞相受賄,而是這一切都擺在了臺面上,李丞相便逃不掉了。
李丞相穩(wěn)住顫抖的手,拱起手中笏板,聲嘶力竭地喊屈,“陛下,太子歸來的第一日,便如此冤枉陷害臣,這些金銀,臣是一日沒碰過啊,焉知不是太子殿下找人放進去的?”
“哦?”
謝歡這次也只吐了一個字,頓了頓,仿佛是在思索,眺望著下方十分無奈地道——
“可孤沒錢啊。”
……
真是實話。
聽得晉元帝撫了撫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