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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他方才張嘴想解釋,但焦急之下,喉嚨又如同往常那樣像塞了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也的虧兒媳婦像老妻說的那樣,今非昔比了,三言兩語還真把她勸住了,不然怕是今日這團圓的好日子,就要因為一樁誤會鬧得不可開交。

    看到武重的臉都被憋紅了,顧茵端起他面前的茶盞,走到廊下讓人換了新的,后頭也不讓下人進屋,她又親自端到武重面前,“爹先潤潤嗓子再說話�!�

    武重從家里離開的時候,顧茵到武家不過三年,又是個只喜歡躲在人后的怯懦性子。武重對她的印象已經完全模糊了,如今雖才重見了小半日,顧茵整個人都在武重的記憶里鮮活了起來。

    “好孩子�!彼牧伺念櫼鸬氖直�,喝過了茶,心中焦急的情緒褪去,也能說出完整的話了,“我們行軍打仗并不洗劫�!�

    這是自然的,不然義軍也不會在十年里盡收天下民心。

    武重又接著道:“庫房中的都是陛下賞賜,金銀本就不多。”

    王氏當然看出來裝金銀的箱子比其他箱子少很多,畢竟新朝的國庫是接管舊朝的,舊朝國庫早就空虛了,軍餉都發(fā)不出。但皇帝肯定不可能賞賜些空箱子來吧?

    “金銀那些,大多都是分給舊部了�!�

    正元帝登基,第一件事自然是封賞有從龍之功的人。但追隨他的人好幾萬,肯定不可能人人都記得住,又人人都給賞賜。

    尤其是一些早年就如武重這樣,受了傷從戰(zhàn)場上退下去的殘兵傷患,不知凡幾。

    他們這些人大多都在皇帝面前沒有姓名,進不得皇宮,也不敢求到正元帝面前,便進英國公府求見武重哭訴。

    尤其是前段時間武青意也不在京中,偌大的英國公府只剩個武重一人,他對昔日部下的境遇感同身受,心也軟和,每次給出去幾十兩銀子或者幾兩金子給對方安家……不知不覺就給出了好些金銀。

    他也沒數,不擅理財,身邊的兩個小廝雖然是從前就一直跟在他身邊服侍,忠心可表日月的,但也都是從前軍中的窮苦孩子出身,目不識丁,自然不通庶務。

    要不是王氏今日提了,武重還不知道快把庫房里現有的金銀都掏出去了。

    “敗家玩意兒!”王氏雖然不像之前那么生氣了,還是忍不住嘟囔道:“他們在陛下面前沒體面,難道在你面前就有了?那么些人,你全都記得?”

    武重被說得沒吱聲。

    他自然是記不全的,只是對方能說出具體所屬哪個營帳、哪個隊伍,他聽著是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己或兒子帶領過的,再看一看對方帶來的能表明身份的信物,也就把金銀掏了。

    “算啦,確實都是可憐人�!蓖跏嫌謬@了口氣。

    她自己窮苦過來的,當初逃難到寒山鎮(zhèn)也是山窮水盡。若不是顧茵幫著她拿回了娘家的屋子,怕連個小攤子都一時之間都支不起來。

    那些人都是被前朝逼的沒辦法才造反,本來的境況肯定艱難,又沒混出個名堂,身上帶著傷或被致殘,想來便是到了新朝,日子也不會好過多少。

    “就當是給咱家積德了�!蓖跏先讨耐�,不敢具體去想具體給出去多少金銀,隨后她看到顧茵手上的那個金鐲子,又笑著安慰自己道:“還有好些個珠寶和古董呢,也值好多銀錢!盡夠給咱家大丫置辦新店的!”

    雖然有些煞風景,但是顧茵還是提醒道:“娘,這些東西怕是不好變賣�!�

    看到王氏臉上的笑一下子垮了下來,她接著指著鐲子內圈解釋道:“娘看這里,這里有記號,我猜是宮廷特有的。一會兒去比對其他珠寶首飾,應該能印證我猜的對不對。有宮廷特有記號的東西,一般的鋪子不會收。而且也可能給咱家招災�!�

    御賜的東西,那都是出宮前就在宮里登記造冊的。

    尋常人家能被賞賜一兩件,那都得像祖宗似的供在家里。

    也就是英國公府從龍之功甚偉的,能得到那樣一庫房的東西。

    但這也并不代表,英國公府可以隨意處置御賜的東西。

    變賣御賜的東西,一來是如顧茵所說,等閑店鋪看到宮中的記號就不會收。

    而且就算收了,這事兒讓有心人知道了,往小的鬧,那是說英國公府剛得了開國的賞賜就入不敷出,把他們一家子當成笑話。

    往大了鬧,那就可以說英國公府居功自傲,目中無人,連御賜的東西都敢往外賣,不是不把正元帝放在眼里是什么?

    更往深一層想,要是有心人先留著他們府里流出去的東西,按下不表,等到以后拿出來,作為英國公府的信物,構陷個別的罪名,還真掰扯不清!

    一通分析下來,顧茵抿了口熱茶,王氏都快哭出來了,道:“那要那些東西能干啥?就擺在家里看?”

    暫時還真只能供著,除非顧茵哪天生意做大了,自己整個金樓銀樓的,親自監(jiān)督,讓信得過的人把金銀首飾直接融了炸了。

    但開金樓銀樓需要的資金和人脈,根本不是眼下根基未穩(wěn)、剛從泥腿子脫胎出來英國公府能想的。

    “還是能用的,”顧茵安慰道:“那些個頭面首飾,娘和我一道戴,或是見客或是赴宴,都很體面�!�

    王氏根本沒被安慰道,她和兒媳婦都是一個頭兩只手,兩個人戴能戴多少?那一庫房的,夠她們婆媳倆從年頭戴到年尾不重樣兒的。

    她們又都不是那種好面子的人,而是喜歡實惠的人。

    王氏又問武重,說:“你送人錢財歸送人錢財,沒把那些御賜的東西給人吧?”

    武重立刻搖頭說沒有,倒不是他想的和兒媳婦一樣深遠,只是想著那些珠寶給了人,對方肯定還要再去變賣。都是和他一樣窮苦出身的人,哪里知道那些珠寶的具體價值,別回頭讓當鋪的人給糊弄了,就干脆直接給現銀。

    王氏呼出一口長氣,很快又想到了旁的,眼睛一亮,道:“還有俸祿呢,國公俸祿肯定不低!”

    “盤盤賬吧�!鳖櫼鸬馈�

    國公的俸祿肯定不低,但這偌大的國公府,養(yǎng)的人也不少。光上午出去迎人的,就有好幾十人。進項多,出項也多,還是得把整體的賬盤一遍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顧茵說完就去看武重,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府中應該有賬房先生?”

    武重搖頭說沒有,又緩慢地解釋道:“這府邸之前是王府,賬房先生逃了�!�

    一朝改朝換代,王府里賣身的奴仆自然是不能逃、也不敢逃的,但是賬房先生是從前主子的心腹,又是自由之身,自然就逃了。

    而英國公府開府時間短,也沒人料理庶務,還沒培養(yǎng)那樣的心腹。

    說完武重看向王氏,從前家里的大事小情可都是王氏做主。

    王氏再看顧茵,這才是現在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呢!

    “唉,一起來吧�!鳖櫼鹂嘀槪牡佬液脤W會了看古代的單式記賬法,也和周掌柜學會了打算盤,不然眼下還真要抓瞎。

    武重又讓小廝去取公中的賬簿和算盤來。

    一大摞賬簿先送來,兩個小廝合力抬過來的,多一些的是從前王府里的那些下人月錢的記錄,少一些的是開府了半年多的英國公府的日常開銷。

    后頭他們再去取算盤,府里就一把原先那賬房先生剩下的老算盤。

    但好在有個小廝記性很不錯,記得宮里賞賜的那些東西里頭有幾把金算盤。

    雖然那金算盤做的小巧精致,只成人巴掌大小,是用來賞玩的,但好歹能用。

    “來吧!”顧茵擼起袖子,先把一個小算盤放到武安面前。

    顧野同情地看了武安一眼,然后腳下開溜,跟著他奶去庫房里檢查哪些東西不帶宮廷記號。

    武青意也會計數,但不擅長打算盤,就幫著他們念賬簿。

    武重看著大家都忙活去了,干坐著怪不好意思的,就幫大家添茶蓄水,讓小廝去廚房傳話做點心吃食。

    一家子從午飯前開始忙活的,一直忙到下午晌,周掌柜帶著笑從外頭回來了。

    他已經打聽清楚了,朝廷放租放售的店鋪實在很優(yōu)惠,他們來的晚,放租的基本是輪不上了,但是放售的店鋪卻還有不少。像望月樓那樣的大酒樓,一整間連土地,只賣六七千兩銀子。地段市口好一些的,也就在一萬至二萬兩出頭的樣子。

    寒山鎮(zhèn)的望月樓抵押的時候都能抵押出一千兩,都知道黑市抵押壓價壓的厲害,所以望月樓市價其實是在二千兩左右。這也是當初王大富在那么不富裕的情況下,散盡家財也得把望月樓贖回去的原因。

    如今可是在京城,天子腳下,寸土寸金,這樣的低價,也就是新朝開國才能趕上這種大好事了!

    擱從前,周掌柜當然是想辦法再打聽打聽那些放租的,看看剩下的那些里頭還有沒有能用的,從矮子里頭拔高個兒。

    眼下他東家背靠英國公府,當然不用再那么摳摳搜搜了,周掌柜一整天盡打聽那幾間大酒樓去了。

    有一間他覺得最好,就在英國公府不遠的太白大街街口,搭乘馬車的話來回不超過半個時辰。

    附近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富裕百姓,既方便顧茵照顧店鋪,也不用再做利頭微薄的平價生意。

    進了府,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訴顧茵這個好消息。

    然而剛進了屋,周掌柜就看到了王氏正癱軟在太師椅上,捂著眼睛欲哭無淚道:“咋都有,啥都有!珍珠串串每顆都有,釵環(huán)首飾上的寶石也有,連金算盤的算盤珠子上也有……”

    有個啥?周掌柜還沒搞明白,就看到自家素來鎮(zhèn)定自若的東家眼冒精光地激動道:“掌柜的總算回來了!”

    周掌柜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顧野已經躥到他身后,“砰”一聲關上了屋門!

    武青意也在眨眼間出現在了周掌柜身側,鐵鉗子似的大手按到周掌柜肩頭,“來,您請坐。”

    屋里響了一下午的算盤聲再次響起,而且還多了一道,顯得越發(fā)熱鬧。

    …………

    英國公府的清幽別院內,老醫(yī)仙正在一邊碾藥草,一邊時不時抬頭看向門邊。

    小藥童見了,就嘟囔道:“師祖既然掛心,為什么國公爺讓人來請您一道去正院熱鬧熱鬧,您又不去呢?”

    老醫(yī)仙沒好氣道:“人家一家團圓,眼下正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我一個外人去干啥?”

    “師叔又沒把您當外人�!毙∷幫馈�

    老醫(yī)仙碾完藥草,又拿了個龜甲開始搖銅錢。

    一般的會卜卦的人有講究,遇到大事才占卜,或者給自己定規(guī)矩,每天占卜次數不超過三次,以此來提高占卜的準確度,或者避開所謂的天罰。

    老醫(yī)仙不講究那些,他閑來無事就占著玩兒。

    有時候出門需不需要帶傘都靠占卜來決定。

    銅錢和龜甲撞得哐哐作響,就那么響了一刻鐘,正在看醫(yī)書的小藥童不堪其擾,捂著耳朵大聲道:“我覺得師祖該去呢!”

    哐哐聲停下,老醫(yī)仙問他為啥這么說。

    小藥童道:“師叔不是要了師祖的天外隕鐵嗎?如今隔了幾個月,那神兵利器一定已經打造好了,您不去看看怎么行呢?”

    “對哦!”老醫(yī)仙整理了一下衣襟站起身,“我可不是去打擾人家的天倫之樂,只是去看看我那塊寶貝!”

    送走了他,那小藥童呼出一口長氣,看到他隨手拋下的龜甲和銅錢,他自發(fā)自覺地上前收拾。

    奇怪,這卦象怎么是個兇?勸人不要去的意思!

    一定是師祖老是隨隨便便卜卦,不準的啦!

    小藥童哼著歌,把龜甲和銅錢一收,接著研讀醫(yī)書。

    第70章

    一通盤賬盤到月至中天,

    總算盤出了個所以然。

    英國公府闔府上下攏共有百余個下人,月錢大部分都在半兩至二兩之間,一個月就要發(fā)出去上百兩月錢。另外還有管家和廚子那些月錢高的,

    月錢加起來也有百兩。而要養(yǎng)活這么些人,

    一個月則也要上百兩花銷。就先籠統(tǒng)的加一加,算作每個月四百兩支出。

    這是從前王府的賬房先生記錄的,

    還算是比較清晰好查。

    難查的是新賬,開府之后府里沒有賬房,

    那是府里管家寫的。

    他雖然能識文斷字,

    但是記賬的本事還真是一言難盡。

    且也不好發(fā)落人家,

    每筆賬目下頭都有武重的簽字,

    表明他是允許對方這么記賬的。

    好在新賬雖亂,但管家并沒有從中弄鬼——現在賬面上還剩下萬兩出頭的現銀,

    和庫房里的金銀是對的上號的。

    而過去的半年里,武重攏共接濟了五百余名傷兵殘將,一般是給五十兩銀子或五兩金子,

    但也有多的,有幾家半年里上門了好幾回了,

    就拿得格外多一些,

    平均一家子獲了二三百兩。

    總計武重一共給出去了快三萬兩。

    這數字一算出來,

    王氏的臉不能說和鍋灰比,

    和啥比都黑的嚇人。

    “你……”王氏胸口劇烈起伏,

    顫著手指著武重,

    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武重心虛地頭都不敢抬。

    三萬兩,

    這不只是對農家人,對富商來說也是一筆天文數字了!

    零零碎碎給出去的,他根本一點數都沒有。而且當時也不知道王氏他們還活著,

    他想著自己和兒子都不是講究吃穿的人,給出去的金銀就當是給地下的王氏積福了。

    “娘莫急,”顧茵把熱茶遞送到王氏唇邊,“您看這賬,除了這個,爹和青意都是極儉省的,半年里他們兩人合計的吃穿用度才花了不到百兩�!�

    其中大頭還是武重日常吃著的湯藥錢。

    王氏就著顧茵的手喝了口熱茶,這才緩過了那口氣,問武重說:“五百多個人,半年里你咋見的?”

    五百人平攤到半年多,一天要見兩三人。

    武重垂著頭,慢騰騰地解釋道:“就逢年過節(jié),一下子會來好些。前陣子中秋節(jié),當天就來了上百人�!�

    王氏被氣笑了,“中秋節(jié)一天來上百人,你這是在府里辦廟會吶?”

    武重沒吭聲,他也肉痛自責呢!

    王氏說完又看向周掌柜,問他今天在外頭打聽得怎么樣了。

    周掌柜好不容易忙完,正喝著茶,猛地被問起,他故意放慢動作把茶蓋蓋回去,再去看顧茵。

    顧茵微微頷首,讓他但說無妨,反正這也瞞不住,王氏稍微一打聽肯定能知道。

    周掌柜就直接說了。

    聽說京城里頂好的大酒樓也有一萬到二萬兩,王氏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自家這糟老頭子這是送出去了一兩間大酒樓啊!

    眼看著王氏實在憋不住要罵人了,顧茵就起身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時辰不早,都歇著去吧。”

    周掌柜被下人引去前院,顧茵和武青意兩人一道送老醫(yī)仙出院子。

    老醫(yī)仙興沖沖來的,來了都沒來得及表明來意,就和周掌柜一道被抓了壯丁。

    當時顧茵看到老醫(yī)仙頭發(fā)和胡須都發(fā)白了,心里還怪不落忍的,算賬也可太費心神和眼力了,別回頭把他老人家累出個好歹來。

    當時武青意就在她耳邊道:“我?guī)煾甘亲孕【毼渲�,身子骨硬朗著呢�!?br />
    有了他這親徒弟的保證,顧茵這才放開了手腳。

    別說,這位老醫(yī)仙年紀雖大,腦子真的是靈活,要不是有他幫忙,那五百多條傷兵殘將的條目還真理不清。

    “師父好好休息�!蔽淝嘁庑睦镉行┻^不去。

    顧茵也慚愧道:“本該是我去拜見您老,給您老見禮問安才是,今日事急從權,實在是唐突了�!�

    老醫(yī)仙累的話都不想說,擺擺手讓他們別送了,自己回去了。

    這天倫之樂,還真不是好享受的��!

    送走了其他人,屋里就只剩下自家人了。

    屋門一關,王氏一躍而起,滿屋子找趁手的東西。

    “娘,悠著點,爹身子可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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