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明昭和裴朗玉的運(yùn)氣佳，剛回客棧大雨才傾盆而下。黎明昭看著裴朗玉的步伐有些飄游，心想他也有醉意，遂扶著他進(jìn)了房間。
黎明昭將裴朗玉放在床上，她坐在一旁的椅上，說著：“我要與瑛娘明早看戲�！�
裴朗玉側(cè)身撐頭，聞言睜開眼睛，面帶微醺地看著她，“為何？”
“瑛娘要回屋，我為拖住她以此為借口，沒想到她答應(yīng)了�！�
裴朗玉讓黎明昭配合他，一是混淆視聽，讓桓邰兩人認(rèn)為他酒量差、易酒后失態(tài)；二是黎明昭也喝下有蠱的酒，讓他們放松警惕；三是拖住瑛娘，讓裴朗玉順利完成計(jì)劃。
“所以你猜到烏稷一定會讓我喝下那壺酒�！�
裴朗玉點(diǎn)頭同意，“他的心思倒是比桓邰多。”
“哪你又是怎么做到下蠱的，根本看不出來�！�
裴朗玉勾唇，“若是讓你們看出來，我這蠱師也白當(dāng)�！�
看著黎明昭疑惑的面容，裴朗玉又笑著補(bǔ)充道：“蠱聽我喚，從我手中爬入酒壺，只不過你們看不見罷了�！�
寒風(fēng)從窗口吹入，黎明昭被吹起冷顫。
裴朗玉輕笑出聲，“怕了？”
黎明昭搖搖頭，起身將窗戶關(guān)上。她轉(zhuǎn)過身，眼睛一花，竟然將裴朗玉看成了遠(yuǎn)在千里外的宿元戎。黎明昭嚇得連連后退，她的頭也開始昏沉起來，像是喝醉一般。
見黎明昭神色不對，裴朗玉坐起身，“頭暈？”
黎明昭點(diǎn)頭，她看著床上的人一會兒是裴朗玉一會兒是宿元戎。黎明昭閉上眼睛狠勁搖頭，希望能破掉這個幻覺。但似乎并不管用，她的頭還是眩暈。
裴朗玉想著是蠱毒發(fā)作，于是走去將黎明昭牽過坐在旁邊的臥榻。他從腰間抽住小刀割破手掌，鮮血爭先地涌出手心。
“作何？”
裴朗玉將手掌放在黎明昭唇邊，“喝下，頭就不昏。”
黎明昭猶豫著，而裴朗玉又將手掌湊近，神色認(rèn)真，“信我�！�
黎明昭慢慢靠近，雙唇因沾上鮮血而顯得更加紅艷。房間內(nèi)的溫度開始上升，氛圍一時間變得旖旎。血滴順著手掌往下流，黎明昭下意識伸出舌·頭·舔·舐即將落下的血珠。此舉一出，黎明昭和裴朗玉兩人皆是微微一愣。
黎明昭倏地坐直身子，耳尖紅得仿若滴血。裴朗玉起身回到床邊，拿出裹簾纏住受傷的手掌。
“下午不是給我藥粒嗎？”黎明昭慌亂地轉(zhuǎn)移話題，視線落在鞋尖上。
“藥粒是讓蠱毒延遲發(fā)作�！迸崂视駸o意識地纏繞裹簾，直到裹簾被全部繞完。
怕黎明昭誤會，他又解釋著，“蠱是用我血養(yǎng)得，所以要用我的血來解。”
“若明早他們蠱毒未解，那就暴露了�！�
“不必?fù)?dān)心，睡一覺便好�！�
黎明昭遲鈍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我先回去，好生休息�！�
還沒等裴朗玉送她，黎明昭咻得一下跑了出去。
黎明昭靠在長廊墻邊，胸口隨著呼吸淺淺起伏，可是心卻劇烈地跳動。
一下。
兩下。
三下。
……
黎明昭默默數(shù)了十聲，心跳漸漸緩下來。她本來想直接回屋，但想到今晚裴朗玉喝了許多酒，遂下樓找店小二要碗醒酒湯。
小二讓黎明昭稍等，他去后廚盛一碗。
暴雨傾盆，似決堤的天河下涌。沉悶的雷聲在云層間轟響著，閃電劃破黑壓壓的夜空，照亮空蕩蕩的街道。
狂風(fēng)中夾雜著大雨，一人推開門簾走入客棧�？瓷硇嗡剖敲凶樱麕е∧�，衣角被雨水打濕，滴滴答答地淌下水珠。男子渾身散發(fā)著寒氣，一言不發(fā)地朝樓梯走去。
正巧小二從后廚出來，將醒酒湯遞給黎明昭。黎明昭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男子后面準(zhǔn)備上樓，這時從男子身上掉下一串劍穗。
“公子�！崩杳髡褤炱饎λ�，她第一次見純黑的劍穗，“你的東西落下�！�
男子轉(zhuǎn)頭走下。此時一陣狂風(fēng)吹來，帷幕被吹起一角。黎明昭抬眼與男子對上，男子慌忙地扯住帷幕。
轟隆——
一聲巨雷響起。
男子似乎才夢醒一般，遲緩地接過劍穗，壓著聲音道：“多謝�！�
黎明昭越過男子上樓，但她能感覺到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這人真是……奇怪。
黎明昭敲響裴朗玉的房門。裴朗玉見著她端碗醒酒湯，神色略顯驚訝，“你這是特意為我盛一碗？”
“不是�！崩杳髡延采胤裾J(rèn)，“店小二送得�！�
裴朗玉倚著門笑笑，伸手接過。
黎明昭再次看見那名男子，她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黎明昭抬手指向長廊末端，“那邊是戲班房間吧。”
“是，早點(diǎn)休息。明早我陪你去尋瑛娘。”
但是，裴朗玉也沒料到，變化總是比計(jì)劃快。
*
“爹，你不懂，我一定會讓更多人喜歡人偶戲，還會讓人偶更加栩栩如生。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
你根本不懂！
孫平嗣被雷聲驚醒，他又一次做夢了。
自從他與兒子孫意年吵架后，他夜里總是會反反復(fù)復(fù)夢到那個場景。
他輕輕嘆息，轉(zhuǎn)眼看見窗戶未關(guān)，雨水不斷地淋進(jìn)房間。孫平嗣起身將窗戶關(guān)上，轉(zhuǎn)身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
吱呀一聲，是門開的聲音。
“誰呀？”
孫平嗣無奈坐起身，他只見一名白衣男子緩緩走進(jìn)，手中提著一把短刃，鮮血順著劍身滑到劍刃，緩緩凝成一滴血珠。
嘀嗒…嘀嗒…
明明窗外雨聲嘩嘩，可孫平嗣偏偏將血滴落的聲音聽得清晰。男子衣角滴落的水珠和血混在一起，路已經(jīng)被染紅。
“你……”孫平嗣害怕地往床內(nèi)縮，“你是何人？”
他平日里性情溫和，也不與人結(jié)仇。誰？會有誰想要他的命！
*
天才微微亮，黎明昭便被一道尖叫驚醒。她穿上衣服，開門迎面撞上裴朗玉。
裴朗玉細(xì)細(xì)地看她一眼，“沒事吧？”
黎明昭疑惑地?fù)u了搖頭。
“殺人了！殺人了！”
聞聲，黎明昭和裴朗玉轉(zhuǎn)頭看去。店小二跌跌撞撞地從走廊盡頭跑出，神情惶恐，嘴里無意識地念著，“死了，死了……”
見狀，裴朗玉上前扶住小二，小二緊緊抓住他的手，整個人被嚇得顫抖起來，“死人了。好可怕，好可怕……”
店小二的尖嚎聲也引來其他客人的圍觀，有膽大的客人上前察看。結(jié)果被惡心到嘔吐，甚至有一些直接腿軟癱坐在地上。
就在此時，烏稷歪歪倒倒地?cái)D開人群。趕尸匠嗅覺靈敏，他剛進(jìn)客棧就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烏稷抬眼望向走廊盡頭，他已經(jīng)感受到那里的慘烈，死氣重到快將整個屋頂淹沒。
*
衙役很快就來到客棧，他們遣散客棧里的客人，然后前去房間察看尸體，結(jié)果他們剛進(jìn)去就跑出來蹲在地上狂吐。
殺人犯實(shí)在是太喪心病狂……
尸體全都慘不忍睹，每一具都被剝下皮，從頭頂完完整整地剝到腳底。就連那經(jīng)驗(yàn)豐富的仵作看了也忍不住嘔吐。
仵作簡單驗(yàn)尸后，他認(rèn)為，殺人犯是在死者熟睡時，一刀割斷聲帶。死者都是在清醒時被剝?nèi)テ�，死于流血過多。甚至有幾具尸體眼睛異常睜大，死前應(yīng)是經(jīng)受無盡的疼痛與恐懼。
但官差發(fā)現(xiàn)戲班中有一人存活，他是戲班的領(lǐng)頭——孫平嗣。
孫平嗣被拎出來時神色恍惚，兩眼空洞無神。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被留了一命。但不管怎樣，這事與他關(guān)系很大，于是孫平嗣被暫時帶去了衙門。店小二也被帶去問話。
裴朗玉同著黎明昭站在客棧外，他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隨后垂眸對黎明昭說：“明昭，待會兒我陪你收拾東西。我們換間客棧�！�
衙役將蓋著白布的尸體抬出來，其中有人下階梯時一個踉蹌，白布被抖落。圍觀者又是一陣驚慌和唏噓。
黎明昭愣愣地看著血肉模糊的尸體，胃中一番酸水涌上。她想吐，但是勉強(qiáng)忍住。
衙役皺著眉將白布重新蓋上，離開客棧。
“好惡心�！�
“喪心病狂。”
男子站在外圍，聽見眾人議論紛紛。但他只是勾唇輕笑，不見驚恐。他的目光掃過黎明昭和她身旁的裴朗玉，若有所思。
其余衙役將二樓走廊盡頭封鎖后便離開。待衙役全部離開后，男子也隨著眾人散去。
但黎明昭只是站在原地，就連裴朗玉喚了她幾聲都未應(yīng)答。
“明昭！”裴朗玉見她被尸體的慘狀嚇傻，焦急地握住她的肩。
黎明昭抬頭，她的眼底泛紅，隱隱約約透著水色，由恐懼產(chǎn)生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裴朗玉，”黎明昭聲音哽咽，語氣里透著恐慌，“我昨夜似乎見著他，還與他……說了話�！�
“誰？”
“兇手�！�
昨夜的畫面再一次在黎明昭的腦海內(nèi)閃現(xiàn)。帶著帷幕的男子、淌著水的衣角、掉落的劍穗、被吹起的帷幕、灼熱的目光……
灼熱的目光！
被忽視的細(xì)節(jié)被黎明昭放大。
雷聲，閃電，暴雨。
所以他偏偏挑在昨夜行兇，因?yàn)榘蹴绱笥暄谧◇@呼與求救；所以他與自己視線對上時會慌亂地扯住帷幕，因?yàn)榕滤涀∷哪?br />
黎明昭腳下發(fā)軟，兇手怕是記住她了。
人偶戲·驚慌
“明昭！”裴朗玉緊緊握住黎明昭的手。
黎明昭臉色發(fā)白，手指也十分冰冷。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兇手殘忍至極，而她又看見了他的容貌。
她雖說膽子比平常女子大些，敢一人千里迢迢來到苗疆，但她從未見過如此殘暴的畫面，也從未離死亡這般近過……
“明昭，”裴朗玉放軟聲音，與黎明昭視線相平，“我們先找客棧，好好睡一覺。”
“我陪著你�！�
黎明昭木木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覺得她是該睡一覺。她要冷靜下來，她要想想該怎樣應(yīng)對。
裴朗玉的動作很快，兩人又找到一家客棧。這家客棧離官府很近，裴朗玉想著這樣至少能讓黎明昭更安心一點(diǎn)，他也會一直陪著她。
他讓小二開一間房。到離開舜陵鎮(zhèn)的這段日子，裴朗玉都要和黎明昭待在一起，保證黎明昭的安全。
“你好生睡一覺。”
黎明昭將整個人蜷縮在被子里，裴朗玉起身想端張椅子，卻被黎明昭抓住衣角。
“我不走，我只是拿椅子�！�
聞言，黎明昭松開手。見裴朗玉放下椅子坐在她身旁，她才瀉了口氣般閉上眼睛。
她好像進(jìn)入夢里，黎明昭看見昨夜的畫面。但她沒有端著醒酒湯去找裴朗玉，而是一步一步跟在那個男子的身后。
她看見男子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黎明昭快步跟上。然而男子的身影消失，隨后她聽見一聲輕微的慘叫，但只是一瞬間，便被震耳欲聾的雨聲掩蓋。
黎明昭順著剛剛傳來的音響緩緩走去，一間房門微微敞著，她想起來了，這是行兇的地方。黎明昭想止住腳步，但夢中的她仍然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
屋內(nèi)的畫面被黎明昭攬進(jìn)眼里。三三兩兩的女子倒在地上，她們的喉間都有一道血痕，是兇手用刀割破她們的聲帶。
畫面一轉(zhuǎn)，黎明昭又成為房內(nèi)的女郎。男子一步一步走向她，隨后蹲在她面前。他抬手鉗住她的下巴，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地看著，嘖嘖稱贊是副好皮囊。
“那就拿你這身美人皮來做美人燈�！�
話落，男子拿起一旁的水銀，準(zhǔn)備從她腦袋敲個洞灌進(jìn)去。他的身影越來越近，黎明昭視線被完全掩蓋。
救命——
黎明昭猛地睜開眼睛，可那些畫面卻怎么也散不去。她直直地盯著頭頂?shù)拇册�，夢中的畫面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閃過。
裴朗玉看著她醒來，知道黎明昭剛剛夢魘。他也沒有急著喚她，只是安安靜靜地陪她回神。
過了好一會兒，黎明昭才將視線轉(zhuǎn)回。她坐起身，和裴朗玉面對面。一覺后，她心中的恐慌不見少，但頭腦卻冷靜下來。
“裴朗玉，我們走不了�！�
黎明昭很清楚地知道，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被卷進(jìn)了這場謀殺之中，根本脫不了身。先不提兇手怕暴露一定會想法設(shè)法暗殺她，恐怕店小二也將昨夜她的事告知給官府。
裴朗玉自然也是料到此事，遂想著先讓黎明昭在客棧里睡一覺穩(wěn)住心神。他輕聲問道：“好點(diǎn)了嗎？你睡了快一天�！�
黎明昭點(diǎn)頭，又急著開口：“昨夜我見過他。”
“記得他的臉嗎？”
黎明昭點(diǎn)頭又搖頭，“我瞥見一眼，但是他很快又用帷幕遮住。”
“我現(xiàn)在想不起他的臉，一晃而過，沒有記清。”
“還有呢？”
“還有……”
還有什么呢，黎明昭記不起來了。
裴朗玉沒有再追問她，只是將一粒如沙子般大小的蠱蟲遞在黎明昭眼前。看著她認(rèn)真道：“連心蠱。無論你在何處，我都能找到你�！�
黎明昭抬眼看他，心中的不安在這一刻突然就平息。她伸手準(zhǔn)備接過蠱蟲，結(jié)果還沒碰到它，蠱蟲已經(jīng)鉆進(jìn)她的皮膚里，順著手臂往上走。皮膚表面鼓起小小的痕跡，隨后又消失不見。
她瞪大雙眼，神色帶著些難以置信，“原來這就是蠱�！�
裴朗玉輕輕笑著，“先下樓吃飯，再做打算。”
昨晚的命案發(fā)生后，客棧里的人明顯減少許多。為不引人關(guān)注，裴朗玉領(lǐng)著黎明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
裴朗玉剛抬起竹箸，便感覺到有帶著殺意的眼神落在黎明昭身上。
他替黎明昭整理耳鬢碎發(fā)，故作親昵道：“有人在暗中看你，一會兒我先你一步離開，你只需回房假裝睡下�！�
話落，裴朗玉看見烏稷慢步走入客棧。如今這個關(guān)鍵時候，他還擔(dān)心那人趁他離開就對黎明昭出手�，F(xiàn)在烏稷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裴朗玉看他都順眼幾分。
“來了個幫手�！迸崂视裱劾锿钢器�，他將一杯茶水放在黎明昭對面的空位之上。
烏稷不請自來，果真落座在黎明昭對面的空位，他語氣愉悅，“裴弟這般懂我，竟知曉我要來。”
“烏先生可有吃飯？若是不嫌棄，可與我們一同�！�
烏稷嘆息，嗓音低沉，“自然是沒有。我一覺睡到天亮，竟也沒人喚我�！�
“桓公子昨晚也是喝醉了，沒有考慮周到�！�
烏稷只是笑了笑，神色有些冷。
黎明昭沒有食欲，吃幾口就放下竹箸。
“才吃這么點(diǎn)�！迸崂视窨聪蚶杳髡�，眉頭輕蹙，“昨夜確實(shí)將你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