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車子的尾巴繞過大噴泉開出去,李存根的身影下一刻已經沖出了商場大門。他抓了一把頭發(fā),望著將盡的天氣,渾身力氣抽干似的,蹲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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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
程露露將做好的飯菜裝進保溫桶,拿了一個還沒有用過的新袋子裝好,騎上自行車,到門口的時候,程媽從廚房出來,“早點回來,等會兒去你外婆家,又要等你�!�
“知道啦,半個小時就回來。不行你們先去,我自己過去�!�
程媽扭著身子,看了她一眼,“配好的保溫桶袋子不用,又浪費一個,家里全是你那些東西。”
程露露嘟囔道:“這個好看嘛,我先走了,你們路上小心,不用等我�!�
從新城區(qū)出來,沿著高速公路旁邊的小路騎車半個小時,就到苯酚廠。因為國家如今對污水排放的嚴格把控,許多化工廠沒資格獲取排放許可,生產的污水只能自行凈化,成本太高。苯酚廠邊上的小池塘在夏天散發(fā)著腐尸的臭氣,黑色的泥漿浸濕了泥巴地,惡臭彌漫。
程露露每路過一次就嫌惡一次,捂著鼻子加快速度,風風火火騎到住宿區(qū)。苯酚廠白夜班輪流,有的車間叁班倒有的兩班倒。李存根下午五點多下班,她在六點鐘到達,停好自行車,轉身一看,以往不管什么時候過來都打開著的房門緊閉,銀白的鎖頭掛在上面。窗簾拉著,瞧不見屋里的情景。
她踮起腳尖張望,用能傳達到五樓的聲音喊了幾聲,沒有回復,泄氣地往臺階上一坐。
這一等就到了晚上,上下班來來回回的人都對她投來好奇的目光。程露露站起身,往回走了幾步,可是一想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不見到人豈不是前功盡棄,最好讓他知道自己等得多么辛苦,從而補償她。
因為這一代的宿舍建在廠區(qū)不遠的地方,為了降低苯酚的侵害,周圍種著大量蘆葦。夏天一到,各色小蟲子在其中安家,最是能產生蚊蟲的地方。程露露憋著一腔委屈,快把裸露在外的皮膚抓破皮。
她氣哼哼地站起來,沖著自始至終緊閉的房門大聲道:“以后再也不理你了�!鞭D身推著自行車往外跑。
“你怎么在這里?”
剛剛走出大門,一只腳已經跨上車,旁邊一道男聲傳來。程露露瞪著靠在樹邊懶散抽煙的男人,本來想發(fā)脾氣,一見到他那副松松垮垮的樣子,氣憤更多就轉變成了委屈,“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么?”李存根扔掉煙頭,鞋尖碾了兩下,外套往肩上一甩,邁步往里走,“進來吧�!�
房間里面依然熱,太陽直曬一整天,仿佛一只加大火力的蒸籠。他累極了的樣子,渾身骨頭都是軟的,雙腿隨意岔開坐在床上,兩只手撐在身后,下顎線拉出清晰的線條,望著天花板。
程露露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題,她白白等了這么久,他理應給個合理的解釋。李存根聽到她的話,起身從暖瓶里倒了一杯水,放在程露露面前,“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可是我做了你喜歡吃的東西,你還沒看呢。你到底去哪里了,之前我過來每次你都在的�!彼蚱粕板亞柕降�,“我等了你好久,腿上全是蚊子咬得紅包,又疼又癢�!�
“我有事。”他依然沒回答。
程露露幾乎是用瞪的,看了他好一會兒,那人還是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死樣子,幾乎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他提起精神認真去看一眼。她不得不忍氣吞聲自己找臺階下,“就算練車也有規(guī)定的時間吧,那你把排出來的休息日跟我說一下,我不想再跑空了�!�
“我這段時間忙,你過來也找不到我�!彼�?t起眼皮,似乎沒有體會到她話里的意思,直接拒絕地徹底,或者聽出來了,只是懶得糾纏。
程露露最終氣哼哼從李存根家里出來,堅持不要他送,騎著自行車飛起來似的往家里趕。路上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黑黑的影子跟在不遠的地方,心里那口氣稍微消了一點,進家門后嘭一聲甩上門,沒有請他進來的意思。
沒兩分鐘悄悄打開門一看,大馬路上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更氣了。
在這次之后,接下來一個月她去找了李存根五次,次次撲空。逮著休息的一天四點多就去他家附近守著,看見李存根回家,沒一會兒又出了門。
她一路跟著,看他上公交車再轉地鐵,越來越迷惑,那副嫻熟直奔目的地的樣子,根本不是第一次來。最后一路跟到他們上次看電影的地方。他什么也沒干,只是在廣場對面的公交站臺坐著,目光漂移,不能確定具體在意什么地方。
程露露坐在不遠的地方,就這樣陪著他等了半小時,以為他在等電影或者體育賽事。可是李存根這個人其實很無聊,他除了工作就是看書上課,從來不會參加其他體育活動,也沒有高雅的興趣愛好。正是由于他的悶,所以她才次次都能去他家沒有撲空的時候,這一個月太多例外了。
程露露等得不耐煩,快要現身去他面前,轉念一想怎么解釋自己在這里呢。就說是過來玩,隨便編一個李存根不知道的電影,由于他長期的疏忽也不能立馬拆穿她,再者就算跟著他來的,也沒有證據啊。
她想好了理由,走了兩步,他就站起來了,穿過馬路進了商場。這下她更疑惑了,因為他很有規(guī)律先把一樓看了一圈,每個角落都去,到了二樓叁樓同樣沒有進任何一家店,一直轉到五樓。
李存根停在健身房門前,來回走了幾圈。程露露看他魔怔似的,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轉回來。兩只手插在兜里,白色的短袖下擺很長,胸腹前面空空蕩蕩,肩膀薄且寬,手臂上肌肉線條流暢。在別人眼里大概是一個好看的神經病。
穿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舉著風車咯咯笑著,速度太快,一下撞在李存根腿上,仰起頭看人險些栽去地上。李存根長臂一攬,勾了個小娃娃在懷里,一大一小同樣漆黑的眼睛互相瞅著。
在小女孩兒哼哼唧唧快哭出來時,程露露連忙上前,從兜里掏出糖果,“不哭不哭哦,姐姐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年輕的母親再叁道謝,程露露大方地揮手,坦然認下自己一方的責任,雙方和平分手,目送小女孩和媽媽遠去。
打了半天的腹稿,為了解釋自己為何在這里,就怕他不相信,結果人家壓根沒打算問。李存根走向扶手樓梯,對于她為什么在這里并沒有很大的興趣,程露露連忙跟上。
陳嬌用完廁所出來,孟豫將她的包包遞過來,“回去吧�!�
她點點頭,邁開步子朝著電梯走過去。車子已經停在家門口,孟豫看著她猶豫半天。陳嬌看他非常想說話,也糾結了許久,應該是與自己有關的事情,而且可能會為難,所以孟豫不得不猶豫要不要開口,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她主動問了,多半要滿足他的心愿。這一年多,孟豫的付出令人動搖,就算她再怎樣倍感壓力,也做不到無視。
陳嬌深吸口氣,轉頭看向孟豫,“怎么了?”
孟豫有點吃驚,帶點抱歉說道:“后天我媽生日,因為我說過交女朋友的事,她幾次想見見,我都回絕了,這一次可不可以一起去?”
雖然幾年前就跟家里交代有了女朋友的事,但一直沒有機會相見,本來跟阿嬌準備同居的時候他就在籌備見家長,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只能說世事無常。阿嬌遭遇特殊,一面怕她受傷不敢提出見面,一面也怕家里有意見。
只是,他年紀不小,老人家想抱孫子的愿望并不很過分。再者,已經推拒了數次,他不想阿嬌在家里的形象受損,他們也不能這樣一直拖下去,媽媽是很好的人,阿嬌也是很好的人,或許相見了能讓阿嬌解開心結徹底接受他。孟豫對這次的見面抱有很大的期待,是以才會猶豫不決。
果然是很為難的事情啊,陳嬌心里翻騰了起來,陷入沉默。因為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和貪心,沒有果斷跟孟豫斷干凈,總是給他希望,才導致他單方面付出許久,到如今進退維谷的局面。
孟豫雖然很希望阿嬌能稍微體諒一下自己的心情,可畢竟是很喜歡而且準備一輩子的女孩子,讓她為難終究不忍。他咽下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辛酸,勉強裝作開心的樣子,溫和道:“阿嬌,你不要太有壓力,不想去也沒關系,以后還有機會,我會一直等你�!�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似乎要傳遞給她自己的溫暖與力量。陳嬌鼻腔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怎么會?我沒關系,一起去吧。我也很期待見你的家人�!�
陳嬌被孟豫擁進懷里緊緊抱著,腦子里清晰滾過毫無相干的念頭;孟豫,欠你的,我要怎么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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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掉進懷里
盡管孟豫再叁說過不要緊張,他媽媽是很好的人,一定會喜歡她的,陳嬌依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緊張感。堅定拒絕孟豫什么都不用買的建議,給孟豫媽媽挑了一個眼保儀,因為孟豫媽媽工作與護士相關,有上夜班的需要,陳嬌忐忑地想應該可以用得到。
陳嬌對于自己的母親很重視,應該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吧,這讓孟豫多多少少感受到她對自己的在意,在堅持之下看見了希望的曙光。
孟豫下班之后,先去陳嬌家里接她。現在正是八月最熱的時候,陳嬌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連衣裙,藕荷色小高跟,不會過于張揚,也不顯得稚氣。長頭發(fā)柔順地披在身后,薄薄的紗裙輕輕拂過纖細雪白的小腿,腰肢幾乎只有男人一掌長,皮膚干凈到透明。
他們在一起幾年,應該早就對她的美麗免疫,孟豫還是被狠狠驚艷了一把。他帶著微微笑意,拉開車門,在她彎腰上車之際由衷贊嘆道:“今天好漂亮�!�
陳嬌怪不好意思,她羞于將自己會特別引人注意的漂亮展露人前,可是今天的約會很重要,“還好吧,稍稍化了妝。會不會太張揚了�!�
“不會。相信我,非常好看�!彼蛑较虮P將車子駛上國道,總是從后視鏡里偷偷瞄她。
陳嬌悄悄調整呼吸,到了孟家之后,再次確認身上沒有瑕疵這才下車。孟豫爸爸在他幾歲的時候車禍出事,由媽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拉扯長大。
他的媽媽是老大,家里四個兄弟姐妹,算上表兄弟姐妹還有各自的兒女,本來只是兩個人的住所,八九十平米的地方,擠上十來人,分外熱鬧。陳嬌沒有想到一來就見到孟豫母親這邊幾乎全部的親人,險些僵在原地。
孟豫的兩個舅舅對陳嬌沒有多大的好奇心,舅媽們在廚房張羅飯菜,他的小姨自來熟,一進門就熱情地招呼。陳嬌如今不大擅長應付這樣突如其來的熱情,好在小姨不過是個愛熱鬧的性子,沒有提出很露骨的問題,多是聊孟豫的事情。
因為沒有被問到自己家里的事情,只需要在小姨說話的時候附和就好,過程不算太難熬。吃飯的時候大家圍成一桌,太多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陳嬌只能當做沒有發(fā)現,平平穩(wěn)穩(wěn)渡過了一頓飯。
本來以為飯后免不了被繼續(xù)圍觀,陳嬌已經有點后悔,想找個機會把禮物交給孟豫媽媽,先回家。孟豫小姨就把人都叫走了,陳嬌松了口氣,卻感覺不好意思,總歸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躲在小廁所里,思考著現在可不可以走,可是家里客人礙于她已經先走了,這個時候再提出告辭太不恰當。孟豫找了一圈,看見陳嬌站在洗漱臺前發(fā)呆,自己先抱歉道:“實在對不起,本來說好他們都不過來的,舅舅們卻覺得一家人總沒機會聚在一起吃飯,又是我媽媽的生日。擔心她會寂寞,所以擅自買了菜過來,我也沒想到會撞見他們�!�
文慧也害怕陳嬌會生氣,商量好了只是叁個人吃個飯,兄弟們提前隱瞞搞了突襲,擔心陳嬌會誤會家里人故意的。要是給女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以為他們故意給下馬威,孟豫會很難做,所以自己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由孟豫去給陳嬌解釋。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他們并肩出來了,文慧放下遙控器,招呼陳嬌吃水果。這才能安安定定坐在沙發(fā)上好好說會兒話,因為工作性質的關系,陳嬌看得出來,文慧是一個比較溫柔細心的人,說話柔聲細語。
雖然談話間會提及她的家里,打探并不深入,大概了解了一下她爸爸媽媽的工作。一旦陳嬌出現一小點猶豫,就會轉移話題,不會給人感官上造成強勢的印象,非常照顧人的感受。
陳嬌一直待到晚上九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才發(fā)現這么晚了,總的來說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很好。孟豫開車送陳嬌回家,文慧叮囑她下次再來玩。
車子開出去老遠,后視鏡里還能看見她站在門前的身影。陳嬌這一晚過于開心了,又有點擔心之前那么久的時間一直沒來過,因為她的原因總在推叁阻四,會不會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孟豫比她還要開心,安慰她道:“放心吧,我早跟媽媽說了,我們關系不穩(wěn)定,你家里家教也比較嚴。最主要的原因我的工作剛剛起步,需要忙的地方太多,所以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所以她不會怪你的�!�
就是因為他把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文慧才不會對陳嬌產生太多的不滿�?墒锹犚娝@樣說,陳嬌不但沒有輕松下來,反而更加痛苦了,心情不受控制地低落。
孟豫敏感察覺到她的沉默,以為她還生氣舅舅他們擅自見她的事,不由再次解釋。陳嬌搖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孟豫,我的所有事情你都知道,我非常感謝你包容我支持我�?墒�,你家里能瞞一時,不能瞞一輩子,我想找個合適的機會還是要讓阿姨知道的。”
她有自己的驕傲,如果他家里不同意,再怎么喜歡她也會強迫自己放手。已經跌得夠慘了,良好的出身造就了她的自尊本就比普通人強烈,經歷過那噩夢的一遭,唯剩絕對不能自輕自賤。
孟豫從來沒在媽媽面前提起過這件事,陳嬌突如其來地一問,讓他愣了半天,“這件事情讓我來解決好嗎?我媽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你們再多接觸一下,等她了解你,絕對不會在意那些的�!�
他能保證自己不管怎樣的阿嬌都是心中摯愛,可是不能保證旁人怎么想,就算是親人也有意見分歧吵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他能做的,只是在其中尋找一個大家都滿意的平衡點,不讓阿嬌受傷,不讓母親失望。
孟豫生怕阿嬌因為這件事打退堂鼓,這一路上為了安撫她,話都比平常多了,語無倫次,急出一頭大汗。陳嬌好笑又心疼,這樣好的孟豫,就算不能在一起,她也真心希望他能幸福的。
她掏出帕子,幫他擦汗,溫柔道:“好了,我也會努力的。謝謝你選擇我,我說過的,只要你不放手,我陪你走到底�!闭嫘牟辉摫还钾摚拱讈碇v,換個角度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孟豫這樣。
在她回來這一年多,無微不至,殷勤體貼,就算她的態(tài)度再冷淡也從來都沒放開手。陳嬌想要這份真心,即使膽怯,即使最后或許會受傷,重要的是當下,她也想給這個愛自己的男人等份深情的回應。
孟豫牽著陳嬌的手將她送到門前,就像剛在一起的時候,瘋狂渴望陪伴,多分開一秒都不肯。他小心將她擁進懷里,沒忍住再次告白,“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無論怎么樣,你都是我最喜歡的人,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們在一起那么久,孟豫從來都沒有細細講過自己的家庭。單身母親的辛苦,沒有父親的敏感自卑,家庭不如人,他的青少年時期平淡、擰巴,沒有聊得來的朋友。
上了大學還是老樣子,穿著拿不出手的批發(fā)廠打折款,一雙球鞋洗得發(fā)白也舍不得扔。多少次即使有優(yōu)異的成績,卻短于不善、笨拙的言談而失去獎學金和更好發(fā)展的機會。在遇到陳嬌之前,他的生活就是平平淡淡,不出頭不顯眼,只會在角落艷羨旁人。
他永遠也想不到,陳嬌這樣優(yōu)秀的女孩子會注意到自己,會毫無芥蒂跟他交往,不會把目光放在他的家庭穿著上,透過那些華而不實的表面看見他優(yōu)秀的內在。她真的太好了,從來不吝嗇自己的夸獎。他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就是鼓起勇氣跟她表白,本來只能仰望的月亮,有朝一日落在自己懷里,仿佛做夢似的。
他的不安總能被她的甜言蜜語安撫住,她讓他明白自己也可以是一個耀眼的人,他喜歡的這個女孩子,讓他成為更好的人。她大概不會明白自己有多愛她,又有多害怕有朝一日月亮依然會回歸天上。
陳嬌有污點了,這對孟豫來說根本不是會用來拋棄她的理由,反而他的心里有一絲卑鄙的安心感。太完美的阿嬌對他來說終究太縹緲,她有太多更好的選擇,一旦被放棄,他幾乎沒有挽留的優(yōu)勢。
現在這樣就很好,因為內心的傷疤,她不會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而他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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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
文慧生日過后,在孟豫的安排下,陳嬌又見了文慧幾面,有時候孟豫會把她接去家里吃飯。到周玉芬的生日,也回請了文慧,雙方家長正式見過面,周玉芬雖向陳嬌打聽進展,不會太過催促。文慧相比較之下就比較著急了。
這天吃過周玉芬的生日宴,母子倆開車回家,文慧喜形于色,雙手搭在膝頭,“你倆早點結婚就好了,阿嬌那樣的人家,想來也不會獅子大開口,彩禮商量過沒有?我這幾年存了些錢,要買房子能出把力,早點辦成這件大事,我心里就踏實了�!�
孟豫好笑,可是想起那件事不免頭疼,陳嬌性格太坦蕩絕對不會允許隱瞞,他又不能十分摸準文慧的想法,不免躊躇。他家如今的房子在老城區(qū),好幾回聽說要拆遷,總沒有明文下達,這一路開過去,煙火俞見寥落,孟豫道:“沒有這樣著急,我的工作才上正軌,過段時間恐怕會頻繁出差。阿嬌也說過,她家想再留她幾年,等我明年職稱能升一點,差距也不會太大�!�
文慧偏頭看了兒子一眼,“你倆自由戀愛,媽又沒讓你高攀誰,最重要兩個人合不合適,婚姻是沒有錯的。你別不愛聽,趁我還能動,幫你們帶著孩子,你們想怎么忙事業(yè)都有機會。等兩年我老了,孩子又小,那家里才叫雞飛狗跳�!�
孟豫沉默下來,文慧所慮確實是個問題,他如今的工資只算中等。因為跑新聞業(yè)務,買來這輛代步車用光了這幾年的積蓄,陳嬌家里有錢,沒嘗試過苦日子。
嫁給他之后,依照她的性格也不會當全職太太,而家里的情況似乎也不允許。陳家有錢,陳嬌是獨生女,陳學兵的錢往后全是她的,就算陳學兵去世,公司管理權落入旁人手里,股份分紅也夠陳嬌好吃好喝一輩子。
可是再有錢,那也是陳嬌娘家的錢,他不想陳嬌嫁給他之后還要靠著娘家才能過好日子。到時候有了孩子,月嫂保姆都是有錢人家用慣的,他若請不起,怎么感覺也不會太好。
孟豫開始思考這些問題,得出結論,果然還是要好好賺錢�?墒沁@些話又不能跟文慧討論,更不愿意讓陳嬌了解到他的窘迫,他咽下了解釋的欲望。
上完課將近晚上八點,鍛煉了一些日子,在教練的安排下慢慢加長了時間。陳嬌走出商場,即使天氣悶熱難當,依然覺得通身舒泰,她拿出手機翻了翻,孟豫給她發(fā)了短信,今晚要加班,不能過來接她了。
孟豫的工作沒有規(guī)律,因為陳嬌回家之后以她為重心,在工作方面懈怠了許多。常常在外面跑完新聞直接過來找她,忙起來實屬平常。
她家里本在市中心,離這邊上課的商場不是很遠,走路半個小時就到。孟豫沒空的日子,陳嬌一般都走路回家。周玉芬和陳學兵都說給她買車,以家里車夠多了為由,陳嬌不想再鋪張。
周玉芬有時候就覺得奇怪,陳嬌不說嬌生慣養(yǎng),從小到大吃用都很精細,價錢往往是最不需要考慮的因素。她的衣服從沒有今年還穿明年的,往前從不會管舊衣服去向的一個人,如今專門讓阿姨把舊衣服都收起來捐出去。
為人嫻靜不少,名流酒會不愛參加,一些慈善晚會卻很樂意去。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陳嬌這兩年給貧困山區(qū)、被拐婦女兒童大大小小捐了數筆善款,有一次感謝電話打進家里似乎想邀請她去參加什么開幕式。周玉芬才知道她在悄悄捐款。
陳學兵比較大方,直接設立了一筆基金給陳嬌,專業(yè)人士專門運營管理,讓她自己拿去花。周玉芬安慰她那是爸爸教她理財呢,接著就是了。
雖不顯山不露水,陳家家業(yè)不小,陳嬌的叔伯姑姨都做著不小的生意。依照這樣人家的規(guī)矩,結婚對象只能在圈子里找,陳嬌剛開始跟孟豫談戀愛,父母態(tài)度曖昧,女兒又是初戀,基本不干涉。
后來陳嬌出事,夫妻倆叁緘其口,心照不宣,那些門當戶對的規(guī)矩當然對她這樣的情況例外�;貋碇螅瑒傞_始顧及她的心理狀況,親人也極少見。
有一次陳嬌姑姑從國外回來,說是有個合作商家里孩子想介紹給陳嬌。那段時間周玉芬正想辦法帶陳嬌看心理醫(yī)生,想也沒想就回絕了,以為陳容偃旗息鼓了,現在又來了。舊事重提,還沒有忘記當初那一岔。
乘著夜風,陳嬌回家就被突如其來的狀況搞懵了。陳容是真看陳嬌滿意,那家的兒子是個混血,常年住在國外,她的理由很充分,“早年跟咱們也有來往,后來才移居的。阿嬌的事就咱們家里人清楚底細,咱們不說誰知道,我是看那孩子真不錯,想起阿嬌,好歹見一見,指不定就喜歡上了,年輕人這都說不準的�!�
周玉芬最怕女兒吃虧的,這要以欺騙為前提談婚論嫁,有朝一日東窗事發(fā),那還得了,念著陳容好心,她也溫聲道:“我想大姐你也是真心為阿嬌,既然真心實意辦這個事,就更不能瞞著人家了。多不好�!�
“我這還不是為了阿嬌好,待在帝都,來來去去都是自己人,總要露餡的。人家外國人開放,指不定就不在意呢�!标惾菔窍胫鴰准叶加猩鈦硗�,陳嬌要能嫁,算是高攀了。
“也不好,國外太遠了,我就這一個。只想她守著我,近一點�!�
陳容恨鐵不成鋼,嘟囔了一句,啥年代了,兒行千里母還擔憂,“就我家沒閨女,拿阿嬌當親女兒疼的,你這就見外了。多少見見嘛?”
陳容因為是家里的大姐,這些年混跡商場,練就一副鐵手腕,說一不二的。軟磨硬泡想給陳嬌介紹對象,周玉芬不怕得罪人,可是陳容不忌憚她,多少難辦,最后只能讓她再去問問陳學兵。
陳學兵自覺對不起周玉芬,有些不觸及底線的事情都愿意順著她的心意,維持表面的平靜,況且也是真心疼愛女兒。母女倆都不樂意,陳容的話剛說出來,就讓他謝絕了,給陳蓉氣得夠嗆。
在弟弟弟媳跟前碰了釘子,陳容就轉頭勸陳嬌,因為這一樁煩心事,陳嬌好些天沒見到孟豫都沒空計較了。
白天上班晚上夜校,擠出時間還要學開車,李存根一天時間恨不能分成兩天用。程露露隔了半個月再次見到他,顯而易見人瘦了一大圈,手背上根骨青筋分明,小臂的肌肉塊更加結實,不管搬東西干活都穩(wěn)穩(wěn)的,力氣大,抓地很牢。
程露露將自行車停在臺階邊,提著裙子小步子跑到李存根身邊,看他敲敲打打正在修什么機器。他的頭發(fā)又長長了,遮住眼睛,高鼻梁下一點弧度也不肯彎的嘴唇,下顎線因為脂肪流失,皮膚結實緊致。汗水滑過喉結,匿進衣領,分明一件普通的地攤貨,穿在他身上,就被感染上一點懶散松垮的味道。
并不是說他干活不認真,程露露看過他種地,也幫她修過自行車,他并不是敷衍了事,反而很投入。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做什么就全幅心神放在上面,她不由自主癡迷于他的專注。
看得太久,她有些不好意思,找話說,“花兒有沒有聯(lián)系你啊,阿媽氣消了嗎?她應該不怪我們偷跑了吧。要不你把她們也接過來吧,花兒在這邊正好上學,阿媽年紀大了,也不能一直干農活啊�!�
說完之后,察覺自己管得太寬,可是她有不可言說的小心思,如果他的家人在這邊,應該可以穩(wěn)定下來,到時候她會有更多的機會,也許會有新的突破口。程露露紅著臉想,忍不住問他,“你到底怎么想的��?跟我說說嘛,沒準我可以幫忙啊�!�
李存根頭也沒抬,撩起衣服下擺擦了把汗,嘴皮子微動,“你口渴的話,屋里有水�!弊硇挠谧约旱墓ぷ�。
程露露撅起嘴,悶悶看了他一會兒,不甘心試探道:“我聽花兒說你之前買過一個媳婦,她怎么樣啊?”
李存根動作一頓,長發(fā)遮住了他的神色,隨后若無其事干著活。他不做理會,程露露自言自語道:“她怎么逃走的呀,聽說你們有個孩子?她肯定不想要吧。”
他突然扔下扳手,嚯地站起來,沉默又高大,面無表情看著她的樣子,活像被觸了逆鱗的兇獸。他靜靜站著,克制了許久,顫抖的指尖才沒有泄露出明顯的異樣,聲音含著火氣,“沒事你回去吧,我忙�!�
程露露瞬間委屈得想哭,他怎么這樣啊,她因為擔心他的身體,叁天兩頭做了好吃的飯菜給他送來,結果次次撲空。以前要他幫點小忙分明都不拒絕的,現在總是以忙為借口,分明就是不想理她。
她的心意表現得這樣明顯了,還不夠嗎?程露露眼眶蓄淚,要不痛快,誰也別想好過,恨恨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因為你先前那個媳婦是北京人,所以你才帶我逃出來的吧。你這些日子好幾次叁更半夜才回來,出去找她了?你以為你找得到嗎?你以為人家大城市的嬌嬌女會要一個山里窮人嗎?我哪里對不起你了,一點都不念別人的好,虧我、虧我……”
到底還是說不下去,程露露哭得傷心,狠狠推了李存根一把跑出去了。被推搡的男人低著頭,盯著地下久久未動,好半晌直起身子,走出了院子。
商場對面的公交車站一共經過四路車,旁邊是一個大型公園,周圍零散分布著一些小店。這里有幾家酒店,哪家飯店生意火爆,地鐵入口的位置,紅燈會亮多少秒,哪個時間是車輛高峰期,李存根都一清二楚。
在陳嬌曾經出現過的這個地方,他已經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其實對于能否找到她并不抱什么希望。因為某個角落或許被她看過一眼,她的指尖也許不經過撫摸過某個地方,只是那一點點痕跡,已經完全消散的氣息,終究因為她的停駐,讓他戀慕不已。
那快要滿出來的思念,即使狠狠壓抑,也在某個深夜不可控制地決堤。他仿佛上癮似的,隔一段時間就要來看看,拋開碰運氣的成分,他只是舍不得,七百二十六個日夜沒見到她了,如果不抓住這一絲可能,他絕對會瘋掉。
李存根站在路燈下,瘦高的影子拉在地上,仿佛被拋棄似的,渾身茫然地破碎獨孤感。他漫無目的盯著商場大門,瞳孔半遮,指尖夾著一根煙,劣質的尼古丁吸進肺里,暫時麻痹了神經。
陳嬌下了扶手樓梯,直奔外而去,拿著手機在講話,微微失落,“你又加班��?”
對面孟豫安撫了她幾句,陳嬌道:“我知道,就是你太辛苦了,什么時候回去?嗯,我自己回家,會小心的,嗯,好,等你有空吧。我會的。”
她一路聽著電話,腳尖有自己的記憶,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卻不知此刻,在離她不過五十米的噴泉邊,一個人不敢置信似的,那雙通紅的眸子死死盯在她身上。身邊所有人所有物瞬間虛化霧化,任何聲音都聽不到了,李存根只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那顆心臟,重獲新生般,強健有力開始跳動。
撲通、撲通……
他屏住呼吸,雙手攥成拳頭,血液逆流,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內心如云海翻涌。
他想拔腿追上去,可是那一刻不知何處涌上來的恐懼,如同重鉛灌滿雙腿,即使只是一小步也邁不出去。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咬合肌發(fā)酸也沒辦法松開牙關。她慢慢走著,微笑著說話,側臉干凈透明,一步一步離他遠去……
他深深吸口氣,濃黑的劍眉壓下來,眼睛只能聚焦在她身上,失去了意識一般跟著她走。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如同她的影子,她慢他也慢,她快他也快……
外表低調的私人別墅前,大門巍峨嚴肅,道路兩旁行人稀少,她推門走進去。李存根如夢初醒,在馬路邊不顯眼的花壇邊坐下,點了支煙,狠狠吸了兩口,如同溺水的人終于吸進新鮮空氣,解除了那種窒息感。
明天早上還要上班,下班之后要領課本排課,晚些時候駕校也有課。他應該立馬回家睡覺,養(yǎng)足精力,迎接忙碌的一天,可是半點也不想動,甚至還不能完全確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做夢。
他不敢走,就這樣坐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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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別人了
因為那一次不算劇烈的爭吵,程露露好些日子沒去找李存根,自己拉不下來面子,程媽問了幾次,本來就想不到辦法緩和,更加心煩。她有時候忍不住想去找他,又覺得自己太貼上去會更加不被他當一回事。可是自己確實也有言語很過分的地方。
等他拿到駕駛證的時候再去吧,她心里這樣思索著,趁他心情好,總不會還跟她計較,她都沒有生氣,他好意思還冷戰(zhàn)嗎?程露露這樣安慰自己。
中秋前夕,家里寄來了自己做的月餅,阿媽雖然生氣李存根帶著程露露悄悄跑掉,后來他寄錢回家,還清了家里的欠款。阿媽心疼兒子,在信里問他跟程露露怎么樣,家里現在好過了不少,李存葉生了叁胎,還是回家生活更舒坦些。
李存根沒交代跟程露露的情況,對于阿媽的關懷也沒回復,只是交代花兒好好上學,以后考來北京上大學。雖然欠款都還干凈了,他還有太多事情需要做,那些并不能被阿媽等人所理解,多說無益。
花兒因為陳嬌教她練字,李存根也給她買了正經字帖寄回去,現在的字跡清俊迥勁、初具風骨。他拿在手里看了好一會兒,寫了一封回信,跟往常沒有多大差別。關于阿媽的話,只是問問她的身體,再無話可說。
那是生他養(yǎng)他,為家庭奉獻犧牲巨大的阿媽,不出意外,這一生都該是他最重要的人�?墒悄羌�,他實在無法原諒,每每想起,便是深深的痛楚,對阿嬌的愧疚與無法摒棄的自厭。
收拾好了家里,到郵局確認了寄信的時間。出門前他裝了幾個家里寄的月餅,以前陳嬌很愛吃,心里清楚明白即使帶過去也沒辦法交到她手里,還是想帶著。人總是在癡心妄想之下隱含希望。
這一條路已經走得分外熟悉,發(fā)現阿嬌之后,又尋訪了幾次便掌握了她在商場的出沒時間。他每天都遠遠追在她身后,只是看一眼,便被安撫住幾乎脫韁的躁郁。
坐在車上的這一路,乘興而往,遇見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可愛的,是他翻山越海去見她的證明,離她越近一步,就越開心一點。他又剪短了頭發(fā),平平無奇的寸頭,但是顱頂生得好看,絲毫不見土氣。
李存根并不是十分精致的長相,但眉眼分明清俊,濃密的劍眉如出鞘的寶刀,生機勃勃,野性難馴,有一種不同于普通人的自然氣息;眼珠黑多白少靈氣十足,下垂的眼尾勾出一絲無辜感,中和了鋒利的眉毛的兇性。瞳孔時常半遮,一副沒睡醒懨懨的樣子,輕易讓人忽視了他的危險性。
頭身比例好,寬肩窄腰,手長腳長,站起來接近一百九十公分,坐在位子上雙腿難以施展開,憋屈不舒服,他沒感覺一樣。拉聳著眼皮盯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只有微微上揚的嘴角,大概可以看出這個人心情不壞。
天色晚了,街道兩旁的霓虹閃爍絢爛,整個天空五光十色,這是一座不夜城。李存根拖著慢悠悠的步子,找了個花壇邊既不會擋路視野又好的位置蹲好,默默抽煙,盯著商場大門。時髦漂亮的女孩子叁五成群從眼前路過,他只嫌她們走路太慢,遮住了視線。
那抹熟悉到已經刻進心間的影子出現時,往瓷磚上摁滅了煙頭,他站起來,往陰影處躲去。
陳嬌掛了電話就看見孟豫站在右手邊不遠的地方,跑了兩步連忙又緩下來,抿住高興的情緒,“今天終于有空接我了嗎?”
孟豫苦笑道:“哪有,工作帶回家了,送你回去了我再忙�!�
“那你過來做什么?早些忙完早些休息,我沒關系的�!彼w貼道。
孟豫握住她的手,并肩往前走,小聲道:“可是我想你了啊。半個月沒好好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