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直拍到天光大亮,導(dǎo)演終于滿意,收工轉(zhuǎn)場。
車子將他們從荒郊野外拉回了景區(qū)內(nèi),西棠換了衣服走出來,正碰到群頭刁哥,他沖著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喲,大明星,趕早啊�!�
西棠笑嘻嘻地打招呼:“刁哥,您早�!�
她轉(zhuǎn)手將劇組發(fā)的一份早餐遞給了他:“您沒吃吧?豆?jié){、包子。”
刁哥也不客氣,順手拿過早餐,另一只手伸出來,要往西棠的臉上摸,她敏捷地一閃躲過了,臉上仍然笑嘻嘻的。
刁哥嘿嘿笑了一聲:“你個小滑頭。”
西棠趕緊拱拱手,笑著跑遠(yuǎn)了:“記得報我的戲啊�!�
刁哥咬著煙,順手在她的名字后打了一個勾。
橫店的群演一天工作八小時賺六十塊,就這價格,四五年前還只是一半,早上六點前的戲,多發(fā)十塊;拍挨揍和死掉的戲,十塊起跳,活兒臟,則會多發(fā)一點。
橫店最熱鬧的時候,據(jù)說有幾千名群演,肉身都撲在爛泥里打滾,可是連賣盒飯的阿姨都心懷星夢。
出了門,看看時間,西棠往自已的劇組走。
她所在的經(jīng)紀(jì)公司正在橫店拍一部古裝宮廷電視劇,昨晚是大夜戲,今早十點多開工。
西棠穿過青石板路,她一邊走,一邊無聲地笑笑,自已也是有經(jīng)紀(jì)公司的人了,怪不得每次來做特群都被調(diào)侃。公司正在拍的這部《傾城宮戀》,號稱總投資幾千萬,其實大部分都進(jìn)了導(dǎo)演和主演的口袋,服裝、道具都使勁揀便宜的租,更不用提極其狗血的劇情了——從西棠進(jìn)橫店的這幾年開始,各種憑空冒出來的影視制作公司多如牛毛,大家都一樣,拍出來的戲,全都跟狗屎似的,都往電視上放,后期剪出來的鏡頭宮紅柳翠、金玉滿堂,俊男美女癡情纏戀,然后發(fā)行宣傳賣力倒騰,緋聞粉絲使勁炒作,版權(quán)一樣好賣,制片一樣賺得盆滿缽滿,電視一樣播得火熱,觀眾一樣看得津津有味。
她在劇里飾演一個失寵妃子的丫鬟,有大約十集的戲份,在三天前的拍攝中已經(jīng)不幸被隔壁宮的娘娘毒死而領(lǐng)了盒飯。
在橫店住了快兩年了,本來就是這行當(dāng)出身的,她什么活兒都干過,什么活兒都練得不錯,這一次公司干脆都不用請劇務(wù)了,由她跟另外一個同事全包了。
西棠一走進(jìn)劇組,里面已經(jīng)是人聲鼎沸,穿著戲服的演員來來往往,有些頭套、妝容已經(jīng)齊全了,一眼看過去,宮女如花滿春殿,花紅柳綠的一片,頓時產(chǎn)生了時空轉(zhuǎn)移之感。
只是下一秒,她就隔著窗戶聽到劇務(wù)主任在屋里對著電話咆哮:“喊他起來!這個場地一場租金兩萬!全劇組人都開工了,等著他吃白飯�。 �
西棠知道,電話那頭是男主演江超的助理,江超是一位很早以前出名的香港唱跳歌星,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過氣了,但勝在有名氣積累,演戲還算實力派,片酬不高不低,公司請他來跟吳貞貞搭戲,兩個人年齡差了十多歲,一個演穩(wěn)重老成的皇子,一個演清純可人的江湖小俠女,也算搭出了新意。
只是聽說他最近剛剛離了婚,一進(jìn)組就是夜場派對動物,助理稍有不慎,他便起不來。
也難怪他晚上愛去消遣,幾個月被困在這個破爛小鎮(zhèn),沒日沒夜地趕工,是個人都得發(fā)瘋。
同事阿凱在屋檐下看到西棠,趕忙沖著她招手:“西棠,過來。”一個女孩子站在他的身邊,抹著眼淚抽抽搭搭地說話。
那是公司派給女主演吳貞貞的助理小寧。
小寧一看到她,便氣鼓鼓地說:“西棠姐,我不想跟貞貞了�!�
吳貞貞是公司近年來最紅的女星,在整個電視劇圈子也算是古裝一線了,人美,脾氣是有點,大牌都有點脾氣,但也不至于跟助理鬧翻。
西棠問:“怎么了?”
小寧說:“今天的劇本有改動,我拿進(jìn)去給她看,被她罵了出來�!蔽魈耐�,心底一亮,問了一句:“是不是有人在她化妝間?”
阿凱將西棠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新男友,第一次來探班,抓得很緊,據(jù)說下一部戲要投資,大制作捧貞貞做主演,老板供財神一樣供著�!�
西棠心下已經(jīng)明了。
她也隱約聽說了一些傳聞,在橫店拍戲枯燥萬分,這種鮮活香辣的小道消息傳得飛快。吳貞貞成名很早,如今依然很年輕,錢卻賺得不少了,因此一向心高氣傲,據(jù)說一場飯局的價格是六位數(shù),還是有市無價,但在娛樂圈,富商圈子里有個傳統(tǒng),越是高價高傲的女星,帶出來越有面子。
難得有財神爺入了吳貞貞的眼,想必也是稀奇人物。
方才她已經(jīng)瞄到,小寧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羽絨服,羽絨服下是一層黑色薄紗,波峰聳動。
西棠暗自佩服。
她從小寧手中接過了本子,語調(diào)卻是沉著威嚴(yán)的:“我去說吧,你休息一下,一會兒b場戲照舊跟她。”
小寧唯唯諾諾應(yīng)了一句。
西棠走到吳貞貞的化妝間。
整個劇組上百人,只有吳貞貞一個人有獨立化妝間,連一從這個門口走出去就有大批探班的忠實粉絲捂著心口尖叫的男主演江超,都只是跟男二號共用一個休息室�?磥韰秦懾懸齺硗顿Y的事,估計是真的了。
西棠敲門,溫和地說:“貞貞,我來送劇本�!�
這位大小姐喜歡人人叫她貞貞,上至總導(dǎo)演,下至清掃阿姨,以顯得她親切。里邊傳出一道嬌膩的女聲:“進(jìn)來吧�!�
西棠推門進(jìn)去,吳貞貞已經(jīng)穿好了戲服,一件牡丹刺繡的大紅宮裝,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正坐在梳妝臺前,一邊對鏡貼花黃一邊說話,聲音拖得老長:“我上周在恒隆看到了……”
背對著門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沒等她說完,便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句:“喜歡什么自已去買,不要來跟我說。”
而這聲音如一道閃電轟隆隆地劈落,西棠只覺眼前一片黑暗,那一瞬間再也動彈不得。
男人的聲線低沉、醇厚,如大提琴上最飽滿的弦奏出的音,卻是寒冷的,如浮著碎冰的溪水流過堅硬的巖石。
仿佛冬天第一場雪落下時的傍晚,天色灰暗,庭院茫茫,想身邊有個人,想暖酒,想喝醉,想跟他共赴地老天荒。
很多年前,也是在一片黑暗中,她走進(jìn)燈紅酒綠的包廂,牌桌上人影綽綽,不見真容,只聽到一個男人的低沉聲音,帶一點點笑意:“等會兒,碰四筒�!�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皮膚發(fā)緊,腦子一陣陣的暈眩,身體非常的渴望被撫摸。
不管隔了多少年,哪怕是在夢中,她也常常聽到這個聲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聲音。
作為一個科班表演專業(yè)出來的學(xué)生,講究的是聲臺行表,而其中她最喜歡的演員特質(zhì),就是有一副好嗓子,臺詞念得好——低沉、飽滿、性感,充滿感情,這戲基本就成了大半了,這比空有一張好看的臉管用多了。
后來她見到了趙平津,發(fā)現(xiàn)聲音這么好聽的男人,竟然同樣擁有一張足以傾倒眾生的臉龐,真是老天瞎了眼,什么都讓他占全了。
跟他的臉相比,西棠仍然最愛他的聲音,有多愛呢,愛到那時候晚上關(guān)了燈,兩個人倚在床上絮絮地說情話,一片黑暗之中,她仿佛看得見眼前的空氣中絲絲縷縷地飄浮著他的聲音。
那是她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候之一。
西棠感覺到手中的紙張在震蕩,仔細(xì)一看,原來是自已的手在發(fā)抖。
吳貞貞眼波飄蕩,嬌嗔一句:“討厭,人家不是說這個啦,我是說我看見了高先生,他的新女朋友還跟我搭過戲呢……不過我在店里試了一個包……”
“西棠?西棠?”聽到吳貞貞在喚自已,西棠終于回過神來。
西棠深吸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用力掐住自已顫抖的手腕——慌什么,怕什么,都過了那么多年了,你們早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
西棠目不斜視地走到吳貞貞身邊,在她身邊蹲了下來,背對著沙發(fā)上的人,遞給她劇本,輕聲細(xì)語地說話:“待會兒這一場有改動……”
吳貞貞掃了她一眼,她身上穿一件臃腫的黑色棉衣,臉色蠟黃,黑眼圈很重,大約早上又去跑戲了。她蹲在自已的身邊,眼光一動也不動,非常守規(guī)矩,嘴角一直有點輕柔的笑意,當(dāng)然這是對劇組里的導(dǎo)演和主演,吳貞貞也看過她板著臉將手下的場務(wù)助理訓(xùn)得不敢吭聲,是個八面玲瓏的女孩子,據(jù)說也是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的,好像還替自已演過幾次替身,卻一直沒紅,現(xiàn)在年紀(jì)也大了,大約真的只能改行做幕后了。
她滿意地笑笑,然后嬌滴滴地說:“小寧又在麻煩你了?”西棠說:“我已經(jīng)批評過她了,一會兒她跟你上戲。”
吳貞貞不置可否。
西棠的目光一絲一毫都不敢移動,她只感覺到那個人依舊在沙發(fā)上端坐,卻不再說話,因此感覺整個身體都是麻木的。
西棠又說:“今天阿琳請假,劇務(wù)臨時請不到人,一會兒b場有場吊威亞的戲,還得麻煩您親自拍了�!�
果然,吳貞貞喊了一句:“怎么可以這樣!”
西棠賠笑:“人人都說您敬業(yè),今天有記者來探班,我安排您去接受采訪�!眳秦懾戇@才不情不愿地點點頭。
門外來催候場了,西棠說:“我出去了。”
她站起來往外走,吳貞貞跟著站了起來,卻是跟屋里的人撒嬌:“還要拍吊威亞的戲,人家恐高嘛。”
但吳貞貞沒得到回應(yīng)。
西棠轉(zhuǎn)眼已到門外,吳貞貞大約不知道,那個人才真正恐高,而且最恨別人提恐高。
她走出來,吳貞貞也出來了。導(dǎo)演在廊下走過,吳貞貞立即迎了上去,挽住了導(dǎo)演的手臂往片場去了。
西棠渾身如虛脫一般,扶著屋檐下的柱子站了會兒,終于感覺到肺里重新吸得進(jìn)空氣了,才拔步往里邊走。
忽然她聽到后面有人說:“站住�!蹦且凰查g,她心跳都停住。
她沒有回頭,繼續(xù)往前走。
后面的人壓低了聲音,卻是帶了一點惱怒的嗓音:“黃西棠�!�
西棠只好停住了腳步,將發(fā)抖的手握成拳,慢慢地回頭,卻還記得帶了一點點笑意:“好巧呀。”
西棠目光在他臉上輕輕掠過,沒敢細(xì)看,接著微微低垂,定在了他黑色大衣第二顆琥珀色的扣子上。
她當(dāng)然記得他的樣子,五年過去了,他一點也沒變老,白皙得如象牙純釉的一張臉,五官俊美之中帶一點削薄的硬秀,下頜的線條陡峻料峭,濃眉微微蹙著,眼底如一片幽深黑暗的海。
她知道他正定定地看著她的臉,目光如一把冰刃,一刀一刀地刻在上面。
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墻,渾身有一股難明的怒火。他一個字也沒說,但西棠知道他在生氣。她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人,僅僅是站到他身邊,她就足以感受到他的每一絲最微小的情緒。
是,她知道趙平津恨她,他那樣高傲猖狂的人,但凡你折辱他一分,他必定恨不得回敬你十分,恨不得折磨得你生不如死,可是她還手腳齊全地、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他堵在她的身前,她無處可逃。
大冬天的,西棠的整個后背一直在冒汗。
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卻沒有半分抵達(dá)眼底:“混得不錯嘛,都進(jìn)組了�!�
西棠在心底淡淡地笑了,趙平津還是老樣子,對熟人和不值得他客氣的人,不正經(jīng)的時候多,嘴上非得討點便宜。
她也帶了點嘲諷笑意地答:“托福,還過得去。”趙平津問:“怎么沒當(dāng)上女一號?”
西棠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那么多美女,哪里輪得到我?”這時走廊那邊有人拖著長音喊:“西爺——鋪道具嘍!”
西棠應(yīng)了一聲,然后對著身前的人點點頭:“再見�!壁w平津看著那個身影飛一般地逃走。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無聲無息的,他早當(dāng)她死了。
誰知道她還在這圈子里,看起來也不像在拍戲。眼高于頂?shù)狞S西棠,竟然有那樣卑微的身段,低聲下氣地招呼一個刁蠻虛榮的女明星。
轉(zhuǎn)眼那個身影就遠(yuǎn)了,黑色寬松的棉衣裹著身體,露出細(xì)細(xì)的四肢,豆芽一般瘦弱,無辜的一張小臉,卻有著刀子一樣狠的心腸。
他站在屋檐下,心底震蕩得胸口發(fā)悶,只感到太陽穴一陣一陣地驚跳。終于他咬了咬牙,返身打電話:“沈敏�!�
他控制住情緒,平靜地吩咐:“將下午的會議推遲,安排人將急簽文件帶過來,晚上在上海的應(yīng)酬,改到橫店來�!�
前場開機拍攝,西棠在后場清點人數(shù),打電話訂飯,打點各種瑣事,一上午一忙就過去了。
兩點多開飯,過了一會兒前頭的演員進(jìn)來吃飯,幾個女的咬著耳朵八卦:“吳貞貞那個男友,比江超還帥,怪不得一直ng�!�
“這么冷的天肯陪她來拍戲,真愛啊�!�
“看得好緊,小寧今早給他端了杯水,被罵了�!�
“哈哈,一會兒趁著吳貞貞在拍戲,你去跟他說話,我晚上請你做臉�!币慌奶魮茈x間。
“真的?”另一個女的躍躍欲試�!肮!�
吳貞貞休息的間隙像只蝴蝶一般撲到場中的那個男人身上,伏在他的耳邊:“不是說下午有會要開嗎?”
趙平津淡淡地說:“臨時改了�!�
吳貞貞親密地依偎著他:“是不是要多陪我一會兒?”絲毫不顧忌有記者在場。
趙平津不耐煩地說:“我不想上報�!眳秦懾懥⒖桃�(guī)矩地坐到一邊。
趙平津坐在一大堆攝影器材放得亂糟糟的拍攝現(xiàn)場,看著來來回回的人影,一直到下午收工時分,再也沒有見過黃西棠的蹤影。
吳貞貞下了戲換了衣服出來,她穿著火紅色的裘皮大衣,挽著他的手臂走出來,有影迷圍過來找她簽名。
吳貞貞今日心情大好,親切地談笑,連合照的要求都一一應(yīng)允。
趙平津站到一旁吸煙。
一支煙吸到一半,他卻忽然又看到了黃西棠,她跟一個武師在搬一個巨大的木架子,那個架子上放滿了刀槍棍棒,架子比她還高,她有些吃力地小跑著,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
忽然一把長刀歪倒下來。
西棠躲閃不及,哐當(dāng)一聲砸到了腦門,她痛叫一聲,前面的師傅停了下來,趕緊跑來詢問。
趙平津皺著眉頭將煙頭踩滅。還是那么笨手笨腳。
西棠搖搖頭,兩個人返身重新干活。
下一刻,趙平津卻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左手抬著架子,右手扶在上面,力量不均勻,架子傾斜,她腳步有些趔趄。
抬眼再望過去,一個轉(zhuǎn)角,她消失了。
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西棠將自已洗刷干凈,直接挺尸倒在了床上。
租來的房子沒有空調(diào),一年四季屋里跟屋外一個溫度,此時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西棠從狹小的衛(wèi)生間一出來,只覺得寒冷嘶嘶地往骨頭的縫隙里鉆,趕緊跳上床裹住被子,在被子里伸出頭來吹頭發(fā)。
晚餐吃了一杯紅豆黑米粥,外加一個蘋果。
每天的工作量大,而且都是體力活,當(dāng)然吃不飽,但西棠永遠(yuǎn)記得,在大學(xué)的宿舍里,鐘巧兒一身艷裝,涂著紅嘴唇叉著腰言辭錚錚地對她說:“挨餓是當(dāng)女明星的首要本領(lǐng)!三十八線小明星也是如此!”
那時她才不管呢,她正跟趙平津熱戀,每次約會回來經(jīng)過學(xué)校后門的那條鬧哄哄的小吃街,趙平津不吃這些東西,但每次都記得給她買很多。鐘巧兒天天都在減肥,而西棠夜里十點多羊肉烤串啃得香噴噴的。
奇怪的是那時候她吃那么多也不見胖,在橫店這幾年,那么嚴(yán)格地控制自已,肚子卻悄悄開始堆積了一小圈脂肪了。
現(xiàn)在自已摸爬滾打,也再沒有人跟她討論女明星的生存之道了。
如果十點前能收工,一般她會運動半個小時,如果十點后才回,太累,只能抓緊睡覺,因此保持體重只能靠少吃。
所幸常常太累,睡著了便好了。
電話響起來。
西棠接起,是公司老板的秘書,讓她去貴賓樓。
她打了兩個哈哈委婉拒絕,將電話掛了。
五分鐘之后,電話重新響起,這次是公司老總:“西棠,怎么沒有空,有大客戶,特別喜歡你的戲,別不知分寸�!�
西棠知道,公司養(yǎng)著像她這樣死活紅不起來的打雜的,就是用來免費應(yīng)酬用的,專門用來唬那些一夜之間撿了幾個大糞錢的暴發(fā)戶。夜場里涂得閃閃發(fā)亮帶出去,給他們看幾張穿著古裝的劇照,就號稱橫店著名的女明星了,引得那些剛剛?cè)腴T玩女星的老男人口水橫流,最后圈內(nèi)自然有愿意出售的女孩子,于是一個包養(yǎng)一個投資,一部戲很快就出來了。
西棠哭喪著臉嘆口氣,起來重新化妝穿衣。
她找了一輛蹦蹦車到了鎮(zhèn)上,走進(jìn)包廂里,出乎意料的,里邊竟然沒有太吵,一眼掃過去,幾張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臉,竟然看到趙平津坐在沙發(fā)上,依舊是一張傲慢帶了點兒不經(jīng)心的臉,身邊是賠著笑臉的禿頂老板。
看來今晚不是一般的歡場應(yīng)酬,而像是正經(jīng)談生意的,這種公司老總級別的應(yīng)酬,一般輪不到她,西棠看了一下,座中居然沒有吳貞貞。
居然連藝人經(jīng)紀(jì)部主管倪凱倫都在,瞧見西棠裹著羽絨服,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龐走進(jìn)來,立刻一道警告的眼刀飛過來。
西棠立刻脫了衣服,里邊穿了一件露肩白色洋裝,她瞬間擠出笑臉,笑吟吟地?fù)淞诉M(jìn)去:“老板,對不起,來晚了——”
她一邊撒嬌,一邊端起酒杯先自罰了一杯。
老板還算滿意,然后笑著說:“別來我這湊熱鬧了,今晚你多陪陪趙總�!�
西棠喝了杯酒,被推到了趙平津身邊,她本來長得就甜美,露出笑容的時候,更是甜滋滋得讓人骨頭都軟了:“趙總,我先敬您一杯——”
誰知道趙平津看了她一眼,竟然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西棠趕緊挪了挪,挨著坐在他的身邊,捧著酒杯,神態(tài)親昵,語音甜膩,臉上帶著嬌笑,實際上連他的衣袖也不敢沾。
他最恨討厭的人碰他。
那晚的應(yīng)酬一如從古至今的所有應(yīng)酬,痛苦而虛偽。
除了趙平津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汪總,我喝不了酒,不免掃大家的興,我是聽說黃小姐酒量特別好,今晚大家盡興喝,只是我這一份,就麻煩黃小姐了,你看怎么樣?”
于是那天晚上趙平津所有的酒,都轉(zhuǎn)到了西棠的手上。
老汪一聽就更加來戲:“哎呀,這天大的面兒啊——”
他指了指包廂里排著隊坐在沙發(fā)上的一群穿著薄紗的女孩子:“我們這一排美女,趙總一個都看不上啊,西棠,好好表現(xiàn)啊。”
西棠趕緊笑著答應(yīng):“趙總這么看得起西棠,人家好高興喔�!�
西棠一邊笑一邊嘴角暗自抽搐,什么時候出來混江湖的趙平津也有了這么俗氣的稱呼了。
那時候在北京,他剛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不久,公司上上下下幾個創(chuàng)始人擠在他那一套海淀區(qū)三環(huán)外的房子里,沈敏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依著趙平津幾乎是任何時刻一時興起的創(chuàng)意寫程序,周圍的人,管銷售的是他的發(fā)小,管運營的是他清華的本科校友,來來去去都是喊他小名。
后來西棠畢業(yè)后的那一年,趙平津?qū)⒁粋科技公司做得初具規(guī)模,終于面試招了幾個海龜員工,也是英文喊他boss,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個小尾巴似的,幾乎沒有任何的拘束感,只是偶爾跟他那些一起在京城大院長大的子弟出去消遣,會所里的經(jīng)理稱呼一聲趙公子,這已經(jīng)算是僭越,基本跟他不熟的人,都只能客客氣氣地喊一聲趙先生。
她已經(jīng)隱約聽出來,他對外公開的身份是上海的地產(chǎn)富商,這次注資投拍公司的下一部戲,欽定吳貞貞做女主演,老板眼看談得差不多了,喝到興頭上,拍著肩膀跟他稱兄道弟起來。
趙平津也變了,以前不熟的人,碰一下他都要翻臉,現(xiàn)在也開始假模假樣地跟人客套幾句了。
西棠也不多話,掛著笑臉老老實實地替趙平津喝酒。
老板大約以為他是花巨資捧女星的冤大頭,聊著聊著開始談圈子里女星的價碼,言辭之間有些猥瑣過分了。
趙平津在黑暗中,微微揚了揚臉,無聲而輕蔑地笑了笑。
西棠心底暗自心驚,他們這樣的人,身份一般不會對外說,老板開罪了他,自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