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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這段路,一共三百七十五階。

    蔣秋桐覺得,這個數(shù)字簡直是拿來故意氣他的。

    否則為何不干脆多一點,湊成四百,讓他斷了想法;或者干脆少一點,攏共三百六十五,象征年年歲歲,團圓美滿?

    三百七十五,不上不下,太膈應(yīng)人了。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好歹三百七十五階呢,已經(jīng)很長了。四舍五入就是五百,再四舍五入,就是一個億。

    一個億就是一輩子了。

    真的見到紀(jì)峣的那刻,他還沒從那種放空的心態(tài)中抽離出來——他對外界感知敏銳,自身的情緒卻總是慢半拍,顯得麻木又遲鈍。

    哪怕帶著紀(jì)峣,他還在分心數(shù)著石階,內(nèi)心無波無瀾。

    直到走過了一百二十階,蔣秋桐心想,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一了。

    然后不知道為什么,感情仿佛才姍姍來遲,他忽然就哭了。

    三分之一的人生走完了。

    他想。

    “紀(jì)峣,你知道么,自從認識你后,在勾勒出你的童年后,我一直有個遺憾。”

    紀(jì)峣扭頭看他,他卻不肯看紀(jì)峣,只看著前方。

    “我想看著你長大�!�

    “……”

    “在從前,我常覺得自己年齡太大,因而自慚形穢,配不上你�!�

    他比紀(jì)峣大了有十歲,十歲是什么概念?就是他出國上高中的時候,紀(jì)峣才剛剛背起書包,被父母領(lǐng)著上小學(xué)。

    不想跟紀(jì)峣牽手也是,忌諱被叫“老男人”也是,因為自覺年齡大了,總會想七想八。

    他一時想,思遠和峣峣手牽手是情侶,我和峣峣手牽手,大概是父子;一時又想,這小鬼總是“老蔣”長,“老男人”短的,他是不是很介意我老?

    但紀(jì)峣面對他時一向嘴毒,蔣秋桐不肯白被對方看了笑話,所以一直憋著不肯說。

    可后來,也看開了。

    尤其是看到紀(jì)峣那么迷茫的樣子,他也就覺得,年長一點,也沒什么不好。

    師長也好,兄弟也好,甚至父子都行。怎樣都好……如果可以,他想伴著紀(jì)峣長大。

    哪怕不做伴侶,沒有身體關(guān)系——都行。

    好不甘心。

    奧地利的心理學(xué)家阿德勒曾說過一句話:“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聲都在治愈童年�!�

    蔣秋桐研究過無數(shù)病例,說實話,紀(jì)峣的童年,遠不到要用“不幸”來描述的程度。

    比他凄慘,比他可憐的人,在這世上占大多數(shù)。

    可那些人,和他蔣秋桐又沒關(guān)系。

    他冷心冷情一輩子,哪怕溫柔小意的前妻都沒讓他軟和點。除家人外,所珍視的、最看重的,就是這么個一直被困在童年里,只知道傻乎乎看著鄰家小哥哥的混球而已。

    “我時常在想,我比你大那么多,我是有可能,也有能力改變你的從前的——為什么我沒有從小就遇到你�!�

    “……”

    紀(jì)峣聽得忘了呼吸,只愣愣地眨了眨眼。

    “……你跟小遠認識六年,跟溫霖相識十一年,跟張鶴在一起了一輩子!你和他們有無數(shù)曾經(jīng)——而我呢?我……只有我……什么都沒有。”

    說到后面,蔣秋桐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一點。這是從未吐露過的心聲,是日日夜夜盤桓在心頭的抱怨,太卑微了,太自艾自憐了,他厭惡這樣的自己——意識到情緒快要失控,蔣秋桐按捺住了心中澎湃的情緒,逼著自己回歸冷淡的樣子。

    他好遺憾。

    ——太遺憾了。

    紀(jì)峣忽然停住了。

    他有點不敢置信地,聲音輕飄飄地重復(fù):“你還想遇到我——我是說,那個小時候的我?”

    蔣秋桐皺眉:“當(dāng)然。你把對父親、兄長、朋友、愛人的感情,全部都投射到張鶴身上了,不管怎么說這都有點太畸形了。這怎么看,都和你的童年有關(guān)。”

    紀(jì)峣沒聽他那一大段話,只兀自重復(fù):“你已經(jīng)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爛人,也知道我有多反復(fù)無常,甚至都放棄和我在一起了,還想要、想要……我是說,我——”

    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蔣秋桐按住他的后頸,忽然將他很深、很緊地擁在懷里。

    “不要再說了,紀(jì)峣。不要再說了�!�

    “……”

    像是被他的溫度燙到,紀(jì)峣顫了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樣。放手不是因為累了、煩懣、亦或?qū)δ闶�,只是因為……這樣對你好。”

    誰都不能保證海島這事不會發(fā)生第二次,連于思遠本人都不確定。

    溫霖更別提了,那小子自己都說過,他對紀(jì)峣的愛和恨一樣多。

    趁現(xiàn)在收手,還來得及。

    “……”

    紀(jì)峣張了張口,卻哽住了,未說出口的話還卡在喉嚨里,淚水卻豁地滑出了眼眶。

    他看著蔣秋桐,忍了一路的眼淚像是開了閘,撲簌簌地不斷往下落。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很狼狽地:“……那你呢?”

    這淚水不只是為了蔣秋桐,男人當(dāng)然知道�?煽醇o(jì)峣在他面前哭,他竟然也覺得滿足。

    “我?”

    他笑了下,可惜現(xiàn)在紀(jì)峣被按在他肩膀上,沒看到這個曇花一直的笑容。

    他手指動了動,想抽根煙,卻忍住了,抬手拍了拍紀(jì)峣的肩膀,將人放開:“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紀(jì)峣�!�

    “大人又怎么了?我也是大人�!�

    “大人都比較能忍,不會再像你似的撒嬌了�!�

    紀(jì)峣甕聲甕氣:“誰撒嬌了?”

    蔣秋桐不慣他的毛病,岔開了話題:“已經(jīng)二百四十四階了�!�

    “嗯?”紀(jì)峣沒懂。

    他沒有蔣秋桐收放自如的本事,眼淚一開閘就止不住。他哭得看不到路,男人無奈,只能拉著他手,帶著他慢慢往前走。

    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了,太陽在西頭降落未落,垂死掙扎著灑落謝幕前的余暉。

    金色的光如同流水,落在他們的發(fā)上、臉上、交握的雙手上。

    蔣秋桐看著他,輕聲道:“三分之二,是大半生了�!�

    紀(jì)峣不知道他的意思,剛止住的淚卻又落了下來。

    “別哭了,峣峣,你哭成這樣還怎么見人。”蔣秋桐無奈道,這男人好面子,一般都在心里這么叫,真叫出來的時候其實不多。

    “還見什么人,不是吃頓散伙飯就走了?難道還要在這睡一晚?”

    蔣秋桐卻不說話了。

    他只是沉默著,領(lǐng)著紀(jì)峣往前走。

    紀(jì)峣一邊乖乖被男人牽著,一邊擦眼睛鼻涕。擦著擦著,他忽然笑了起來:“老蔣,你這個樣子,好像我爸�!�

    “你爸這么帶你走過?”

    “沒有——就是種感覺,你懂么?”

    蔣秋桐垂下眼簾:“那挺好的。”

    如果單說都盼著紀(jì)峣好這點,那他和紀(jì)峣他爸大概沒什么不同。

    他說紀(jì)峣對張鶴的感情畸形,自己對紀(jì)峣的又何嘗不是?

    紀(jì)峣是他了解塵世的窗口,無論是喜樂還是悲傷,他都得死死抓住紀(jì)峣,才能體會得到。以前上學(xué)時學(xué)的詩詞歌賦,在認識了紀(jì)峣后,才對它們有了概念。

    但正是因為太清楚這點了,蔣秋桐才越發(fā)要放手。

    要是再自私些可能會更好,可到底,還是愛這個人多一點。

    “紀(jì)峣,我想早點認識你�!�

    “……”

    三百四十。

    “想在一切發(fā)生之前帶你走�!�

    “……”

    三百四十六。

    “想養(yǎng)育你,伴隨你,守護你�!�

    “……”

    三百五十一。

    “想告訴你,一時的逃避沒有關(guān)系,害怕沒有關(guān)系,懦弱也沒有關(guān)系。哪怕做出了選擇,你也有反悔的機會�!�

    “……”

    三百五十九。

    “雖然人生不能重來,但是偶爾出錯也沒什么。因為我相信,只要還有新的風(fēng)景,就能重新點亮你的眼睛�!�

    “……”

    三百六十二。

    “而作為一棵樹,我能做的,只是在你路過我的時候,為你蔽陰而已�!�

    “…………”

    紀(jì)峣再忍不住,蹲在地上,抱著肩膀哭得發(fā)抖。

    蔣秋桐愣了下,伸出手,輕輕蓋住紀(jì)峣的頭頂,像是一蓬寬闊的樹冠,溫柔地遮住了天空的烈日和云雨。

    這是第三百六十五階。正好。

    “我不走了�!奔o(jì)峣把臉埋進雙膝,自暴自棄地哽咽著道,“我們回去吧老蔣,既然你們不是嫌棄我,我為什么還要逼自己和你們了斷?”

    大概是知道會被原諒,便又有了撒嬌的底氣。剛才在溫霖和于思遠面前,紀(jì)峣的表現(xiàn)都堪稱沉穩(wěn)可靠,穩(wěn)得一批。

    蔣秋桐微頓。

    像是人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設(shè)后,才能艱難地吐出真話,蔣秋桐沉默良久,才啞聲道:“如果我說,山頂不是什么散伙飯,而是張鶴呢?”

    “……”

    紀(jì)峣大腦空白了好幾秒,才明白過來什么意思。

    他猛地想起于思遠的話。

    勇士所經(jīng)歷的漫長的路程,是得到獎勵前必經(jīng)的磨難。

    所以,他是勇士,他們幾個是磨難,而獎勵呢?獎勵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是張鶴。

    他們幾乎已經(jīng)把答案寫在了臉上,只是他一直沒有往那個方面想。

    紀(jì)峣第一反應(yīng)是荒謬:“張鶴瘋了?”

    蔣秋桐只道:“他瘋沒瘋,你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著向他伸出手,將他拉了起來。

    紀(jì)峣徹底不知道怎么反應(yīng)了,他茫茫然地看向蔣秋桐,下意識讓對方拿主意:“老蔣,我……”

    “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

    蔣秋桐抬了抬下巴:“張鶴早就到了,你到底還要讓他等多久?”

    紀(jì)峣一個激靈,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蹭地躥了一大步。

    三百六十七。

    蔣秋桐仍舊站在第三百六十五階上,仰著頭看他。

    紀(jì)峣臉上仍留淚痕,他渾渾噩噩地大步往前,心臟仿佛被強行撕扯又拼好,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像是身后被人狠狠往前推,他聽到蔣秋桐在他身后道:“紀(jì)峣,跑起來!”

    “——跑!”

    快跑吧紀(jì)峣,去迎接你的獎勵,你的半身,你靈魂最渴慕的人。

    -

    蔣秋桐正在練字。

    蔣春水搞不來這些玩意,以前為了討好老爺子,捏著鼻子學(xué)過。后來老爺子給出明話,說把資源優(yōu)先供給她,她就再沒干過這事兒。

    她嗑著瓜子湊過來瞧:“寫得什么,我看看?”

    她弟嫌棄地推開她:“別把瓜子皮沾到我的墨寶上�!�

    “誰會稱呼自己的字兒是“墨寶”啊,你簡直有病�!�

    蔣秋桐不理她,把人往外面一推,自己也關(guān)門走了出去。

    桌上攤著未干的墨跡,被鎮(zhèn)紙壓著。

    -

    “送君走馬去,遙似踏花行。”

    :

    ——“我是你的驕傲么?”

    第163章

    Chap.0(我趕上了!)

    冬天總是很冷,寒風(fēng)如刀,刮過人的皮膚,總有種會撕扯下血肉的感覺。

    七歲的張鶴跺了跺腳,想把纏繞在身上的麻木冷意驅(qū)走。他從菜市場出來,將買來的白菜和雞蛋掛在自行車把手上。

    這輛自行車是他爸的,很高,但好在他從小就比同齡人發(fā)育得快,騎起來到還算利索。

    自行車的后座坐著一個小孩,比起看著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的張鶴,他要白凈不少,也矮了許多。

    同樣七歲的紀(jì)峣見他出來,趕緊從口袋里翻出一張卡。那是干脆面里附贈的卡片,張鶴已經(jīng)集齊了快一套,只差這么一張。

    他眼睛亮閃閃的:“你看!我剛才等你時買的,結(jié)果就拆出來了!”

    張鶴見到他就覺得煩,那煩不是針對紀(jì)峣,而是那種甩不開包袱的感覺。

    自從上了小學(xué)起,他慢慢的,就莫名成了這小子的保姆。

    一開始只是和從前一樣,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接著是偶爾把紀(jì)峣帶回自己家一起玩;然后是順便給他做飯;現(xiàn)在,紀(jì)峣已經(jīng)直接睡在他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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