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好意思……”
方宜連忙道歉,抬頭就撞進鄭淮明探尋的目光里。他穿著白大褂,雙手插兜,平靜地看著她,眼里似乎沒有驚訝。兩個人靠得很近,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草氣息。
她趕緊后退一步,拉開距離。
鄭淮明注視著她,眉眼間有淡淡的失落,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肩頭:“你在躲我?”
方宜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咬了咬嘴唇:“沒有,我只是很忙�!�
“忙到連飯也不去食堂吃,苗月的病房都沒時間去?”他的聲音很柔和,好似在詢問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卻莫名帶著一股緊迫的威壓。
方宜有點惱:“鄭主任,沒什么事我先走了……”
鄭淮明往左擋了一步,堵住她的去路。他垂下目光,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溫聲問:“我看看你的手腕,好點了嗎?”
方宜逃走不成,下意識地抵觸他的觸碰,將手縮回身后:
“已經(jīng)好了�!�
那青紫的傷痕被她藏在衣袖里,一碰還會很痛。
面前女孩的反應盡收眼底,鄭淮明心頭微顫,細密的疼痛間涌上無盡的后悔——是他親手將她又往外推了一步。
他眼睫輕垂,斂去這一抹痛色,聲音輕緩,無不誠懇:
“那天的事,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方宜一怔,她沒料到鄭淮明這么驕傲的人會如此直白地向她道歉。
心里還堵著一口氣,但她吃軟不吃硬,此時語氣也稍微軟了些:“你打的人又不是我,你向我道歉做什么?”
鄭淮明沉默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在壓抑著什么:
“我只在乎你的原諒。”
方宜聽出他的另一層意思,打人這件事本身,他沒想認錯。
可無論沈望有沒有被摩托車撞到,鄭淮明都打了他。
她眉頭微蹙,將話說得決絕:“如果你不跟他本人道歉,我不會原諒你的�!�
深冬氣溫驟降,方宜穿了一件白色的修身高領毛衣,搭淺咖色羊毛大衣,圍巾搭在手臂上。她不施粉黛、長發(fā)挽起,此時面色嚴肅,一雙漂亮的眼睛猶如沉靜的湖面,頗有些冰冷。
說完,她見鄭淮明不語、佇立原地,便不欲糾纏,轉(zhuǎn)身要走。
“方宜……”
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可腳步未停,兩人擦肩而過。
身后一片寂靜,男人沒有追上來。
-
去白云市是下午四點的飛機,方宜和謝佩佩一同前往,這一去要一周。好在沈望除了形象受損,已經(jīng)沒有大礙,可以接管拍攝工作。
中午,方宜拖著行李箱匆匆出現(xiàn)在醫(yī)院。之前一位老人不愿接受采訪,家屬不知怎么說動了他,同意做一個短暫的訪談,她便立即趕來了。
訪談錄得很順利,方宜一出病房,就見謝佩佩拎著午飯小跑過來。
“方方姐,飯熱著呢�!�
之前謝佩佩也經(jīng)常和她分享外賣,方宜沒有多想,和她找了個休息間吃飯。
四菜一湯,擺了一小桌。糖醋排骨,毛血旺,地三鮮,清炒時蔬,還有一份黃豆豬腳湯。菜□□人,飯盒精致。
都是方宜愛吃的菜。
訪談時的緊張感消散,她笑問:“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些?”
謝佩佩沒正面回答:“你快嘗嘗,看著就香�!�
方宜吃了一塊排骨,味道相當好,和現(xiàn)炒的餐館沒什么區(qū)別。謝佩佩平時最愛點附近十幾塊錢的快餐,簡直不像她的風格。
她的目光落在外賣袋上,袋子上印著“明月樓”的古風字樣,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聲。
這是北川市中心一家有名的飯店,方宜記得之前制片人請資方吃飯就是在那里,環(huán)境高雅,價格昂貴。面前的菜品口味極佳,也絕非是假冒小店。
這根本不是謝佩佩點得起的店。
方宜放下筷子,眉頭微皺,認真道:“佩佩,這飯菜到底是哪里來的?”
但她問出這句話時,心里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一個不想承認的答案。
自己在吃飯上向來隨和,恐怕就連沈望都不一定知道她真正愛吃什么,唯獨只有……
見方宜表情嚴肅,謝佩佩慌張起來。
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掩飾了幾句,便支支吾吾道:“是……是鄭主任讓我別告訴你�!�
答案和她預想的一樣,一桌佳肴頓時沒了胃口。
方宜嘆了口氣:“以后鄭淮明給你東西,都不要收。”
“鄭主任說,這算是賠禮�!敝x佩佩總算想起他的說辭。本來她是不想收的,但如此溫柔英俊的男人請她幫忙,話里話外也都面面俱到,她實在是推辭不了……況且,今天一早還發(fā)生了一件讓她震驚的事:
“方方姐,你知道嗎?鄭主任今天早上來找我們道歉了�!�
方宜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了:“道歉?給誰道歉?”
“就是給我哥啊,鄭主任好客氣啊,還提了水果和營養(yǎng)品呢�!敝x佩佩回想起當時的那一幕,還是難掩驚嘆。
當時鄭淮明態(tài)度極其溫和、謙卑,他提著東西走進設備間,說要為之前的事道歉。他的目光很真誠:
“上次是我誤會了你們,希望你們不要見怪。尤其是不該在沖動之下動手,沈先生,這些東西聊表歉意,希望你能不計前嫌地收下。”
話說得滴水不漏,就連能說會道的沈望,都沒能挑出什么漏洞。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沈望只好也客客氣氣地接受了這番道歉。
謝佩佩看得佩服不已。那夜兩個男人鬧得可謂慘烈,鄭淮明那么受人尊重又清高的人,居然主動給她哥低頭了。而且神情中絲毫沒有不服或窘迫,反而依舊是翩翩君子,柔和真摯。
“鄭主任真是太厲害了,要是我肯定做不到�!敝x佩佩聲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
方宜也不可置信,本以為兩人就會如此僵持下去,怎么也沒料到鄭淮明真能做到如此……
可她心里總覺得怪怪的。
“那些東西呢?”
謝佩佩答:“就在設備間放著呢。”
“先別拆,等從頒獎禮回來再說吧�!壁s飛機在即,方宜來不及思考太多,只能先暫時擱置此事,“你吃完去收拾東西吧,等會兒我們車庫見�!�
草草吃了幾口午飯,方宜趕回辦公室拿行李。電梯門才剛剛打開,她就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
鄭淮明就等在辦公室門口,大概是看到行李箱,知道她一定會回來。他換下了白大褂,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外套,不像平日那樣站得挺拔,而是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看起來已經(jīng)等了很久。
方宜必須拿箱子,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還沒等她開口,就見鄭淮明站直了身子迎上來,眼神里有幾分急切和懇求:“我們能聊聊嗎?”
“我要去趕飛機,回來再說吧。”
方宜說的是實話,去機場路遠,她現(xiàn)在走時間也不寬裕。
她幾步繞過他,強行將辦公室的門拉開走進去。
天氣難得晴朗,冬日午后的光明媚而溫暖,透過走廊的窗子照進辦公室,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暈。
鄭淮明跟進辦公室,下意識地伸手想拉住她,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停滯在空中。他聲音很輕,帶著半分嘶�。骸翱赡悴皇且咭恢軉�?”
方宜蹲下,將行李箱放倒,拉開拉鏈,把錄像設備的充電線裝進去。她動作沒停,有些敷衍地應道:“嗯,差不多吧。”
她這一動作,大衣的袖子縮上去,露出了手腕。白皙的皮膚上青紫連成一片,過了幾天,淤血愈發(fā)深紅。
鄭淮明目光一沉,呼吸聲明顯重了幾分。他的嘴唇?jīng)]有一點血色,注視著她的目光有些失焦,近乎低微:
“就十分鐘……行不行?”
方宜本能地感覺他不太對勁,但手機的鬧鐘響了,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出發(fā)的時間。她拉住行李箱,放緩了語氣:
“我是真的要趕不上飛機了�!�
鄭淮明的反應有些遲緩,似乎花了幾秒鐘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的嘴角彎了彎,認可了這個理由,又提出新的方案:“那我開車送你吧�!�
他自然地彎腰去拿行李箱。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去。”方宜之前沒發(fā)現(xiàn),鄭淮明這人也有如此固執(zhí)的一面。她沒有松手,行李箱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就要往外走。
沒想到,身材高大的男人竟被拽得晃了晃,方宜自認為沒有太用力,卻見鄭淮明踉蹌了一下,伸手撐住一旁的桌沿。他閉了閉眼,臉色霎時慘白下去,微微躬下腰,似乎在承受巨大的不適。
方宜心下一驚,連忙松開行李箱,伸手去扶住鄭淮明。她的指尖剛觸上他的肩膀,就感到一陣濕冷,不知何時,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濕了。
她連聲問:“你怎么了?”
鄭淮明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薄唇張了張,發(fā)不出聲音,只余下微弱的吐息。
他似乎輕輕搖了搖頭,想告訴她自己沒事。
可下一秒,他就迎面脫力地倒在了方宜身上。鄭淮明個子高太多,方宜哪里接得住他,踉蹌著退了幾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堅硬的墻壁上。
方宜顧不上疼,盡全力環(huán)住不斷下滑的男人,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完全忘記了這個姿勢有多親密。
鄭淮明有短暫地掙扎,想要撐起身子,卻悶哼一聲,再一次倒下去。他的下巴嗑在方宜的頸窩,再沒有力氣動彈。
“我和他道歉了……”他的聲音微不可聞,艱難地喘息著,說出每一個字都很費力,意識已經(jīng)不大清明,“還不能……原諒我嗎?”
方宜明顯感覺到,鄭淮明噴在自己脖頸上的呼吸過分灼熱。抬手觸了觸他的側(cè)臉,皮膚一片滾燙,熱得嚇人。
“先別說了!”方宜打斷他,心臟狠狠地揪了一下,輕撫他顫抖的脊背,“你知道嗎?你在發(fā)高燒……”
鄭淮明悶悶地應了一聲,讓人分不清是他微弱的痛吟,還是對她問題的回應。而后,他原本撐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失去了重量,無論方宜怎么喊他,都再沒了一點聲音,輕拍他的側(cè)臉也毫無反應。
方宜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一股無力的恐懼感陡然涌上心頭:“鄭淮明?鄭淮明,你別嚇我……”
第14章
他抓住她的手抵在胸口
午后的辦公室被陽光所籠罩,
細微的灰塵的光里躍動,可方宜卻害怕得渾身冰涼。
高燒到意識模糊的男人倒在身上,她背靠著墻壁,
不敢動,
也沒法動。她生怕自己稍一動作,
兩個人就會一起跌倒在瓷磚地上。
方宜忍住眼淚,一邊努力地架住鄭淮明,一邊試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急救電話。
就在這時,她感覺懷里的人微微顫了顫。
方宜連忙試圖喚醒他,焦急地輕聲喚道:“鄭淮明,你醒醒,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半晌,
就在方宜真的要撥出急救電話時,
鄭淮明終于恢復了神志。他聽到了女孩帶哭腔的詢問,卻沒法回應,
胸口翻江倒海,仿佛一張嘴,
肺腑就要從胸腔傾吐而出。
為了不壓到她,鄭淮明艱難地抬手,
撐住背后墻壁,
直起了身子。
方宜懷里的重量驟然一輕,
她后怕的淚水差點落下來,
連忙扶住他。
眼前的男人深深垂著頭,
好似沒有更多力氣遠離,
臉龐近在咫尺,
呼吸聲十分沉重。鄭淮明看起來臉色依舊差得厲害,明明發(fā)著燒,
面色卻十分蒼白。他輕闔著眼,不適地眉頭微蹙,冷汗涔涔。
方宜顧不上其他,下意識地抬手,纖細的手指帶著涼意觸上鄭淮明發(fā)熱的臉頰,為他擦去冷汗。她語氣關心中帶著急切:“你能走嗎?我扶你去沙發(fā)上坐一下行不行?”
感受到她細膩的指尖在臉上滑動,鄭淮明心尖一顫。睜開眼,模糊視線里,是方宜含著淚水的微紅杏眼,她專注地、關切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都快要融化,身體上的難受消散了一瞬,整個人飄在虛無的幻覺中。
但方宜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動作的曖昧,或許是曾相戀多年的本能,他們的身體從未彼此排斥過。
她不由得想起前幾天的雨夜,明明是兩個人都淋透了,溫度接近零下的夜里,鄭淮明卻始終穿著那身濕冷的衣服,一個人坐在角落。那時他臉色分明已經(jīng)青白灰敗,她卻視而不見,還幾次因誤會出言中傷他……
這幾日深埋在心底的隱隱愧疚洶涌而出,看到他如此虛弱難受,方宜快哭了:“你不是醫(yī)生嗎?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鄭淮明不忍她擔心,強忍著眩暈和不適,在她的攙扶下往沙發(fā)走去。平日里不過幾步的距離,兩個人生生挪了近十分鐘,幾次重心不穩(wěn)差點摔倒。
終于摔在沙發(fā)上,鄭淮明深深地折下身子,手不自覺地緊攥住胸口的衣料,手上血管爆起,重重地、急促地喘息著。
方宜給周思衡打了一個電話,隨即擔憂地半跪在鄭淮明身邊,纖長柔軟的手覆上他用力的大手:“我給你拿藥?退燒藥在哪里?”
她說完就要站起來,卻忽然被鄭淮明牽住。他瞳孔漆黑,深深地看著她,那只剛剛被她覆住的手松開衣料,轉(zhuǎn)而一把反抓住方宜的手。滾燙灼熱的手心包裹住她的,那柔軟微涼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微顫,再一次重重地抵在翻涌的胸口。
透過衣服和鄭淮明的手掌,方宜能感覺到他沉重、雜亂的心跳,砰砰砰地在胸腔中跳動。
手腕有一點疼,但這一次,她沒有抽開,而是順從了他的動作,坐回他身邊。
外套口袋里,手機在不停地震動。
方宜接起來,傳來謝佩佩的聲音:“方方姐,你還沒下來嗎?要趕不上飛機了!”
她這才察覺,時間已經(jīng)迫在眉睫,現(xiàn)在驅(qū)車去機場是最后能坐上飛機的機會。
寂靜的辦公室里,謝佩佩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兩個人都聽得清晰。鄭淮明攥著方宜的手,力度忽然重了些,他深深地折著腰,意識昏沉,埋頭抵抗著黑暗和痛苦的拉扯,幾乎是本能地想汲取這唯一的溫柔。
但僅存的理智,又讓他緩緩松開了手。
鄭淮明沒有說話,意思卻也明了,他讓她走。
方宜心里微微酸澀,理智告訴她應該去趕飛機�?芍芩己膺沒來,看著身旁強撐著蜷縮起身子、剛剛還難受到昏迷的男人,她從良心上實在放心不下……
“佩佩,我有點事,你先去白云吧,我改簽晚上的飛機�!�
她話音未落,辦公室的門就被猛地推開,周思衡匆忙跑進來。
方宜像終于等來了救命稻草,連忙掛了電話起身,讓他來查看情況。
周思衡來不及多問,利落地量了體溫,一個成年男人竟燒到了40.3度,這已經(jīng)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溫度。
護士送來了退燒藥水和輸液管,周思衡立即給他掛上,擔憂道:“他吃午飯了嗎?”
方宜不知道,她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飯點,但料想他發(fā)著燒也不會吃多少。
“我去食堂給他買點粥吧,他胃不好,直接掛退燒刺激性太大了,我怕他撐不住。”周思衡沒有深究她為什么會在這兒,只是說,“你留在這兒照看他一會兒,行嗎?”
方宜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周思衡走后,她也不懂什么醫(yī)理,只好先拿濕了水的毛巾給鄭淮明擦臉,敷在額頭上試圖物理降溫。
就和周思衡所說醫(yī)院,退燒藥輸進去還沒到十分鐘,鄭淮明就開始胃疼得輾轉(zhuǎn)難安。他深折著身子,冷汗如雨,連坐都坐不住了。
方宜看得心焦,但又束手無策,只好去找了毛巾沾水,用濕冷的毛巾給他擦臉,以達到物理降溫的效果。
冰涼潮濕的毛巾貼上臉頰,稍稍緩解了身體的灼熱,像有什么東西將他拉出悶熱閉塞的漩渦。鄭淮明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方宜近在咫尺的臉。她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泛紅,由于她跪在沙發(fā)上,略比他高一些,一只手還保持著擦拭的動作。
他眼里是毫不掩飾的驚訝和欣喜,沖淡了痛色,沙啞道:“你……你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