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額……我們陳主任說，如果情況好轉的話，過兩天就能轉院。”唐醫(yī)生被這么看了一眼，結巴了一下，態(tài)度不自覺正經(jīng)起來，“我記得是轉到北川二院吧，我再和陳主任確認一下�！�
轉院是方宜聯(lián)系的，她在鄭淮明轉入普通病房的那天就聯(lián)系了李栩，托他找了消化內(nèi)科的醫(yī)生。對方一聽說鄭淮明在碧海病倒，立刻就安排了轉院和床位，只等他情況允許長途運輸。
二院無論是醫(yī)療條件，還是病房環(huán)境，都比碧海醫(yī)院強得多。
誰知，鄭淮明一聽到“轉院”二字，竟眉頭一皺�？珊韲蹈蓾吹人f話，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頓時寒白下去。
方宜顧不上杯子喝過，連忙將床搖高，扶起他的肩膀，將溫水喂到他嘴邊。
鄭淮明勉強咽下幾口水，氣息還未喘勻，聲音沙啞微弱，語氣卻不容置疑：
“不用轉院，再住四天就出院吧�！�
方宜愣住了，這人怎么才剛醒來，就說要出院了？
“出院？”唐醫(yī)生驚訝得合不上嘴，“怎么可能？你胃里出血點不止一個，如果不好好恢復，下一次可能就要切胃了！這種情況……”
可鄭淮明不欲與他多說，只淡淡打斷道：“其他事，我會和你們陳主任說的�！�
唐醫(yī)生吃了一個閉門羹，半句話噎回了肚子里，他哪里見過這樣的病人？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工作多年的護士姐姐，只見對方?jīng)_他小幅度搖了搖頭，意思是不要再說。
“好吧，那……那你們好好休息”唐醫(yī)生轉而飛快地照例叮囑道，“注意現(xiàn)在只能吃流食，溫度不能太冷太燙，不然都會刺激胃粘膜，有事隨時按鈴�！�
說完，他就趕忙走出了病房。
唐醫(yī)生和護士一走，這間單人病房再次只剩下鄭淮明和方宜兩個人，空氣瞬間陷入寂靜。
方宜站在門前，手足無措地垂下眼簾，一時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畢竟兩個人之前不愉快還歷歷在目，前些天鄭淮明昏迷著，她尚顧不上那些�？纱藭r他醒過來，兩個人就又回到了一個尷尬的位置。
鄭淮明靠在床頭，抬眼注視著女孩哭過的臉，杏眼還是紅彤彤的，長長的睫毛微微垂著，神情有些讓人憐惜的拘謹。
他的聲音不自覺柔和下來，主動打破沉默：“我想再喝點水�！�
方宜終于找到事做，快步繞到床頭，將溫水再次喂到他嘴邊。
鄭淮明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用沒有扎輸液針的手輕輕扶住杯身。
“周思衡和曉秋昨天晚上還來過，今天值班，就又都回去了�！狈揭说吐晢枺八麄兌己軗哪恪銥槭裁床幌朕D回二院？”
她自然不知，二院住院部血液病的病房里，正躺著一個他不想遇上的人。
醫(yī)生開的鎮(zhèn)痛藥劑量太小，隨著意識清醒，已經(jīng)產(chǎn)生耐藥性的身體愈發(fā)難捱。
薄薄的被子下，鄭淮明的手逐漸緊攥，手背緊繃，輸液針逐漸回血。他怕再次嚇到方宜，暗暗地強忍疼痛，神色平淡道：
“他們太大驚小怪了，我沒事，用不著這樣折騰�！�
“這還叫沒事？”方宜好幾次回想起那夜他嘔血的樣子，都后怕得睡不著覺，到了鄭淮明口中，卻成了輕飄飄一句沒事，不免有些激動，“那什么才叫有事？你對自己的身體能不能認真一點？”
她的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幾分，話音遺落，便后悔自己說太重了。對一個剛剛才從術后昏迷中醒來的人，自己干嘛這么較真？
方宜擔心的、顧慮的表情全都落在鄭淮明眼里。他啞然失笑，心中竟有一絲貪戀溫暖的苦澀。
任誰看到別人在面前吐血都沒法無動于衷，又何況這個善良心軟的女孩呢？
但他不愿利用她的同情，更怕自己會再一次被感情蒙蔽理智、無法自拔。
胸口猛然傳來一陣刺痛，鄭淮明知道這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他強提了一口氣，緩緩將水杯擱在床頭柜上，刻意不掩飾道：“這兩天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這里有醫(yī)生就夠了……”
明晃晃是在趕人的意思。
方宜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委屈，自己眼巴巴地等了這么多天，他一醒來就趕自己走？
她咬了咬嘴唇，眼眶直發(fā)酸，明明尊嚴和體面都不允許她繼續(xù)留在這里，可腳就是不聽使喚，邁不動一步。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幾乎看不清東西，只靠意志支撐著不能在她面前倒下。鄭淮明原以為，以方宜的性格，定是會轉頭就走，卻始終沒有看到關門聲。
但他虛弱的身體再也沒法強撐，一手抓住衣料，悶哼一聲深深地折下腰下去。
鄭淮明臉色猝然一白，劇烈地嗆咳著。眼見他前一秒還在淡定趕人，后一秒?yún)s漱漱發(fā)抖，方宜嚇得立刻按了鈴撲上去，架住他搖搖欲墜的肩膀。
“你怎么了？哪里難受��？”方宜慶幸自己還好沒有賭氣離開，無助地朝門外大喊，“醫(yī)生！有沒有醫(yī)生在啊——”
片刻，一名醫(yī)生和護士從門外沖了進來。然而，未等醫(yī)生靠近病床，鄭淮明肩頭猛地一顫，深褐色的血液噴濺在潔白的被褥上。
方宜哪經(jīng)得住這樣的畫面，害怕得一口氣差點喘不勻：“醫(yī)生……醫(yī)生他又吐血了……”
這一口血吐出來，胸口的疼痛瞬間減輕�？吹奖蛔由喜皇酋r血，鄭淮明知道不是二次出血。
他不再蜷縮，急促清淺地呼吸著，艱難地搖了搖頭：“沒事……方宜……”
男醫(yī)生鎮(zhèn)定地吩咐護士去拿藥，穩(wěn)穩(wěn)的扶他靠在床頭，做過簡單的檢查：
“只是上一次胃里殘留的血，沒有大礙，吐出來就好了，人反而會舒服一點�！�
方宜聽到醫(yī)生的話，才松下一口氣，可某種擁堵在心間的情緒怎么也無法散去。
鄭淮明自知又一次讓她擔心，緩緩抬起手，想要輕輕抓住她的手予以安撫。視線上移，越過女孩的肩頭，他卻看到了一個遙遙站在病房外的熟悉身影。
沈望背著雙肩包，風塵仆仆地佇立。
一切溫存被拉回現(xiàn)實，鄭淮明的神色黯淡下去，心口也跟著泛起一陣寒涼。
方宜感知到他的視線，下意識地回頭，看到沈望時，她驀地一愣。他怎么會在這里？沈望沒有說話，也沒有走進病房，只遠遠透過玻璃看進來。
鄭淮明額角冷汗淋漓，抬眼輕輕地對她說：“去吧……別讓他誤會�！�
方宜怔怔地看著他，兩股力量在心中拉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只見鄭淮明自顧自閉上眼睛，做出一副要休息的模樣，不再說話。方宜一直等醫(yī)生掛上新的藥水，才走出病房。
碧海醫(yī)院住院部年久失修，走廊十分狹窄昏暗。
再次見到沈望，方宜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意識到自己這些天完全忘記了與鄭淮明一切無關的事。
“鄭主任還好嗎？”沈望禮貌關心道，“我聽周醫(yī)生說，他胃出血病倒了。”
方宜點點頭：“還好，醫(yī)生說已經(jīng)控制住了�！�
沈望“嗯”了一聲，顯然他的心思并不在此，沉默了半晌，問道：“你的手機是不是沒電了？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
方宜迷茫地在身上摸索著，又回頭看看病房，她甚至連手機放到了哪里都不知道，更別提有沒有電、接到電話了。
“可能是落在哪里了……”她訕訕道，“是珠寶紀錄片的事嗎？”
見她如此反應，沈望有一絲落寞，一句“我除了工作的事，就不能找你嗎”到了嘴邊，看到方宜憔悴的黑眼圈，還是咽了下去，不忍為難她。
“對，品牌方的人這幾天在北川有一個活動，現(xiàn)在一個環(huán)節(jié)臨時空出來了。他們想邀請你去主持，需要在活動上做一個簡單的宣傳片預熱，到時候臺下會有很多投資方。”沈望正色道，“明天早上八點，事情很緊急，我聯(lián)系不上你，只能打電話給周醫(yī)生，他說你在這里……”
這個機會非常寶貴，時間也十萬火急。
“他們預熱有哪些需求？”理智回籠，方宜出奇地冷靜，“我?guī)]有電腦過來，你先給我看看�！�
沈望猶豫道：“現(xiàn)在的情況，你能去嗎？如果……”
方宜勉強微笑了一下：“沒問題，整個團隊還等著我們發(fā)工資呢�！�
看見她眼中慣有的堅定和認真，沈望松了一口氣，脫下雙肩包，從里面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這是對方發(fā)來的邀請函和需求，主要是一個視頻和一段發(fā)言稿，需要我們提前——最好是今晚能給一個審核稿。”
“行，這里有休息室，我們?nèi)ツ沁吜�。”方宜回頭看了一眼病房中的人，鄭淮明合眼睡著，輸液架上的藥袋一點一滴地流入他的身體。
方宜和沈望一直在休息室工作到深夜，將審核稿發(fā)過去后，兩個人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院子里的陳阿姨將她落在臥室的手機送來，方宜充上電，麻煩她明天來醫(yī)院幫襯一二，迅速地整理好東西�；顒佣Y服、妝造和彩排都沒有完成，他們必須連夜驅車趕回北川，才有可能在明天早上之前趕上活動。
坐進越野車里，沈望眼里是難掩的疲倦。工作一整天，又在北川和碧海趕了一個來回，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
方宜有些自責：“如果我本來就在北川，這件事應該不會這么急了……等會兒我來開吧，你在后面睡一會兒�！�
“咱們之間還用得著說這些？”沈望搖搖頭，笑道，“明天你還要上臺發(fā)言，還是我來開吧，你休息一下�！�
碧海醫(yī)院門口，仍有幾個做夜宵的小攤還開著，昏黃的燈光在夜色中明亮。
“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去買兩份炒面吧，墊墊肚子�！鄙蛲蜷_車門走下去。
方宜點點頭，望著他的身影走遠。
沈望站在炒面攤前，笑著與老板說些什么，他的側影顯得那樣溫暖、可靠。他就像一個堅實的后盾，更是她永遠無法代替的搭檔……
她可以永遠信任他，與他并肩作戰(zhàn)。
這些天的倦意猛然涌上，方宜將頭輕輕靠在窗玻璃上，微微的冰涼刺激著皮膚。她抬眼，望向碧海醫(yī)院的住院樓，三樓末尾的病房依舊亮著燈。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時鄭淮明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輸液的場景，白色的墻壁，純白的被單，還有他病中毫無血色的臉頰，一切都是蒼白的。
記憶中，他低啞地開口，神色黯然，馬上要觸到她指尖的手緩緩放下。
“去吧，別讓他誤會。”
這短短一句話，混雜著難過與愧疚，將方宜的心揉捏得快要碎裂了。
可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后，她難以再輕而易舉地開口解釋那個賭氣的謊言……
第46章
除了他，沒有人再能牽住她的靈魂。
珠寶活動進行得很順利，
這一次成功亮相，合作的事已是板上釘釘。結束和投資方的飯局，已是深夜。
兩個人回到露天活動場地，
和工作人員取走完成拷貝的視頻素材，
又將所有暫存的設備叫車送走。
偌大的展臺已經(jīng)拆得七七八八，
只余一些骨架和座椅尚未清走。夜風拂面，飯局上小酌了幾杯，方宜微醺地倚靠在一張紅色長桌旁，抬頭望著這繁華的城市。
市中心高樓林立，幾乎將她包圍。即使是深夜，絢麗的燈光也不曾熄滅，
將漆黑的夜照得宛如白晝。
幾個小時前還熱鬧非凡、人頭攢動的場地上，
如今已經(jīng)全然寂寥下來。放眼看去，
座椅東倒西歪，遍地彩條和宣傳單，
幾米高的靚麗海報拆了一半，折角脫落在地上，
一片蕭瑟。
沈望彎腰將最后一臺相機收好，拉上拉鏈，
起身朝方宜走來。談了許久的項目終于落地，
他臉色微紅，
笑說：“如果這次出片順利，
之后會有更多類似的合作�！�
“咱們回國的時候，
做夢也想不到能合作到這樣的品牌……”方宜也笑，
她迎風任它吹亂自己的長發(fā)，
眼睛亮晶晶的，“十五號開拍……明天先找老劉他們開個短會，
那邊山路多，設備要留足余量提前運過去。”
夏夜略有清涼，方宜仍穿著上臺時的禮服，淺粉方領修身長裙，露出白皙纖瘦的鎖骨，一顆寶藍色的水滴項鏈晶瑩閃動，襯得她氣質(zhì)愈發(fā)嫵媚、溫柔。
沈望靜靜地注視著方宜，這些年來，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她看似柔美外表下，那股堅韌又不服輸?shù)牧α俊Ｋ拖窬従徚魈实乃�，第一眼不那么驚艷奪目，甚至會被忽視，卻總能一點一滴匯聚成河流，乃至大�！�
方宜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眼對上沈望的視線，那眼里的溫度將她輕輕地灼了一下。
這些日子，許多感受越來越清晰地在心頭涌現(xiàn)，她知道，有些話此時不得不說。
“沈望�！�
方宜少有如此正式地輕輕喚道。
沈望愣了一下，隨即淡淡地笑了，似乎預知到她即將說的話，依然認真地看著她。
“對不起�！狈揭瞬蝗膛c他對視，輕輕偏過頭去，“之前你說的事，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能……不能……”
她不知如何措辭，才能用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
倒是沈望先輕聲打斷了她，體貼將話接過去：
“我知道了�！�
那日在碧海醫(yī)院，沈望遠遠看見她撲到鄭淮明病床前的眼神，那雙總是清澈靈動的眼睛一瞬通紅，滿溢著藏不住的擔憂和脆弱，他就知道自己輸了。
又或者是更早的時候，無數(shù)個在法國相處卻沒有燃起愛情火花的片刻……他只是不愿承認，總自欺欺人地想再努力一下。
可偏偏這世上，愛情不是努力就能得來。
沉默了半晌，沈望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還是放不下他，對嗎？”
方宜的目光有一刻茫然，連軸轉的幾天，身體已經(jīng)疲憊至極，但此時大腦卻是無比地清醒。
“我不知道是不是放下了……”她眼里透著濛濛的水汽，粉唇輕抿，“但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只喜歡過他一個人。”
因為體會過什么是真正純粹的愛慕，所以一切其他感情都有了對比。
方宜原以為，那只是年少時的過分熱烈�？赡且灰梗斷嵒疵髟诳吭谒龖阎�、滿臉鮮血時，害怕失去他的恐懼和痛苦一瞬淹沒了所有理智。
她終于明白，除卻他，再沒有任何人能牽住她的靈魂。
“對不起�！狈揭颂а�，鼓起勇氣對上沈望失落的眼神，簡短的三個字，道盡了她內(nèi)心的所有。
沈望斂去悲傷，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聽她到敷衍的夸獎，或虛偽的祝福，他心里反而好受些。
他們之間還會像以前一樣，是好搭檔、好朋友，這都不必出口言說。
只有一個問題，過了今晚便沒有機會再問。
沈望握著相機包的手指微微顫抖，那是他心底里的最后一絲希望：
“如果我們沒回國、沒有遇到鄭淮明，我們會有別的可能嗎？”
夜風驟起，嘩嘩地吹過草地，無數(shù)薄薄的宣傳單如雪花般飄起——
方宜的長發(fā)隨風散亂，卻掩不住她晶瑩、通透的眼睛。
她遲疑了一下，垂眼搖了搖頭。
面對這個殘忍的答案，沈望微怔，繼而苦澀地彎了彎嘴角。他沉重地點點頭，轉身拿起相機包，朝黑夜的另一端走去。
方宜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心中有不忍，卻始終佇立原地。
如果沒有這一場重逢，多年后走出陰霾，遠在異國他鄉(xiāng)，出于陪伴和扶持，她或許真的可能與沈望戀愛、結婚……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她知道沈望真正需要的，也不是虛假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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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回到云錦嘉園的住所，方宜洗過澡疲倦地倒在床上，原以為會失眠，沒料想很快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許是很多事不再壓在心頭，這一覺睡得尤為安然。方宜再次醒來，已是下午兩點，一連睡了十多個小時，連日的疲乏一掃而空。
躺在柔軟的被子里，空調(diào)涼爽，午后的陽光輕盈灑下，她竟少有地賴了一會兒床，才收拾東西驅車前往醫(yī)院。
碧海醫(yī)院仍有手續(xù)沒辦完，鄭淮明的部分證件擱在心外辦公室里，方宜找后勤辦拿了備用鑰匙，打開門走進去。
這間辦公室她許久沒來了，還與記憶中的差不多，總是沒有煙火氣的、冷冰冰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厚重的窗簾仍緊緊閉合著，阻擋了所有日光，屋里一片昏黑壓抑。
方宜走到窗邊，踮腳將窗簾大力拉開。夏日的陽光這才落滿每一個角落，書桌、文件柜都籠上一層溫暖的色澤。她滿意地微笑，把玻璃窗也推開，將室內(nèi)悶滯的空氣全部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