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許循遠的神情松動了幾分:
“你找他做什么?”
見他明顯是認識鄭淮明,方宜猶豫片刻,還是解釋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女朋友,你們今天有什么活動嗎?我給他發(fā)消息,一直沒回,而且我手機也快沒電了�!�
如今多說了幾句話,許循遠總覺得這個女孩有些面熟。他憶力超群、過目不忘,十六歲就考上了南城大學的少年班,極度確信自己見過這張臉。
朋友圈里的工作合照浮現(xiàn)腦海:“你是沈望的朋友?”
方宜錯愕地點點頭:“我叫方宜,是他的搭檔�!�
“哦�!痹S循遠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打開手機,照出一張七歲女孩的先心病檢查單,“沈望找我?guī)湍憧催^手術(shù)方案,你還記得嗎?”
方宜愣神的片刻,他接著說道:
“鄭淮明的女朋友,還用得著托我看�。俊�
十分鐘后,方宜坐在了醫(yī)學院路邊的咖啡廳里。
聽說她還沒有吃晚飯,許循遠拿自己的參會證刷了兩份意面,一盤擱到她面前。
方宜受寵若驚:“謝謝你,上次謝謝你幫忙,應(yīng)該是我請你才對!”
許循遠神色平淡:“不用了,我們參會有餐補�!�
手機連上電源,終于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微信很快彈出了消息,時間是十幾分鐘前,但也只有兩條。
七點十四分。
鄭淮明:你來南大了?
七點二十一分。
鄭淮明:我不在學校,這幾天跟研究員去鎮(zhèn)上的實驗園區(qū)了。我找朋友帶你玩兩天好不好?
看著這兩條消息,方宜心中的期待像被一盆冷水澆滅。
南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可她又不是來逛景點的,她是來見他的。
方宜回道:哪個鎮(zhèn)?我來找你吧。
這次回得很快,鄭淮明說:這里是保密單位,外人可能沒法進來。
方宜本能地想問,很遠嗎?那你晚上能不能出來見我一面?哪怕站在馬路邊看一眼也行。
可望著那短短的七個字,方宜將打了的字又刪去,輸入框里的述杠閃爍,一如她此時的失落。
明明她已經(jīng)千里迢迢坐飛機來了南市,明明是期待了那么久的驚喜……
鄭淮明的消息又接連發(fā)過來:
我有個學姐在南市工作,讓她陪你逛逛好不好?
后面你還回貴山工作嗎?什么時候要回去?
然后是一串手機號,和訂好的酒店信息。
玻璃窗外已經(jīng)完全陷入夜色,昏黃的路燈下,有戀人在親密地依偎。方宜盯著手機屏幕,眼眶發(fā)澀,一眨眼差點掉下眼淚來。
鄭淮明的語氣還是那么溫柔、滴水不漏,也將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讓人挑不出一定錯。
可方宜就是感覺很委屈,在親密的感情中,那種沮喪比他疏忽她、直接和她吵架更讓人難受,哽在喉頭,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許循遠抬頭,只見坐在對面的女孩不過看了幾眼手機,臉色都變了。他好奇道:“怎么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外人面前丟人:“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保密單位的實驗園區(qū)?他說沒法過來了�!�
許循遠拿叉子的手頓住,含糊道:“可能吧�!�
什么保密單位,他完全沒聽過,卻也沒有拆穿別人私事的喜好。
方宜心緒復(fù)雜,垂眼緊攥手機,絲毫沒注意到許循遠神色異常。連續(xù)多日在貴山連軸轉(zhuǎn)著,才將素材按時拍完提交,身體早就疲倦到了極點。
為了趕飛機,她連午飯都沒有吃,此時已經(jīng)餓得饑腸轆轆�?煽粗郎系哪潜P意面,方宜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沉甸甸地反復(fù)地讀著鄭淮明發(fā)來的那些消息。
對方已經(jīng)做得那么妥帖,她要是不滿,反而像是無理取鬧。
方宜回道:好吧,那我先回北川,下次有機會再一起逛南市吧。
沒想到,鄭淮明說:也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和曉秋一起逛逛街,下次我們再來南市玩。
一直忍到離開咖啡廳,確認許循遠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路口,方宜才終于忍不住大哭了出來。她蹲在沒有路燈昏黑的角落,眼淚順著臉頰無聲淌下。
滿腹的委屈傾瀉而出,她肩膀聳動著,怎么也停不下來。
在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這個本充滿著無限美好憧憬的校園,在這個本該撲進心愛之人懷中的夜晚,方宜孤零零地將自己縮成一團。
她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明明幾天前她還戴著他寄來的手表歡欣雀躍,明明昨天睡前鄭淮明還溫柔地對她說:我好想你,要是能見到你就好了……
淚水模糊了雙眼,白色裙邊墜在地上,蹭上了臟灰。
手機在懷中不停地響著,方宜抹去眼淚,心懷一絲希望,按下了接聽。
聽筒那邊傳來的,卻是護工陳阿姨急切的聲音:
“方老師,苗月又進搶救室了,你有時間快回來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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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沒有機場,方宜要先坐飛機到北川,再從北川坐車回碧海。
趕了一夜的路,黎明前夕,她風塵仆仆地沖進急診樓時,苗月已經(jīng)被推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小小的身影躺在一堆冰冷沉重的機器之間,幾乎看不到起伏。
急救醫(yī)生對方宜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意思再明顯不過。
苗月的生命在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被判下了死刑,可真到這一天來臨,方宜還是痛得不能自已。
乖巧的小女孩前一天還在視頻電話中歡喜地讀故事給她聽,自傲地告訴她自己又認識了幾個字。此時卻已意識全無,全靠儀器吊著最后一口氣。
三天里,苗月兩度再次搶救,多次心跳驟停被拉回生命線。
方宜坐在搶救室門口,眼淚都已經(jīng)哭干了,整個人如提線木偶一般呆滯,憔悴不堪。
她給鄭淮明發(fā)過很多條信息。
一開始,她說苗月病重搶救,求他回來。
鄭淮明回復(fù)說,他馬上就從南市趕來,坐明天的飛機。
可后來就沒有了聲音,無論方宜發(fā)多少消息都石沉大海,打多少電話都是冰冷的關(guān)機轉(zhuǎn)語音。
無數(shù)架飛機降落北川機場,無數(shù)輛車駛?cè)氡毯J袇^(qū),鄭淮明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微信的對話框被綠色占滿,一行行文字,猶如方宜被刀割到?jīng)]有血可流的心臟。
苗月最后的生命就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母^,細線早已搖搖欲墜。絕望的日夜里,她抖得不成樣子,吃不下、睡不著,也不說話,兩次低血糖差點暈倒。
沈望站在一旁,心疼得紅了眼眶,礙于身份卻什么都做不了,背過身去將拳頭攥得青筋暴起。
金曉秋抱著方宜,急得快要發(fā)瘋:“鄭淮明呢?鄭淮明怎么還不來��?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想起那日鄭淮明不肯見她的敷衍和回避,方宜低垂眼眸,在她懷里只一個勁地搖頭。她緊緊攥著好友的衣角,幾乎要將那塊布料給捏碎。
周思衡一遍一遍地打去電話,始終沒有人接聽。找到李栩、找到副院長,甚至沈望找到了許循遠,得到的都只有一個回復(fù):鄭淮明在南市學術(shù)交流,聯(lián)系不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術(shù)室的紅燈長亮,氣氛越來越焦灼,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在每個人心中浮現(xiàn),卻沒有人敢開口直言。
沒有一個鄭淮明的直系親屬,連失蹤都沒法上報。周思衡暗自托遍了關(guān)系,在整個碧海和南市的公安和醫(yī)療系統(tǒng)里打聽消息。
可北川機場每一架飛機都安全起落,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相關(guān)新聞。
直到凌晨一點,一通派出所的電話打破了死寂。
“火車站附近車禍死了個男人,身上找不到身份信息,大概三十來歲,你們來看一下吧。”
去三院的路上,方宜靠著車窗一直在發(fā)抖,大腦一片空白。
民警領(lǐng)著他們穿過狹長的走廊,打開門,冰冷慘白的太平間散發(fā)出陣陣寒意。
透過那扇門,一角白布映入眼簾……方宜呼吸驟然錯亂,嘴唇顫動著,呆呆望向那宛如地獄的房間,腳下發(fā)軟。
民警見這小姑娘面色憔悴、幾近崩潰,盡管見慣生死,還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在場唯一一個男人:“頭骨都碎了,你去認吧。”
周思衡深深搓了一把臉,剛要抬步,只聽方宜已啞不成聲:
“我來……”
她身影單薄、搖搖欲墜,卻緩慢而堅定地走進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張冰涼的停尸臺。
刺眼的白布下微微隆起,方宜眼眶干澀生疼,她用力地眨了眨,抖著手捏住邊緣,遲遲無法鼓起勇氣掀開。
周思衡和金曉秋也跟了進來,站在一旁,沒有人敢動作。
民警搖了搖頭,別開頭去。
寒意刺骨,方宜心臟劇烈地跳動,快要沖出胸膛。如果是他……
呼吸靜止,她輕抬手腕——
血肉模糊。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布角落下,方宜肩頭顫了顫,全身都力氣都在此刻卸去了。她不住地后退一步,癱軟在金曉秋懷里,嚎啕大哭。
一直被半扶半架到醫(yī)院門口,她依舊哭得渾身發(fā)軟,幾乎要背過氣去。
黑夜沉沉地壓下來,金曉秋也滿眼通紅,順背安撫著。
盡管得到的算是好消息,可鄭淮明依舊下落不明。
這一夜終究無法停歇,黎明時苗月又一次因為心跳驟停搶救。靠在手術(shù)室門口,方宜早哭干了眼淚,靠在墻邊呆滯,不自覺將嘴唇咬得滿是血痕。
“明早北川還有一班飛機,要不我去機場看看吧……”
周思衡疲憊而艱澀地開口,試圖尋求一絲希望。
可他這一句話,徹底點燃了金曉秋干涸的怒火。
金曉秋氣憤地揪住他的領(lǐng)口,大罵道:
“是死是活他人呢?如果要來,就算是爬也爬來碧海了!我之前說什么來著,就不該讓鄭淮明那個人渣再接近方宜,你當時怎么跟我保證的?他敢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保準砍了他!”
周思衡心知妻子口中句句屬實,無力地閉上眼睛,任她拽扯發(fā)泄。
“曉秋,別說了……”
角落忽然傳來一聲低弱的呼喚,微不可聞,卻讓整條走廊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的擔憂、痛苦都已經(jīng)被榨干,方宜心如死灰,喃喃道:
“只當他死了……”
第54章
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面前。
周身浸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極端的冰冷與灼熱交替撕扯著,仿佛要將神志強行粉碎。
一股劇痛從胸口向上蔓延,鄭淮明費力地輾轉(zhuǎn),
本能地想要抵住痛處,
身體卻被牢牢禁錮住。耳畔的噪聲被不斷放大,
他聽見有人在呼喊著。
“按住他!”
“加藥,別廢話,命重要!”
與疼痛的對抗間,忽有氧氣爭先恐后地沖入肺腑。緊接著,鄭淮明的意識就再一次陷入昏沉,一切痛苦都逐漸遙遙遠去……
可就連昏迷都無法停歇,
無數(shù)回憶如走馬燈般流轉(zhuǎn)——
先是海城醫(yī)院破舊狹窄的走廊,
少年手中提著飯盒,
氣喘吁吁地跑向病房。
里面?zhèn)鱽砀舯诓〈舶⒁唐G羨的贊嘆:“婉儀,你可真是好福氣啊!大兒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吧,
又這么懂事,每天都給小澤送飯、洗衣服,
我做夢都求不來這樣的兒子!”
他的手剛觸上門把,只聽葉婉儀帶有笑意的聲音傳來:
“哪有啊,
成績有什么用啊?這孩子性格不好,
和我們都不親!哪像我們小澤這么貼心,
他比他哥哥聰明多了,
如果能去上學,
那是一學就會……”
無數(shù)張接近滿分的試卷被隨便看一眼就擱在桌上,
反而是鄭澤讀一本課外名著都會被夸贊;家長會各科老師一遍遍贊許地念出他的名字,
角落的座位卻永遠空著;學習之余努力做好每一件家務(wù)事,但上午老師拖堂,
送飯晚了幾分鐘就會被責怪……
青澀的少年茫然地站在走廊外。
每天晚飯后,是鄭澤坐在沙發(fā)里與父母看電視、撒嬌,他默默主動去洗碗、收拾廚房。他原以為做得夠多、夠好,終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認可和愛,卻沒想到因此成了母親心中一個性格不好、不夠親近的孩子……
畫面一轉(zhuǎn),是鄭國廷猩紅絕望的雙眼,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夜白頭,一拳狠狠砸在手術(shù)室門口的墻面上。
“你弟弟還在住院,要花錢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這個時候還買這么貴的衣服!”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忽而響起熱烈的掌聲,望眼是鮮艷的大紅色,鄭國廷一身筆挺西裝喜氣洋洋,摟著年輕溫柔的妻子,舉杯大笑:“今天是個大好的日子,感謝各位來到愛女的滿月宴!希希是我們的掌上明珠……”
再一推門,是冰冷的客廳。漫天燦黃粉紫的彩帶,早已發(fā)臭的蛋糕擱在茶幾上,腐爛融化的奶油滴下來,將“哥哥,生日快樂”四個字模糊。
然而突然有一股溫暖的力量,將他顫栗的身體擁入懷中。
大雨的荒山上,女孩發(fā)絲濕漉漉的,執(zhí)意披一半外套在他肩頭:“學長,我不冷!那我們一人穿一半吧?”
還有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將微紅的臉頰埋進他胸前:“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見到你就很高興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
“鄭淮明,我好想你啊�!�
“等我們以后有錢了,我想買一個很高很高層的房子。還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個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大雪的校園中,她哭得滿臉是淚:
“鄭淮明,為什么要分手?你明明很愛我的,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他想要伸手抓住她,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朝反方向走去。
手機在口袋中震動,慘白的屏幕上,微信消息一條一條涌入。
“苗月病危了,醫(yī)生說她最多只能堅持幾天了�!�
“鄭淮明,我好害怕,你請假過來陪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