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無數(shù)個難熬的夜晚，他也曾自私地想過，當(dāng)年要是沒有推開她就好了……
鄭淮明將毛茸茸的小貓抱起來，輕輕攏在了胸前。心間某處塵封的冰凍悄然開裂，從最深的地方漸漸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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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北川陷入連綿的陰雨。陣陣潮冷帶走最后零星暖意，徹底入了冬。
池秀梅病情短暫穩(wěn)定了幾天，又因感染性高燒進(jìn)了一回手術(shù)室。方宜從工作室趕來時，她剛剛推回病房，還在麻醉中沒有蘇醒。
何初月的包擱在椅子上，但沒見到人影，只有護(hù)工陪在床邊。
方宜待到十點多，等護(hù)士來換好藥才起身離開。她穿過長長的住院部走廊，期間給投資方回了一個工作電話，剛掛斷電話，腳步就頓時停在了原地。
透過細(xì)雨朦朧的黑夜，對面行政樓三樓明亮的走廊間，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在說著什么。
玻璃窗上不時有水珠劃落，模糊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側(cè)臉。何初月雙手抱臂，站在兩步之遙。
仿佛有什么轟然在腦海中炸開，無數(shù)灰暗的回憶涌上心頭。方宜不可置信，如此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人會站在一起——鄭淮明又在瞞著她做什么？
大步穿過連廊，待她轉(zhuǎn)進(jìn)三樓，何初月已經(jīng)走遠(yuǎn)。走廊的盡頭，只余鄭淮明穿著白大褂的身影仍在原地佇立。
迎著他眼中的驚訝，方宜聽見自己冷聲質(zhì)問：
“你們又背著我說什么？我媽的事，有什么是不能和我商量的嗎？”
慘白的燈光下，她的肩膀因氣憤而輕輕顫抖。
鄭淮明一愣，錯愕道：“沒什么事，周主任幫忙看報告，我來了解一下后續(xù)的方案�！�
他上前半步，似乎想要拉住她。
“是嗎？”方宜下意識躲開，情緒越來越激動，思緒也如滾石般下落，“不會哪天我來醫(yī)院，發(fā)現(xiàn)我媽病床空著，你才告訴我把她轉(zhuǎn)回珠城了吧？或者突然告訴我，她轉(zhuǎn)成肝癌了、她死了？”
“不會的……你聽我說�！编嵒疵魃n白而急切地解釋，“剛剛從主任那出來，我讓她把之前的檢查單也發(fā)給我看一下�！�
他沒有說一句謊話，但眼前的女孩顯然并不相信，通紅著眼睛默然不說話。
話音未落，幾米外辦公室的大門“咔噠”一聲拉開，一位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回身鎖門，看見站在樓道里僵持的兩個人，略有不解地打量了一眼。
“小鄭，還沒走��？”周主任打招呼道，“池秀梅的情況比較復(fù)雜，等明天會診完再跟你說。”
鄭淮明禮貌地頷首，寒暄了兩句。
待周主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氣，俯身用小心翼翼地牽過方宜的手，尾音輕顫：“這次是真的……以后發(fā)生任何事情，我都會先和你商量……”
語氣是那樣懇求、低微，讓方宜心頭驀地一酸。她沒再掙扎，無力地任他牽住，卻避開了視線，不愿看他。
樓道的盡頭是一片昏黑，眼前一排排辦公室緊閉的木門壓抑無比，好像一道道毫無生氣的墓碑。
或許鄭淮明這次句句真切，可他們之間的信任早就崩塌殆盡。
方宜垂眸，悲哀的淚水順著眼睫陡然滴落。
“我先回去了�！彼o咬著下唇別開頭，不想讓他看見。
眼見方宜轉(zhuǎn)身要走，鄭淮明急切地攥緊她的手。雖然此時他一萬個不愿提起此事，但明天一早就要走，不得不說。
“我剛剛接到電話，明早要和李院長去一趟蓮城……五天就回來�！�
方宜沒有抬頭：“知道了……”
得到了應(yīng)允，可她默然的態(tài)度讓鄭淮明心里空落落的，心跳一時失去了節(jié)奏。他不知道要怎樣說才能讓她安心，慌得恨不得將自己的心直接剝開來證明：
“真的，是一場很重要的手術(shù)……李栩也會去，金曉秋他們都知道——”
“夠了�！狈揭舜驍嗨�，一雙杏眼通紅，卻倔強(qiáng)地忍住眼淚，“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都跟我沒關(guān)系！”
這一刻，慘白的燈光下，鄭淮明終于看清了她滿臉清亮的淚跡，心臟像被灼燒般，霎時疼得緊縮痙攣，連呼吸都無法做到。
方宜輕易抽開了手，飛快地胡亂抹去淚痕：“別說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先回去了�！�
她往日明媚靈動的眼眸中沒有悲傷，而是失望透頂?shù)幕野怠?br />
鄭淮明怔怔地失去了所有力氣。
如此美好的女孩，是他讓她痛苦不堪。
不能再錯下去了，他不能再靠隱瞞和逃避粉飾太平，更不能讓她從別人口中得知鄭澤的事……
哪怕是被厭惡、被放棄，他得親口告訴她。
“我回來那天，是我們在一起三個月。”鄭淮明臉色煞白，脫口而出，“晚上、那天晚上回家吃飯，我……有話想跟你說�！�
方宜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離開。
直到屬于她的最后一絲氣息被冷風(fēng)沖散，鄭淮明佇立的身形晃了晃，抬手扶住窗臺。胸口已經(jīng)疼得快要麻木，死寂的目光望向沒有盡頭的黑色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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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淮明出差的日子里，方宜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想象中的輕松。
她為那晚自己的眼淚而感到難堪，明明不至于的……可積壓太久的情緒早就岌岌可危，而鄭淮明的一舉一動，又是那樣輕易牽動她內(nèi)心的傷痛。
原以為能相安無事幾天，接到李栩電話時，方宜正在會議室等萬弘傳媒的負(fù)責(zé)人開會。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不到十分鐘，手機(jī)忽然嗡嗡地震動起來。
二院宣傳片交片后，李栩鮮少給她打電話，方宜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方老師，你知道鄭主任平時吃什么胃藥嗎？”急切的聲音傳來。
方宜皺眉：“他怎么了？”
“胃疼得厲害，吃了止疼藥沒用……”李栩眼見蜷縮在沙發(fā)上的男人已經(jīng)連躺都躺不住，急得直冒汗，“我們在休息室里，他不讓我聲張�！�
想到剛才的一幕，李栩至今還心有余悸。開完會把眾領(lǐng)導(dǎo)送進(jìn)電梯，一回頭，就見半分鐘前還談笑風(fēng)生的鄭淮明，陡然折著腰發(fā)抖、連話都說不出來。
進(jìn)醫(yī)院幾年，鄭淮明最是雷厲風(fēng)行、沉穩(wěn)可靠，李栩哪見過他失態(tài)成這樣，嚇得魂都丟了。
半扶半架把人弄進(jìn)休息室的隔間，鄭淮明陷在沙發(fā)里汗如雨下，吃了隨身的止疼藥也不見好轉(zhuǎn)。十幾分鐘過去，情況急轉(zhuǎn)直下，他臉色灰白，幾乎昏迷過去。人就在醫(yī)院，卻堅持不許叫醫(yī)生、更不許聲張。
李栩不敢忤逆，只能無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隔著電話，方宜心仍忍不住揪了一下，低聲道：“他不讓，你就聽他的？”
李栩支支吾吾：“今天確實有好多領(lǐng)導(dǎo)在……”
會議室門外的談話聲越來越近，萬弘傳媒的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
方宜來不及多說，更深知鄭淮明的脾氣，掩住聽筒冷冷道：“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讓他自己選。”
說完，未等對面再回應(yīng)，她直接按掉了電話。
門輕叩三聲，方宜深呼吸了兩下，迅速調(diào)整好表情和心情，和沈望起身熱情迎接。
另一邊，蓮城市醫(yī)院，行政樓休息室里。
鄭淮明聽著那通被短暫掛斷電話，昏昏沉沉間，第一次后悔沒有直接疼昏過去。本可以阻止的，可或許是痛到了極點，心底竟還有一絲奢望。在李栩匆忙尋找手機(jī)時，默許了他的動作。
——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此刻心口的苦澀更甚，鄭淮明自嘲地彎了嘴角，聲音微不可聞：“沒事，緩……緩緩就好�！�
強(qiáng)烈的疼痛像要將身體撕成數(shù)片，他眼前明明滅滅，終還是強(qiáng)撐不住，放任自己淪于一片黑暗之中。
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之后，方宜狠下心沒有再回電詢問。
當(dāng)天晚上，鄭淮明和往常一樣發(fā)來照片和微信，有報備行程的意思，只末尾提了一句：下午有點胃疼，李栩大驚小怪，已經(jīng)沒事了。
方宜同樣沒有回復(fù)。從前就是一次次心軟，讓她掉入萬劫不復(fù)的牢籠，這一次，她決定徹底走出來。
五天很快過去，鄭淮明回來的那天，方宜一早就收拾包出門了。
她猜想，所謂的“有話要說”，不過又是示弱的道歉、懇求，反反復(fù)復(fù)，這些話她早就聽夠了，也有些逃避地不想再面對他那張蒼白的臉。
中午從電視臺出來，方宜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等在街邊。
她手拿咖啡，和謝佩佩聊著天，故意繞開了。
可轎車還是追了上來，車窗緩緩降下。隔著昏暗的副駕駛，鄭淮明的聲音有些沙啞：“今天幾點結(jié)束？我來接你�！�
方宜沒看他：“不知道�！�
鄭淮明又重復(fù)了一遍：“晚上回家吃飯吧，我來接你�！�
方宜避而不答，默默地往前走。
轎車靠街邊行得很慢，擋住了后邊想臨時停車的人，傳來幾聲不耐煩的喇叭。
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焦灼，謝佩佩看了眼方宜的表情，勉強(qiáng)沖鄭淮明笑了笑，客氣道：“鄭主任，我們下午出外景，還不知道從哪兒回來呢�！�
光線昏暗，她遙遙一眼，只覺得車?yán)锬腥说哪樕虾翢o血色，清俊的眉目間難掩頹然。
顧及后面的車，沒法再多停留，鄭淮明望著方宜的側(cè)臉，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jié)青白：“無論多晚，我在家等你�！�
紅色的尾燈消失在街口，謝佩佩晃了晃方宜的胳膊，關(guān)心道：“方方姐，你們吵架了？我看鄭主任臉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聯(lián)想到之前的電話，方宜心里不覺有些煩躁，為什么那人總拿身體當(dāng)做換她同情的籌碼？
正午陽光明媚，街上車來車往。
她喝盡手中的咖啡，扔進(jìn)垃圾桶里，換了個話題道：“佩佩，上次你不是說有一家西餐很想吃嗎？今晚叫上你哥、許醫(yī)生和余姐，一起去嘗嘗吧�！�
謝佩佩猶豫道：“想是想，但剛剛鄭主任不是說……”
方宜神色平靜：“就今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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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金悅?cè)A庭二十一層。
客廳里燈火通明，寬敞白凈的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碗碟，一束紅色的郁金香插在花瓶里，鮮艷明亮、搖曳生姿。
糯米蒸肉，紅燒羊肉，蝦仁滑蛋，清蒸黃魚，玉米排骨湯……□□樣菜，色澤誘人，看著足夠好幾個人吃，卻只放了兩套餐具。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冒著熱氣騰騰的盤子逐漸涼了，鄭淮明起身一盤、一盤地復(fù)熱。菜熱了又冷，冷了又熱，可大門始終沒有響起。
飯菜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可對于坐在桌邊、一整天滴水未進(jìn)的男人來說，卻如同穿腸毒藥一般。
這些天情緒郁結(jié)，劇烈的胃疼始終無法緩解。油膩的氣味涌進(jìn)胸腔，泛起一陣陣磨人的反胃，鄭淮明沒忍住去洗手間抵著胸口吐了兩回。
不想影響晚上的見面，他提前吃了止疼片和解痙藥，甚至推了一支強(qiáng)效鎮(zhèn)痛藥。
藥物副作用來得明顯，沉重遲緩的呼吸聲在寂靜中蔓延。鄭淮明端坐在餐桌旁，手機(jī)倒扣著，靜靜注視著瓶中的郁金香，瑰麗、熱烈，與他慘白的面色形成鮮明對比。
紅色的郁金香，代表真摯的愛情。是她曾經(jīng)送過他的。
表盤上的分針一格、一格地轉(zhuǎn)動，仿佛一輪鋸齒，生生在心口反復(fù)磋磨。
那番日思夜想、不斷煎熬的坦白始終縈繞耳邊，每思考一遍，鮮血淋漓的往事就在心中翻滾一次。鄭淮明疼得冷汗涔涔，卻無法自控地設(shè)想著方宜的反應(yīng)，指甲將掌心生生劃出好幾道血口。
四點到九點，整整五個小時，從一開始的緊張、恐懼，到后來的麻木、迷茫。
余光中的那抹紅成了支撐他的唯一念想。
第69章
掌心的一抹鮮血斑駁了手指。
時間的流逝仿佛陷入虛無，
桌上的排骨湯漸涼，凝固一層薄薄的油星。
鄭淮明始終端坐，渾身的血液也像被凍住。空調(diào)已經(jīng)升高了好幾度，
依舊冷得徹骨。
漫長的等待中，
唯有上腹冷硬的器官還在抽痛，
時刻拉扯著他的神經(jīng)。
就連注射液也沒有剛開始用時那么見效了。他深深垂下頭，強(qiáng)壓著按進(jìn)去的沖動，撐住桌沿的手肘暗暗用力，輕微地發(fā)抖。
接近十點，再晚的外景拍攝也該收工了。
和方宜的對話框里，只有滿屏長短不一的綠色，
從兩天前就再沒有回復(fù)過他。
兩個小時前：
同樣沒有回應(yīng)。
鄭淮明擔(dān)心是否路上出了意外，
恐慌和焦急不自覺上涌。他打開手機(jī)，
指尖在微信通訊錄上下滑。
沈望、謝佩佩……還有幾位認(rèn)識的同事。
他猶豫了幾次，簡短的語句寫了又刪。如果她真是還在工作，
這樣的催促難免讓人感到厭煩。
頁面又轉(zhuǎn)回方宜的頭像：陽光的樹蔭下，一只可愛的貍花貓抱著攝像機(jī)，
眼睛水靈靈的。鄭淮明一直覺得頭像里的小貓很像她，明媚靈動、堅韌又不失柔軟，
對事業(yè)有著自己的追求和堅持……
他略有眷戀地點開看過無數(shù)次的主頁，
方宜平時很少發(fā)動態(tài)，
朋友圈是三天可見。
可如今，
屏幕正中那一欄靜靜地躺著兩張縮略圖。
鄭淮明微怔，
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沖進(jìn)腦海，
動作比思考先一步，
點進(jìn)了照片。
簡單的四宮格，定位在一家市中心的高檔西餐廳。前三張是一桌豐盛精致的菜肴，
切條牛排、海鮮意面、火腿卷邊披薩、奶油酥皮湯……
燈光昏黃、氛圍浪漫，刀叉上鑲嵌著藍(lán)綠相間的彩石，紋路精美。
主題雖是菜品，可鄭淮明還是一眼看見了照片角落里，桌對面那只戴著金屬腕表的手。
骨骼分明、指甲平短，明顯是一只男人的手——
那塊銀灰色金屬外沿、深藍(lán)表盤的機(jī)械腕表，鄭淮明恰好只見過一次，在許循遠(yuǎn)的手腕上。
呼吸猛然急促，鄭淮明指尖抖了抖，還是自虐般地翻到了最后。
是一張方宜手持玻璃杯，低頭微笑的照片。視角從對面微微俯視拍下，光線昏暗，及腰的長卷發(fā)慵懶散落，藕粉的修身針織衫，露出纖瘦鎖骨，無一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柔美的氣質(zhì)……
而她沒有看鏡頭，長卷的睫毛下，是難掩的盈盈笑意。
拍得很漂亮的一張照片，鄭淮明恍惚，他不知有多久沒見過方宜如此輕松的笑容了。
自從復(fù)合以后，兩個人之間總是充滿僵持和別扭。她不止一次地落淚，那雙曾經(jīng)如小鹿般活潑的眼睛里，悲傷比喜悅更多。
他說要帶給她幸福，卻沒有做到。
活該她選擇坐在另一個男人身邊。
手機(jī)“哐當(dāng)”一聲砸在桌面上，劇烈的疼痛從深處爆發(fā)。鄭淮明猝然折下腰，青筋暴起的拳再也忍不住，理智潰敗地重重砸進(jìn)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