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方宜失望至極，打開副駕駛的門就下了車，高跟鞋一腳踩進馬路的水洼中。
大雨瓢潑，頃刻就淋濕了她的長發(fā)。
用力地甩上車門，方宜才想起忘記拿傘，但她不想再回到車上，徑直朝街邊的屋檐小跑去。
沒幾步，突然，頭頂?shù)挠瓯灰话押谏髠阏谧 ?br />
方宜錯愕地回過頭，是鄭淮明蒼白的臉。雨滴模糊了鏡片，他單手取下眼鏡。
雨水順著他清俊的眉骨往下淌著，一雙深邃幽黑的瞳孔中，是她看不懂的過分悲傷和恐懼，直直地刺中了她的心。
鄭淮明沒有說話，將雨傘塞進她手中，轉(zhuǎn)身走入擁堵的車流。
沉重的大傘舉在手中，被風(fēng)吹得有些搖晃不穩(wěn)。短短的一段路，方宜腦海中，依舊不斷地閃過方才那一幕。
他在恐懼什么？
走進弘文大樓，抖落傘上的雨水，明亮刺眼的燈光讓每一寸陰影都無處遁藏。
突然，方宜意識到——鄭淮明是不是以為她想提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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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后，一片掌聲中，方宜落落大方地站起來，在眾人的目光中，和對面西裝革履的男人禮貌握手。
合同敲定得很成功，弘文傳媒將作為主投資方，支持她和沈望的團隊創(chuàng)作一部紀(jì)錄片，參加下一屆電影節(jié)。
一開始溝通的提案不少，但最終對方看中了關(guān)注殘障兒童的那一個。
負(fù)責(zé)人十分欣賞：“其實公司本來不打算做這方面題材的，但是方小姐，我們都覺得你提出的幾個拍攝角度很特別，值得冒一次險……冒昧地問一句，您是有家人或朋友是特殊群體嗎？”
貴山的月光下，那個無聲比劃著手語、痛苦如泣如訴的男人在眼前浮現(xiàn)……
方宜鄭重地點了點頭。
走出弘文大樓時，外邊依舊下著大雨。她站在屋檐下，第一時間打電話跟出差在外的沈望分享了這則好消息。
之前的交通事故已經(jīng)疏散，深夜的道路十分暢通，無數(shù)輛車劃破雨幕，飛馳而過。
她掛斷電話時，熟悉的黑色轎車緩緩駛來，停在了路邊。
方宜心臟漏跳了一拍，經(jīng)過了剛剛的事，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對鄭淮明。
她要解釋嗎？還是裝作若無其事比較好？
要不要告訴他紀(jì)錄片的事？
正在猶豫時，黑色轎車一連鳴了兩聲喇叭，像是在催促。方宜微怔，撐傘踏水走了過去。
握住車門把的手頓了頓，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拉開時，車窗先一步降了下來。
“方老師。”
駕駛座上的年輕男人，是李栩。
他真誠地笑了一下：“鄭主任臨時上手術(shù)了，叫我過來接你一下。”
內(nèi)外溫差大，隨著車窗打開，車內(nèi)暖氣一瞬撲面而來，方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聞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氣。
第71章
“以后關(guān)于他的事，不要再和我說了�！�
雨刷器飛快地來回擺動著，
車門合上，將震耳欲聾的雨聲隔絕在外。
“李醫(yī)生，不好意思，
耽誤你下班了吧�！狈揭吮傅匦π�，
“其實沒事的，
他不應(yīng)該特意麻煩你。”
這于情于理都是私事，哪有讓下屬加班的。
夜里車少，李栩轉(zhuǎn)動方向盤，轎車掉頭駛?cè)肟諘绲鸟R路。
“沒事的，鄭主任平時特別照顧我們，幫他我是心甘情愿的�！彼辉谝獾匦α诵Γ�
爽朗道，
“方老師，
要是累了你就睡一會，千萬別和我客氣�！�
車?yán)锟照{(diào)溫度剛好，
緩緩驅(qū)散冬夜的寒意。
明明是幾個小時剛坐過的位置，方宜環(huán)顧四周，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她對味道特別敏感，方才車窗降下來時，
那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的確是從車?yán)锷l(fā)的。
但坐進來以后，
又聞不太出來了。
方宜試探問：“你有沒有覺得車?yán)镉泄晌兜�？�?br />
“啊，
有嗎？”李栩詫異，
說著抬手聞了聞袖口，
訕笑道，
“是不是因為我剛剛查完房沒換衣服就來了？不過今天也沒弄太臟……”
再追問下去，
好像太較真了。
方宜笑了一下，一語帶過：“沒什么，
可能是剛剛開會旁邊的人抽煙了�！�
回到金悅?cè)A庭，客廳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漆黑。
短短一天之間，電視臺工作的疲累，醫(yī)院爭吵的悲傷痛苦，簽約合同的喜悅，還有面對鄭淮明那種深深的無力、糾結(jié)，如同蛛絲全部纏繞在一起，將方宜緊緊地包裹，透不過氣來。
她連燈都沒有力氣去開，脫去高跟鞋，磨得酸痛的腳掌直接踩在了冰涼的木地板上。
“喵。”
一聲柔軟的叫聲響起。
淺淺的月光下，一只毛茸茸的團子從沙發(fā)處蹣跚而來。
方宜蹲下來，將小貓抱了起來，攏進懷里。它依賴地蹭了蹭她的臉頰，那一絲緊貼的溫暖直達(dá)心底，泛著酸澀。
一滴眼淚悄然滑落，隱入黑暗。
-
池秀梅出院后，在酒店休整了兩日，何初月借了輪椅，陪她去市區(qū)逛了逛。
臨近月末，連連降溫，天氣預(yù)報說，近日會迎來北川二十年來最早的一次初雪�？裳┻t遲沒有落下，反而是風(fēng)裹著濕冷的水汽，跌破了零度。
方宜抽空去了一趟市區(qū)，池秀梅始終掛著臉，她全當(dāng)做沒有看見，刷卡給母親添了兩件入冬的衣裳。
回珠城的票定在周日中午，池秀梅剛開過刀，不適合坐飛機，訂了一間高級軟臥。
周六晚上，方宜加完班從工作室出來，一想到家里那針落地都有回響的寂靜，心里實在悶得難受，打車又去了萊特小調(diào)。
喝了兩杯，沉浸在嘈雜充實的音樂和人群中，整個人暖融融的，她才終于覺得舒服了些。
或許是不想面對第二天的送別，方宜一直在酒吧待到凌晨一點半才回金悅?cè)A庭。
一進家門，鞋柜旁擺了兩三個禮盒袋，都是適合術(shù)后病人的滋補保養(yǎng)品。只見客廳里只開了一盞慘白小燈，鄭淮明支著額頭，一個人靜靜坐在沙發(fā)的角落。
光線昏暗，隱隱勾勒出他高大的輪廓，如雕塑般一動未動。
方宜彎腰拖鞋，鞋跟輕輕嗑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男人才如夢初醒般地抬眼。外衣還沒換下，深灰的圓領(lǐng)毛衣下，是他上班常穿的黑色西褲。
鄭淮明肩膀沉了沉，似乎用了一點力氣，才撐著扶手緩緩站起來。
“之前很多醫(yī)院沒有在線病例。”他呼吸聲有些重，頓了頓，“這是從第一次入院開始的報告，帶給周主任……會有用的。”
文件夾遞到面前，方宜沒有接，注視著他半籠在陰影中的臉。
“轉(zhuǎn)院的事，謝謝你�！彼行〾毫Φ�，“你平時已經(jīng)很忙了，不必做到這樣……還有這些禮盒，你拿回去吧。”
“她是你母親……”鄭淮明指尖滯在空中，半晌，緩緩擱在了桌上，“不麻煩�！�
兩個人走近，女孩身上散發(fā)的酒氣越來越明顯，摻雜著酒吧紛亂的香水味，逐漸涌進他混沌的意識。
鄭淮明薄唇張了張，但像怕她厭煩，關(guān)心的話咽進干澀的喉嚨。
反而是方宜的目光停住，落在了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上——皮膚上兩道明顯發(fā)紅的凹陷，像是久貼醫(yī)用膠布過敏的痕跡，中間還有一個很狹小的針孔。
“你去掛水了？”方宜眉頭微蹙，脫口而出。
鄭淮明目光略有失焦，緩緩低頭看了一眼手背，聲音像被粗礪的石頭磨過：“沒事……下午有點低血糖，掛了一點……葡萄糖。”
他說著，下意識將手收回。
可本就是撐在鞋柜上才穩(wěn)住身形，鄭淮明動作稍急，眩暈和心悸一齊上涌，整個人霎時脫力，失去了重心。
上一秒還在說話的男人，突然迎面軟倒下來。方宜來不及驚呼，一把將他扶住，焦急喚道：“鄭淮明？你怎么了？”
心跳雜亂得過分，鄭淮明想要回應(yīng)，可稍一張口，心臟就像要從嘴里嗆出來，頂?shù)脨盒挠麌I。冷汗唰地濕透了脊背，他渾身輕顫，身子不斷地往下滑，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藥的副作用太強了。他后悔下門診時打了一支，胸悶到?jīng)]法站起來，才會在沙發(fā)上昏沉到這個點，在她面前失態(tài)……
方宜哪里撐得住他一米八幾的個子，勉強半架住，搖搖晃晃地快要一起栽倒。
終于，感受到她的慌亂，鄭淮明努力抽出一絲神志，抬手抵住了墻面。他不敢將全身重量壓在女孩身上，提著一口氣，艱難地飄了幾步，失力倒進了柔軟的沙發(fā)。
“你怎么回事，到底哪里不舒服？”
方宜摸上他的手，冰得沒有一絲溫度，全是滲出的冷汗。
鄭淮明靠在沙發(fā)里，心臟抽動過速，呼吸始終無法通暢，頭難耐地不斷后仰，肩頭輾轉(zhuǎn)。不敢讓她看出端倪，想要揪住胸口衣領(lǐng)的手指陷進沙發(fā)布里，無聲地死死地緊攥又松開，幾乎生生將布抓碎。
見他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摁著胃，額頭也是冰冷的，方宜一時不知如何能幫上忙。
凌晨一點半。不是胃疼，也沒有發(fā)燒，可眼前的男人已經(jīng)難受到意識模糊，嘴唇都咬破了。
她心揪到氣憤：“你病了還做什么病例，還不睡覺坐在這里干什么？休息一下會死是不是？”
摸出手機，已經(jīng)將急救電話輸入，一只手用力將手機按了下去。
“低血糖……”鄭淮明偏過頭，雙眼無力地半闔，“給我……沖一杯……”
他沒說完，但方宜已經(jīng)起身沖進了廚房，倒杯熱水，又舀了白砂糖攪進去。
鄭淮明抖得拿不穩(wěn)杯子，就著她的手喝下小半杯，合眼緩了一會兒，臉上稍稍有了血色。
方宜記憶里，大學(xué)室友犯過低血糖，就是像這樣一時難受到快昏倒，喝點糖水又能很快好轉(zhuǎn)。
“一天低血糖兩次，鄭淮明，你再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
她將水杯重重擱在茶幾上，隨著水灑濕了手指，后面半句沒了說下去的欲望。
他自己就是醫(yī)生，她操心有什么用？
最后一點醉意也徹底消散了，方宜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鄭淮明，輕聲問：
“能走嗎？我扶你進去躺著吧�！�
“你先睡吧……”他仍有些虛弱，胸口微微起伏，“我沒事了�！�
方宜點點頭，正要走開，卻見沙發(fā)邊地上有什么東西的反光。定睛一看，像是一片很窄的藥板。
她彎腰去撿，那藥長得很奇怪，不同于常見藥每板八粒、十粒，巴掌大的鋁箔板上，只有兩顆而已。
剛觸上邊角，鄭淮明先一步撲過去從她手里抽走，力氣很大，說是搶也不為過。
“鹽酸”兩個字一閃而過，藥板鋒利的邊角劃過指腹，方宜疼得一縮：“嘶——”
柔軟的皮膚上，一道淺淺的口子瞬間滲血。
“對不起……”鄭淮明沒料到會傷到她，無措地拉過她的手想要查看。
方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實在是氣悶，直接將手抽走，轉(zhuǎn)身進了屋。
躺在床上，她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始終無法入睡，指尖的刺痛在黑夜中突突跳著。
腦海中不停閃過鄭淮明滿臉冷汗的側(cè)臉，不像失去力氣的虛軟，倒像是喘不上氣——低血糖真能難受成這樣嗎？
方宜爬起來，打開手機給金曉秋發(fā)去信息：
金曉秋大概在值夜班，立即回了一個很無奈的表情包：
方宜無力地搓了搓眉骨。
有可能，但她上網(wǎng)搜了幾個包裝的圖片，冥冥之中總覺得不像是這種藥。
凌晨三點多，在倦意的侵襲下，方宜握著手機迷迷糊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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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方宜去酒店接池秀梅時，鄭淮明的車已經(jīng)停在了路邊。
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抹挺拔的身影，她心里是說不出的煩悶。其實她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提前訂了車，但比起尷尬的相處，方宜更不愿在池秀梅面前和鄭淮明鬧得不愉快。
進了高鐵站，在高級軟臥的候車室安頓好，距離出發(fā)還有一段時間。
或許是走到這一步?jīng)]了回轉(zhuǎn)余地，池秀梅終于不再鬧騰，拉過方宜的手叮囑，慈祥道：“小宜，在北川好好的，工作不要太累……”
一番客套話，說得津津有味。
方宜勉強擠出一點笑，心不在焉地點頭。
鄭淮明站在不遠(yuǎn)處，打一通工作電話，神色不乏凝重。似乎察覺到她注視的目光，他回過頭來笑了一下。她立即垂下了頭。
何初月去洗手間時，方宜找借口跟了過去。
車站衛(wèi)生間狹長潮濕，何初月看見她，沉默地擰開水龍頭，壓力過強的水地滋出來，打濕了衣袖。
斑駁的鏡子映出前后兩個人的臉。
“醫(yī)院的所有費用，都會從我賬上直接劃走。”方宜拿出一張銀行卡，“這些放在你這里，以備不時之需�！�
何初月轉(zhuǎn)過身，抽出紙巾，慢條斯理地將手指的水擦凈，面無表情道：“不需要。”
“這不是給你的，只是怕媽亂花，放在你這里保管。”方宜故意將話說得難聽，“你沒資格替她拒絕，還是現(xiàn)在到外面，問問她要不要？”
何初月恨恨道：“她把你生下來，這筆手術(shù)費夠還的了，其他的她沒資格要，我更不會拿。”
雖是流有一半相同血脈的姐妹，從小到大，卻生疏得不如鄰居。
眼看列車進站在即，方宜一把拉過何初月，將卡強行塞進了她外套口袋。
何初月強硬地掏出來，摔在了大理石臺面上。她一抬手，青翠的鐲子順著手腕落下去，露出腕骨上一道淺淺的疤。
這是方宜第一次看見這道疤——
考上北川大學(xué)那年，家里要求畫押五萬塊錢才肯放她繼續(xù)上學(xué)，又怎么會給她一分錢。她找同學(xué)借了遍，只為湊一張綠皮火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