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在她的印象里,人能醒來就說明已經(jīng)挺過了難關(guān)。
然而,當(dāng)探尋的目光掃過李栩和金曉秋的臉,他們面色皆不輕松,沒有說話。
方宜仿佛被一盆冰水從天澆透,嘴角凝住,呆呆問:“什么意思?”
李栩不忍再讓她心存幻想,猶豫了一下,撿了最委婉的詞句:
“他對鎮(zhèn)痛藥物的耐藥性太強了,包括麻醉和止痛泵……”
以前那種藥是萬萬不能再輸?shù)�,可醫(yī)院現(xiàn)有的鎮(zhèn)痛藥物對鄭淮明來說都沒有大用了,哪怕是注射了最大的劑量,也遠遠達不到止疼的效果。
就連麻醉都只能達到極短的效果,還沒推下手術(shù)臺,就開始因劇痛輾轉(zhuǎn),冷汗直流。
后續(xù)的一些列插管、清創(chuàng)、二次搶救,幾乎是在人具有知覺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
鄭淮明短暫清醒不是因為身體機能的好轉(zhuǎn),而是生生被痛醒,又痛昏過去,反反復(fù)復(fù)。
李栩還沒說完,金曉秋已經(jīng)呵止了他。
可這短短一番話,方宜已經(jīng)心痛到快要承受不住了,她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劃過一道道血印,哽咽得無法自抑。
突然,身側(cè)的儀器發(fā)出“滴滴滴”的刺耳聲響。
心率儀上的紅色數(shù)字驟降,不斷閃爍。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鄭淮明夾著血氧儀的指尖微蜷了兩下,胸膛劇烈地起伏。
方宜的腳步比李栩還要快一步,撲到了床邊:“鄭淮明……鄭淮明!”
鄭淮明臉色青白,雙目緊閉,脖頸陷在枕頭間,整個人不受控地微微掙扎。他非常痛苦,豆大的汗珠瞬間從額角滾下,喉管里發(fā)出梗塞的雜音。
“鄭淮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方宜……我在這里……”
方宜的手指死死扒住欄桿,想離近一些,又怕傷到他,用顫抖聲音一遍遍重復(fù)。
短短十幾秒時間,鄭淮明竟艱難地微微掀開了眼簾。
他半闔的雙眸渙散迷離,盛滿痛意,虛焦在女孩滿是淚痕的臉上,意識似乎時有時無。
方宜竭盡全力地叫他的名字,聲淚俱下:“鄭淮明,你堅持一下好不好……我一直陪著你,我愛你……”
她多么希望他能聽見。
只見鄭淮明毫無血色的薄唇無力張開,更無法閉合,卻在萬分艱澀地微動。
意識到他是想說什么,方宜俯身努力湊過去,屏息強忍住顫抖,努力分辨微那不可聞的聲音。
鄭淮明插著胃管,幾乎無法發(fā)出聲音,極輕極促的氣流聲,勉強構(gòu)成幾個若有似無的音節(jié),混雜在醫(yī)生急救檢查的嘈雜中。
終于,方宜聽清了他的話,臉上霎時褪盡血色。
下一秒,她還來不及抬起頭,就聞到了撲面濃烈的血腥氣。
她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扯去,白大褂的背影掠過眼前。
“快!再上一支鎮(zhèn)定!”
“不行——來不及了,叫周主任,就在這里開!”
監(jiān)護儀器的警報聲越來越響,又有兩名醫(yī)生沖了過來,護士連忙將藍色的遮簾拉上。
在簾子未完全閉合的一瞬間隙里,方宜看見了讓她呼吸都驟然停止的一幕。
鄭淮明胸膛劇烈上挺,隨著顫栗不斷嘔逆,胃管溢滿了血,大股鮮血開始從他口中嘔出來,浸濕了枕套和床單……
他雙眼再次合上,半搭在床邊的手指徹底軟下去。
方宜重重摔倒在冰涼的瓷磚上,失神地望著那簾子后的千鈞一發(fā)。
渾身血液都是冷的,從手指到頭頂都在直直發(fā)麻。
哪怕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哪怕朦朧中聽見了她無助的哭喊——
他反復(fù)念的三個字是,不值得。
第76章
他不想她因為愧疚而憐惜留下。
方宜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帶出重癥監(jiān)護室的。
窗外大雪紛飛,
她呆呆地蜷縮在走廊邊角的地面上。
時間陷入了虛無,面前病人家屬和醫(yī)護來來往往,在這個充滿悲歡離合的地方,
最多只有陌生人瞥她一眼,
漠然走過。
鄭淮明那虛弱飄忽的三個字,
反復(fù)在她腦海中盤旋。
不值得。不值得。
他早已被絕望和痛苦吞噬,失去生的意志,放任自己墜入無底的深淵。
方宜想哭,可悲傷到了極點,神經(jīng)突突地跳著,連痛哭都沒有力氣了。
她雙臂緊緊地環(huán)住自己的膝蓋,
用力到指尖發(fā)紅,
仿佛昨夜的大雪中,
她環(huán)住了鄭淮明俯身浸滿寒意的肩膀。
想起他那句顫抖的“你有沒有后悔遇見我?”,灼熱急促的氣息噴在她的脖頸,
一遍一遍焦灼的呢喃“不要回答”……
上樓后他強撐著慘白的臉色,兩次低微地懇求:“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說吧……”
這一刻,
方宜終于懂得,她所愛的人一直以來承受著多大的痛苦和絕望。
太晚了……
不知過了多久,
她抬起頭,
看見了金曉秋憂慮疲憊的眼睛。
“暫時穩(wěn)定了�!�
金曉秋眉頭微擰,
淺藍醫(yī)用口罩的上沿,
有被淚水濡濕的痕跡。她嘴唇無力地張了兩次,
還是艱難地說道:
“這兩天……我把值班室騰出來給你住,
別……別離開醫(yī)院……”
值班室在住院部十樓,
距離重癥監(jiān)護室從連廊過來不到五分鐘。
方宜呆呆地看著金曉秋,一時連呼吸都被扼住,
似乎不敢相信她在說什么,希望是自己理解錯了含義。
然而,金曉秋沉默著,極緩地搖了一下頭。
鄭淮明情況很不好,如果真的撐不下去……從理智上說,她怕方宜錯過最后一面,留下一生的遺憾。
但從情感上來說,她太明白這句話有多么殘忍。
“曉秋……你是不是在騙我……”方宜不敢置信地直發(fā)抖,連站都站不起來,哆哆嗦嗦地拽住好友白大褂的一角,哽咽道,“不要……曉秋……我不住,我不住……”
金曉秋的心同樣在滴血,她憑著最后一絲力氣,將方宜拉進自己的懷里,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方宜,你要相信他……”
狹長的走廊上,兩個身影緊緊依偎,淹沒在眾生喧囂中。
雪越下越大,沉沉地壓向整座無辜的城市,也同樣重重落滿了每個人心頭。
-
鄭淮明剛經(jīng)過一次搶救,當(dāng)天沒有再允許方宜進去探視。
她哪也不愿去,在門口走廊上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方宜終于再次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面孔。鄭淮明仍深陷昏迷,被冷汗浸濕的碎發(fā)陷在枕頭間,整個人無知無覺,唯有胸膛隨著氧氣的流入微微起伏。
鄭淮明左側(cè)的病服被挽到上臂,導(dǎo)管針頭深深扎進他手肘內(nèi)側(cè)的血管,藥水正緩緩流入。針頭四周泛著大片淤紫,在蒼白的皮膚間尤為慘烈。
方宜的視線緩緩向下,落在他被束縛在病床欄桿的手腕上。
削瘦的腕骨突起,上下兩寸盡是數(shù)不清的血瘀和傷痕,青紫交疊,觸目驚心。不知道鄭淮明痛到什么程度、多用力地掙扎,才會被本就寬軟的醫(yī)用約束帶勒成這樣。
沒有人告訴方宜他經(jīng)歷了什么,可她只一眼,就眉頭一酸,忍不住落了淚。
那只曾無數(shù)次穩(wěn)穩(wěn)牽住她、骨節(jié)分明的手,如今下垂著搭在床邊,方宜小心翼翼地觸上去,是比金屬欄桿還要滲人的冰冷。她不敢用力,只能輕輕用自己溫?zé)岬氖种父采先ィ稽c、一點地暖著。
可源源不斷冰涼的藥和血輸進來,男人二十四小時內(nèi)多次失血到危險值,從掌心到指尖都僵硬寒涼到了極點,方宜無論如何都暖不熱。
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鐘時間,相見的每一秒都那么寶貴。
方宜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不許哭:“鄭淮明,十五年前你第一次見我,就從江里把我拉上來,救了我一命……你還記得我當(dāng)時的樣子嗎?我才十五歲,在讀初中,那時候我很瘦很小,扎一個馬尾辮……”
“你應(yīng)該不記得了,當(dāng)時我在你眼里只是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吧……不記得也好,當(dāng)時我從水里爬出來的樣子肯定一點不好看……”
四周全是監(jiān)護設(shè)備規(guī)律的“滴滴”聲,一片死寂。
她聲音不停發(fā)顫:“你怎么那么好啊,你又不認識我,就敢跳進那么深的水里……”
“后來我追著你到大學(xué),才發(fā)現(xiàn)你對每個人都這么好……”方宜還是忍不住咬著嘴唇哭了,“可你怎么不對自己好一點?你怎么能唯獨對自己這么殘忍……以后我對你好,千倍萬倍地還給你,好不好……”
她潸然落淚:“我沒想過要真的和你分開……要是知道你那么難過,我不會說那些話的……我只有你了,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平時鄭淮明看見她掉一滴眼淚都會心疼地手足無措,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昏迷著的男人沒有、也無法對她的哭泣做出任何回應(yīng)。
然而,一旁心率檢測儀上,閃爍的數(shù)字卻忽然上升。
方宜心頭一顫,緊攥住鄭淮明的指尖:“你能聽見是不是?你真的能聽見……”
“在貴山的時候,你答應(yīng)我要重新買一對戒指,等你醒來,我們一起去挑好不好?……”她又自顧自說了好多話,將回憶的點點滴滴串聯(lián),只求他能多聽見哪怕一絲自己的聲音。
眼看時間已經(jīng)要到了,方宜實在是不舍離開,眼眶通紅著,目光眷戀地描摹過鄭淮明深邃的眉眼。她那么希望,此時他能睜開眼看看自己……
忽然,她俯下身,一個小心翼翼的吻,隔著薄薄的口罩,落在他眼角的淚痣上。
相觸的瞬間,她心間像有電流穿過——
方宜輕輕眨眼,一滴滾燙的淚水落下來,染濕了鄭淮明蒼白的側(cè)臉:
“不要放棄……就算是為了我,不要放棄……”
鄭淮明靜靜地躺著,往日強大可靠、挺拔如松的男人從未顯得那樣單薄、脆弱。
這一次,監(jiān)護設(shè)備上的數(shù)字再沒有了回應(yīng)。
探視的時間結(jié)束,一名陌生的男醫(yī)生走過來,將方宜請出去。她留戀地一步一回頭,他的面容終究徹底隱在了沉重的儀器之間。
從此以后,方宜每天都會陪在病床邊和鄭淮明說話,即使探視結(jié)束,也固執(zhí)地在病房外守了一夜又一夜。
鄭淮明再沒有在她面前醒過,作為回應(yīng)的,只有他深陷昏迷的寂靜。
但也是從這天起,鄭淮明的各項指標奇跡般地沒有再惡化下去。
李栩說,他醒得少或許是件好事,至少說明他不再一次次反復(fù)受困于劇烈的刺激和疼痛。對于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來說,是機能自我恢復(fù)的基礎(chǔ)。
七天后,鄭淮明情況穩(wěn)定,得以轉(zhuǎn)出重癥監(jiān)護室,住進了住院部頂樓的單人病房。
為了盡快促進自主調(diào)節(jié),周主任酌情撤去了部分體外輸液和循環(huán)儀器,但這也意味著在恢復(fù)初期,他的身體會承受更大負擔(dān)。
不到一天,鄭淮明疼醒了三次,卻又沒有真正清醒過。他在昏迷中劇烈掙扎,生生將手上的約束帶扯斷,整個人側(cè)蜷起來,意識不清地簌簌發(fā)抖。
方宜來不及拉住他瞬間抵進上腹的手,刀口撕裂滲血,心率和血壓發(fā)出刺耳的警報。
她眼睜睜地看著醫(yī)生強行將鄭淮明按住肩膀展平,一次次徒然地增加止疼藥和鎮(zhèn)定劑。冷汗?jié)裢噶怂锿獾囊路�,可沒長好的刀口不能泡著,只能再重新清創(chuàng)、包扎,滿病床的斑駁血跡,觸目驚心。
這么多年從沒有說過一句疼的男人,胸腔中傳出一聲聲支離破碎的悶哼。
哪怕說是心臟一次次撕碎再黏合也不為過,后來方宜心疼得不敢多看一眼,背過身死死掐著自己的手臂,指甲在皮膚劃出了一條一條血口子。
她在病房里支了一張小床,依舊寸步不離地陪著。但當(dāng)沈望提出轉(zhuǎn)交工作時,方宜沒有猶豫地拒絕了,她攬去了團隊中所有線上剪輯和資料整理的工作,一邊守著,一邊用筆記本電腦辦公。
很多個深夜,黑暗沉寂的病房里,只有監(jiān)護設(shè)備閃爍的紅點,和她不斷點擊鼠標的聲音。
不想因為個人原因,拖累了其他同事,另一方面,方宜也怕自己一閑下來,就會無法自抑地胡思亂想、擔(dān)憂害怕。
鄭淮明再一次意識清明,是在轉(zhuǎn)出監(jiān)護室三天后的傍晚。
飛雪的籠罩中,不到五點,天色已然暗沉下去。病房里沒有開燈,灰蒙蒙的一片。
黑暗混沌中,劇烈的疼痛涌入四肢百骸,拉扯著鄭淮明的神志。沒有哪里是不疼的,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仿佛一把尖刃在每一寸神經(jīng)上反復(fù)切割,將他在地獄中磋磨,無法解脫。
就在痛苦中來回掙扎,陷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泥潭中時,他隱隱聽見了一個女孩急切的呼喊。
“鄭淮明……你忍一忍,我叫醫(yī)生了,醫(yī)生馬上就到……”
“你別嚇我……怎么疼得這么厲害,早上已經(jīng)加過一次止痛泵了,不能再加了……”
意識翻攪,他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卻能辨別出她在哭,哭得如此焦灼、如此擔(dān)憂。
眼簾像有千斤重,任他無論如何都沒有力氣掀開。
可女孩帶著哭腔的聲音越來越傷心,鄭淮明攢盡全身的力氣,喉嚨深處梗塞著發(fā)出一聲低吟,極為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光線涌入,模糊的視線里,是他永生眷戀的一張臉。
方宜漂亮的杏眼哭得通紅,盈滿朦朧水光,睫毛濕淋淋的,眼淚順著臉頰直往下流。長發(fā)散落在肩頭,因激動而微微晃動。
她的目光深深注視著他,朱紅的唇一張一合。
鄭淮明滿心悲哀,也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為什么連回光返照,都不能再看見一次她笑起來明媚的樣子?
也好,還能再見她一次。
鄭淮明掙扎著,想要看得真切一些,但隨著視野清明,胸腔的悶滯和堵塞也隨之加重。喉嚨一陣陣地刺痛,他幾乎無法喘息,痛苦地?zé)o力后仰著,想要多汲取一絲氧氣。
一道透骨的劇痛沖破耳畔,無數(shù)噪音突然涌入他的耳畔。
“鄭淮明……你是不是醒了?你能看見我嗎?”
這一刻,他聽清了她的聲音。
鄭淮明猛然意識到,這里不是天堂的入口——他竟然還活著。
視線艱難地聚焦,只見方宜哭得雙眼紅腫,消瘦蒼白的臉頰上滿是淚痕,長發(fā)散亂枯燥。她明顯瘦了,那雙笑著最好看的眼睛里,滿是害怕和擔(dān)憂,整個人憔悴不堪。
為了他,她一定是受苦了……
明明全身已經(jīng)痛得無法呼吸,可鄭淮明還是感到胸口被緊緊攥住,心疼得無以復(fù)加。
不要哭……
更不要為他哭……
鄭淮明想說話,可一陣陣短促的氣息劃過喉嚨,像斧頭生割般疼痛,隨著用力泛起絲絲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