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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因為從記事起,他就看到媽媽會在辛苦一天后坐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記賬,所以從開始打工起,他也學會記賬。

    寧一宵翻了翻,紙張已經(jīng)舊到泛黃,上面的字跡也大多褪了色,不甚明晰,但依稀可見當年生活的拮據(jù)和不易。

    本子里還夾著一些收據(jù),涉及到的金額其實少得可憐,但母親會收集起來,還會寫上一些對應的記錄,比如是哪間店鋪,和誰有關(guān)。

    前半本是賬簿,后半本看上去像是母親寫的日記,寧一宵隨意翻了翻,里面記錄的大多是關(guān)于他和那個從未出現(xiàn)過的生父,譬如他會走路了,或是他考試拿了第一名,又或者是他生病發(fā)燒,進了醫(yī)院。

    母親喜歡稱呼他[小宵],但寧一宵從小到大都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因此拒絕被這樣叫。

    直到后來蘇洄出現(xiàn),用真摯且柔軟的方式呼喚他的名字,這幾個字的枷鎖才被除去。

    蘇洄靠在寧一宵肩頭,也看到他媽媽寫下的內(nèi)容,眼睛很尖。猶豫片刻,他湊到寧一宵耳邊,學著他媽媽,輕聲叫他,“小宵?”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亂叫什么?”

    “小宵?”蘇洄笑得眉眼彎彎,“好可愛啊�!�

    “可愛什么?”寧一宵捏住他下巴,“我比你大�!�

    “就一歲�!碧K洄癟癟嘴。

    “大一個月也是大。”

    蘇洄親了親他的手,

    “好的哥哥�!�

    寧一宵沒料到他會這樣順桿爬,一時說不出話,只好低頭快速翻頁,掠過小時候的內(nèi)容,這樣就不用看到滿頁寫的[小宵]兩個字。

    蘇洄老老實實靠著,沒再繼續(xù)挑戰(zhàn)寧一宵的底線,只是注意力有些跑偏,從紙上的內(nèi)容到了本子本身,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這上面是什么?”

    他指了指本子的封底,那上面有凸出來的一小塊方片形狀的痕跡。

    寧一宵指腹撫過,感覺是書皮和本子之間夾著什么,于是他將書皮拆下來,一張舊相片落下來。

    蘇洄將其撿起,發(fā)現(xiàn)是一張合影。畫面里,一個面容姣好、衣著樸素的女人抱著個一兩歲大的孩子,身旁站著一個瘦高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

    寧一宵的確長得很像他的媽媽,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程度,小時候臉上帶著一股子倔,眼睛很亮,眼角痣又平添一份清苦。

    “這是……你媽媽和你?”蘇洄盯著照片最右側(cè),呼吸突然有些凝滯,“右邊的這個人……”

    他覺得眼熟,這人的身形讓蘇洄想到他最不想見的人,臉型輪廓也很相近,但五官又不像。

    寧一宵也發(fā)現(xiàn)了,他拿過照片,翻過來,發(fā)現(xiàn)背后是母親的字跡,用圓珠筆寫的[我和小宵,還有關(guān)誠],然后是一行日期[7.12]。

    關(guān)誠?

    寧一宵的記憶忽然回溯到在蘇洄家留宿的次日清晨。

    那天徐治開車送他,在車上提起往事,但寧一宵并不記得。

    [你小時候應該見過我,不過那個時候你也就一兩歲大,估計已經(jīng)忘了,那個時候我十六歲,還抱過你。]

    [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她接濟了我,我可能早跳海自殺了。]

    [我在你家住了半年,秦月把我當?shù)艿�,不過后來我讓她跟我一起走,她沒同意。]

    十六歲,自己一兩歲,在他家住過,這些信息都對得上。

    當時聽來只是感到不適,并沒有察覺出異樣,如今再次回憶起這些話,才發(fā)現(xiàn)有這么多不對勁的細節(jié)。

    寧一宵又想起母親走后,徐治那通看似悼念的電話。

    [我現(xiàn)在多少也能給你提供一點幫助,你媽媽有沒有給你留下什么話,要是有沒盡的心愿,你可以告訴我,我?guī)退瓿�。]

    “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當時自己的直覺沒有錯,他的確在試探。

    蘇洄聽見寧一宵自言自語,“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我不確定�!�

    蘇洄也心存疑惑,他看到照片背后的日期,寫著7月12日,于是又一次打開了秦月的筆記本,從后往前,翻到了幾個日期對應的幾張,從這里面,他找到了與[關(guān)誠]有關(guān)的日記。

    “你看這個�!�

    [今天關(guān)誠帶著我去了鎮(zhèn)上,他的朋友來看他,還帶了一臺照相機。上次拍照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我抱著小宵,不知該擺什么動作,拍出來不太好看,但他們倆都說好看。

    小關(guān)的朋友人很好,他似乎剛考上一個不錯的學校,臨走前還請我們吃了飯。我問飯店要了收據(jù),還挺貴的,花了快一百,以后得想辦法請回去才行。只是不知下次見面,又是什么時候了。]

    “收據(jù)�!�

    寧一宵從那些收據(jù)里翻找所有和吃飯有關(guān)的,其中一張的總消費額是98.5元,很接近母親的描述。

    他翻到背面,脊背一寒。

    [7.12,小關(guān)的朋友徐治請客吃的飯]

    第84章

    N.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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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一宵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

    徐治對他說過的所有話,那些發(fā)生過的事,全部都與母親日記里的關(guān)誠一一對上。

    所以他不是徐治,

    而是關(guān)誠。

    之所以對自己說出那些,表面關(guān)心敘舊,實則是試探。

    他又往前翻了母親的日記,果然找到了其他與關(guān)誠有關(guān)的內(nèi)容。

    [今天早上幫忙清理漁網(wǎng),

    看到一個孩子直直往海里走,

    把我嚇壞了,趕緊上去拉住了他。他說他叫關(guān)誠,是輟了學被人騙來這里的,

    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天這么冷,他還發(fā)了高燒,

    可憐的孩子,

    我只能把他帶回家住兩天,

    希望他的父母早點找到他。]

    這是母親第一次見到關(guān)誠,日期是2月15日。徐治說在他家借住了半年,也就是說他離開的時候,應該是8月到9月這段時間。

    [小關(guān)今天借了一筆錢,說想出去一趟,

    但村子里的班車司機家里出了事,沒去成。聽他說他是想找個同學,

    那孩子成績很不錯,

    就是家人都不在了,

    和他一樣,都是可憐的孩子。小關(guān)說起以前,

    他的成績也考過全校第一,可惜家里遭難,沒能繼續(xù)供他讀書,這才差點走上歪路。他說他很想出人頭地,想改變這一切,不想一輩子像條狗一樣生活。

    看到他我總會想到小宵,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長大,優(yōu)不優(yōu)秀不重要,平安最重要了。]

    寧一宵皺著眉,繼續(xù)往后翻,但后面與之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就不多了,大多都是一些家常。

    再往后,7月12號他們和真正的徐治吃過飯,再往后便是8月5號,關(guān)誠告別了他的媽媽,說要去外地打工了。

    [小關(guān)讓我?guī)е∠黄鹱�,他會努力掙錢,讓我們過好日子,但我還是想留在這里,再等等。他早猜到我會一直留在這里,說服過也就作罷。不過即便跟他走了,恐怕我和小宵也只是拖累他。]

    關(guān)誠是8月初離開的,之后也斷絕了聯(lián)系。

    難道說是他離開之后,頂替了自己朋友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為“徐治”?

    “蘇洄,徐治有沒有提過他的家庭?”

    聽到寧一宵發(fā)問,蘇洄回憶了一下,“我好像記得我媽說過,徐治的父母很早就走了,都是生病走的,所以他們還特意做了很詳細的婚檢,怕有什么遺傳病�!�

    “也沒有兄弟姐妹?”寧一宵問。

    “沒提過。”蘇洄又一次拿起照片。

    照片里的關(guān)誠是單眼皮,五官清秀,但后來他見到的徐治是雙眼皮,鼻梁和下巴也有不同。

    但這些靠整容,其實也很容易做到。

    “你是不是懷疑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照片里的關(guān)誠?”

    寧一宵將徐治之前說過的話都告訴了蘇洄,接著分析,“結(jié)合你說的,還有我媽寫在日記里的內(nèi)容,無論是關(guān)誠,還是徐治,都沒有親人,這是他們身份置換最大的先決條件,沒有親人的人最好下手。”

    “何況那個年代沒有這么發(fā)達的網(wǎng)絡學籍系統(tǒng),信息應該是不全的,大概率沒有照片。關(guān)誠可能鉆了這個空子,代替徐治去念了大學�!�

    蘇洄一直以來都很清楚徐治的為人有多陰險,但這人的惡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所以,真正的那個徐治,可能早就不在了�!�

    這對寧一宵來說,也是一項驚人的發(fā)現(xiàn),但他手上證據(jù)不多,還不能打草驚蛇,“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有結(jié)果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蘇洄卻對一個細節(jié)耿耿于懷。

    “一宵,你說,他當時為什么提出要帶你媽媽和你一起走?”

    寧一宵動作一滯,看向他。

    蘇洄抬眼,“既然他要走,應該已經(jīng)決定好要頂替,卻提出這樣的要求,恐怕是想試探阿姨留在村子里的決心,并不是真心的,如果她同意了,可能也兇多吉少�!�

    是啊。

    寧一宵感到一陣惡寒。

    “他之所以最后沒下手,恐怕一方面是多除掉兩個人,他要承擔的風險就更高。我媽在那個地方很顯眼,見過她的人都記得住她,平白無故消失一定會引起非議。另一方面,他或許也有過一點動搖,畢竟當初是我媽媽救了他�!�

    這令寧一宵又想到了什么,皺了皺眉。

    蘇洄察覺出,“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當時因為接受不了我媽的死,所以我一直沒有打開遺物箱。”

    寧一宵低聲說,“如果當初我看了,再加上他的試探,一定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事,再加上當時,他已經(jīng)借著你媽媽攀附到季家,說不定那時候我知道這一切,真的會沉不住氣�!�

    蘇洄也感到一陣后怕。

    如果換做是六年前那個一無所有的寧一宵,會不會也像真正的徐治那樣,被關(guān)誠悄無聲息地除掉?

    他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你的車禍……”蘇洄忽地抓住寧一宵的手臂,“應該也不是意外�!�

    “本來也確實不是意外�!�

    寧一宵沉聲道,“那個肇事逃逸的司機,我當時沒有看清他的臉,是后來我醒來之后,交通大隊派人去醫(yī)院,給我看了攝像頭拍到的那個司機的臉,他和我家有過私仇,具體說是欺負過我媽媽。交警了解情況之后,也覺得是出于報復,但就在追捕的時候,他死了。”

    蘇洄握住了他的手,“所以你那個時候以為他只是因為私人恩怨?會不會也和徐治有關(guān),那個司機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嗎?”

    寧一宵看了他一眼,“馮志國。”

    蘇洄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一瞬。

    “馮志國……”

    “怎么了?”寧一宵見他反應不對,“你知道他?”

    一切都有跡可循。

    蘇洄看向?qū)幰幌�,眼神中的錯愕還未褪去,“馮志國是后來我們家里的司機,是徐治介紹他過來的,他臉上有一道疤,在眼睛附近,對嗎?”

    寧一宵怔了怔。

    “是�!�

    他一直知道蘇洄是有專車司機的,但從未打過照面,即便是去蘇洄家待了一次,第二天也是假徐治親自送他走的。

    原來季家的司機就是馮志國,還是假徐治介紹過去的。

    他沒料到,原來這個人當初離他如此之近,他們幾度與真相擦肩而過。

    “一定是徐治讓他這么干的�!碧K洄皺著眉,“你說他后來死了,怎么死的?”

    這些事他都一無所知,因為當時他已經(jīng)被強制關(guān)進精神病院。

    “他東躲西藏,逃竄了快一年。警察后來是接到管理山林的人報案,說有人連車帶人摔到山崖下面,后來他們?nèi)フ遥T志國摔下去的時候,被樹擋了一下,人沒死透,自己逃出來,但受了很重的傷,大約是失血過多暈倒,后來被山里的野狗咬死了�!�

    寧一宵表情很冷,他甚至還能回憶得起那些照片,“咬成了碎塊,勉強能辨認得出來,DNA也驗過了,就是他。”

    蘇洄聽完,只覺得寒意透骨。

    “馮志國和關(guān)誠是認識的,又跟著他混了幾年,可能也知道什么,他一死,這個世界上清楚關(guān)誠秘密的人就又少了一個。”

    “或許吧�!睂幰幌尖馄蹋八赡芤蚕虢璧稓⑷�,利用馮志國除掉我,但沒有成功,馮志國沒他那么殺伐決斷,相反還有點懦弱無能,他看到我被撞飛出去就怕了,逃跑了,這樣一來,假的徐治就錯過了除掉我的最好機會,如果他那個時候再動一次手,太顯眼,而且你當時逼迫你外公,讓他要保證我一定能出國,他就更沒有辦法下手了�!�

    這些猜想都是合理的,也完全可以串聯(lián)起來。

    蘇洄點頭,“他可能也真的以為你什么都不知情,畢竟試探了那么多次�!�

    寧一宵冷笑了一聲。

    想必現(xiàn)在的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不僅知道了,而且一直想扳倒他。

    “這件事目前沒有人知道�!彼麑μK洄囑咐,“你也當做今天的事都沒有發(fā)生,我要順著這條線深挖下去才能拿到最有利的線索。”

    蘇洄當然明白。

    只是當真相一點點被揭開時,那種戰(zhàn)栗感卻難以消除,反而愈發(fā)令他覺得可怖。

    季泰履認為同他有血親的外孫是精神病人,不可靠,認為自己的親女兒只是個女人,同樣不堪托付。

    而他所信任的接班人,卻是個人面獸心的惡魔。

    多可笑啊。

    蘇洄晚上做了噩夢,夢見了許多自己已經(jīng)忘掉的事,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徐治時他的笑臉,反胃得幾乎要吐出來。

    吃碳酸鋰片時,他的副作用也比之前大許多,坐寧一宵的車去學校時,整個人都很昏沉,但他還是用之前心理醫(yī)生教給他的方法,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工作。

    寧一宵將自己新獲得的線索告知了查爾斯,他們的效率很高,通過那位在國內(nèi)接應的律師,試圖去找當年的檔案,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與關(guān)誠或徐治有關(guān)的死亡檔案。

    他們推測,因為關(guān)誠的社會關(guān)系幾近空白,沒有親人,也沒有其他朋友,所以他哪怕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人去派出所為他的失蹤而報案。

    這是最有可能的猜想,但也為他們的調(diào)查增加了難度。如果關(guān)誠抓住這一點,殺害了真正的徐治,冒名頂替,那么真正的徐治變成無人在意的關(guān)誠,茫茫人海,很難查找他最后的蹤跡。

    “我查了,身份證的指紋采樣也是這十幾年才開始的,所以之前的徐治應該是沒有做相關(guān)的系統(tǒng)錄入,那么這個身份關(guān)誠就可以坐得很牢,因為如果他當時真的頂替了,那么所有的證件應該都重新辦理了,現(xiàn)在我們能查到的證件都是他本人的,包括指紋。而真正的那個徐治可能被他囚禁起來,或者直接死了,以關(guān)誠的身份死的�!�

    他們現(xiàn)在缺一個證明兩人不是同一個人的證據(jù)。

    直到第二天,工作時蘇洄不小心被美工刀劃破手指,看著指尖的血,他忽然意識到什么,立刻回去找到寧一宵。

    “血型?”寧一宵問,“你知道徐治的血型嗎?”

    “嗯�!碧K洄也是突然間想起的,“我媽有獻血的習慣,有一次我在,她還說徐治小氣,明明O型血用處最大,他卻不肯捐。這件事我印象深刻,他應該是O型血,但是不知道真正的徐治是什么血型�!�

    寧一宵沉思片刻,打電話給查爾斯。

    “醫(yī)院的出生證明這種東西太久遠了,不一定還能找到,而且這個太容易想到,以關(guān)誠的心思,估計也會回頭去銷毀。但是還有一個檔案,他應該會忽略,因為他根本沒參加過�!�

    “什么?”

    “高考前學校是會組織體檢的,當時的體檢應該很簡單,但再簡單也會查血。那個時候會有學生檔案留存,如果他們的血型不一致,就有一線機會證明參加高考的徐治,和后來的徐治不是同一個人�!�

    “對啊,這倒是一個突破口。”

    盡管如此,寧一宵有些擔心,害怕對比結(jié)果是一致的,畢竟血型就那么幾種,相同的概率也不小。

    如果這條路也堵死,就更難查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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