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裴長淮摸了摸元劭涼涼的臉頰,又戴正他頭上的小烏帽,溫聲道:“三叔沒生氣。元劭,三叔只是出門玩兩天,這不就回來了嗎?”
“那,我也想出去玩。”
“等天氣暖和些,三叔就帶你去斗風(fēng)箏,好么?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你阿娘很擔(dān)心,先回府去跟阿娘請安,把方才跟三叔說的話再跟你阿娘說一遍,記住了嗎?”
元劭乖巧地點點頭,道:“記住了。”
“好孩子。”
裴長淮將裴元劭交給侯府侍衛(wèi),由他們護(hù)送回去,再吩咐手下去通知京兆府,人已經(jīng)找到了,侯府定會記得府尹大人一個人情。
眾人各自領(lǐng)命,陸續(xù)退去,只留下兩個近侍跟著裴長淮。
周遭安靜下來,此刻夜已大深。
趙昀負(fù)手立在裴長淮身后,解釋道:“這孩子找了一個人帶他去北營,衛(wèi)風(fēng)臨在營外看見他,還以為是北營士兵的家眷,便帶到我?guī)ぷ永飦砹�。我下午一直在巡營,晚間才回去,衛(wèi)風(fēng)臨陪他玩了半天,也只知道他要找‘三叔’�!�
說著,趙昀嘴角露出一點笑意,“我當(dāng)是誰家的小孩兒呢,看見他腰間的鈴鐺,倒是認(rèn)出來了�!�
裴長淮:“……”
那玉鈴鐺跟裴長淮隨身佩戴的那枚幾乎一模一樣,趙昀還記得那物系在裴長淮的腳腕上時,響得何等動聽。
裴長淮自然也忘不了。
即便在場的人當(dāng)中只他能聽得懂趙昀的話,可裴長淮一張薄臉皮險些掛不住。
他正了正色,朝趙昀鄭重拜道:“今日之事,多謝�!�
“怎么謝?”
裴長淮一愣,不想趙昀竟問得這樣直接,他一時也沒想好,便也直問道:“都統(tǒng)想怎么辦?”
趙昀揉著自己有些僵硬的后頸,道:“累了一天,小侯爺賞口飯吃就好�!�
“想吃些什么?”他再問。
“隨你做主。”
此地是梨花巷,好巧不巧,附近正有一個去處,只是裴長淮不曾帶人去過。
他遲疑地望向趙昀。
方才見到趙昀抱著安睡的元劭,他心頭那根緊得幾乎崩斷的弦驀然一松,不由地想,還好是他,不是別人。
此人雖有城府,做事頗具手段,可襟懷磊落,至少不會對婦孺下手。
其實,倘若他們之間沒橫著那么多烏七八糟的事,裴長淮倒很想與之一交。
趙昀耐心等他回答,手下晃蕩起腰間的麒麟佩。
裴長淮的目光落在那枚麒麟佩上,抿了抿唇,道:“跟我來。”
……
他要去的地方離梨花巷不遠(yuǎn),也是京都里一處小巷子,因緊鄰繁華的夜市,不算冷清,也不算熱鬧。
巷子里支起一個面攤子,來往的食客多是京都里的平頭百姓,諸如仆役、轎夫、店鋪伙計一流;自然也有鄰巷里的小孩兒,跑著鬧著過來,用銅板買一包炸得酥脆的綠豆丸子,揣懷里當(dāng)零嘴吃。
趙昀沒想到堂堂正則侯竟會來這樣的地方。
那面攤的伙計一掀鍋蓋子,白騰騰的熱氣打滾似的翻上來,面香很快飄滿了整條巷子。
“坐罷�!�
裴長淮請他入座。
這時夜近三更,面攤的客人只有他們。
裴長淮的兩名近侍隨意找了一個桌子坐下,對面攤伙計說“老三樣”,那伙計便點了點頭,請他們稍等。
看來還是熟客。
其中一名近侍看向衛(wèi)風(fēng)臨,抬手打了個招呼,道:“哎,這位……”
衛(wèi)風(fēng)臨對上他的目光,只好回答:“衛(wèi)風(fēng)臨�!�
那近侍道:“衛(wèi)兄弟,要不要一起過來坐?”
衛(wèi)風(fēng)臨放不下警惕心,看了一眼趙昀,等待他的指示。
趙昀看著眼下這場面,著實新鮮有趣,笑了一聲,道:“吃個面而已,別拘謹(jǐn),就當(dāng)認(rèn)識一下正則侯府的朋友�!�
衛(wèi)風(fēng)臨沉默著點頭,走過去與他們坐在一起。
近侍對面攤的伙計喊道:“再加一碗�!�
“好嘞!”
沒多久,那伙計就給那桌端了三碗陽春面上來,還有四碟子下酒菜,兩葷兩素,外加一小壺酒、三個酒杯,一塊兒上齊全。
趙昀回過頭,再去看裴長淮。
裴長淮沒有陪他同坐,而是挽起袖口,走向竹棚下的面鍋。
他從伙計手里接過長筷與木勺,將剛包好的水晶餛飩下進(jìn)熱湯,而后就站在鍋前,靜靜守著火候。
面攤里忙前忙后的是小伙計,真正的攤主是個老翁,年紀(jì)大了,眼神不太好,背也佝僂得很。
他本來坐在矮桌邊正跟自己下棋,從伙計口中聽說正則侯來了,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向他行禮道:“小侯爺。”
裴長淮道:“不必多禮,我們吃過就走。”
老翁顯然高興,道:“侯爺好久沒有親自過來了。”
“諸事纏身�!迸衢L淮道,“京城又下了兩場雪,你的腿還疼么?”
“多謝侯爺掛懷,已經(jīng)好多了�!�
老翁瞇起眼睛,仔細(xì)看了看不遠(yuǎn)處坐著的趙昀,雖看不太清楚,但確定是個生面孔。
他道:“以前您只跟謝爵爺一起來過,這還是第一次見您帶了其他朋友……不知這位貴人該如何稱呼��?”
后面這一句聲音大了些,則是問向趙昀的。
趙昀笑著走過來。
離得一近,老翁將他英俊的面容看得更清晰,不由地驚了驚心,喃喃道:“謝……”
趙昀道:“趙昀,趙攬明�!�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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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刃色寒(二)
待趙昀在眼前站定,再細(xì)看一番,老翁就知道不是一個人了,與記憶中那人的模樣僅三四分相似。
老翁回過神來,忙拜道:“原來這位就是趙大都統(tǒng),久仰大名�!�
趙昀一笑,笑容里漾著風(fēng)流意。這三四分的相似已足夠令老翁心生親近。
老翁笑問道:“大都統(tǒng)會下棋嗎?”
趙昀道:“不會,我這個人不大有耐心�!�
“倒是可惜了�!崩衔填H有些遺憾,“我們小侯爺可是弈棋的好手�!�
“哦,是么?那我真想學(xué)一學(xué)了�!彼脑捠窃诨卮鹄衔�,眼卻瞧著裴長淮。
聽他調(diào)笑,裴長淮不動聲色。待水晶餛飩翻著肚皮浮上來,他盛了兩碗,端到桌上去,請趙昀過來。
趙昀自然隨著他。
半寒的夜天,僅有三盞風(fēng)燈懸在竹棚上,燈影搖搖晃晃,照著裴長淮與趙昀。
裴長淮坐姿端正,吃相也斯文。
趙昀則坐得更隨性些,吞了兩口餛飩,笑道:“想不到小侯爺還有這樣好的手藝。哪天咱們不在朝堂上辦事了,就找條巷子支個小攤兒,我去當(dāng)街叫賣,侯爺就在后廚下小餛飩,興許也能賺得碎銀幾兩,到時買壺好酒回去,再大醉一場,豈不快哉?”
裴長淮淡淡道:“以大都統(tǒng)的酒量,只賣兩碗餛飩,怕是要入不敷出。”
這下趙昀笑得更深了,他左右打量裴長淮,眼神帶著揶揄。
裴長淮些許不自在,“你看什么?”
趙昀邊忍笑邊說:“我正奇怪,你居然沒有罵我是無稽之談,難不成堂堂正則侯真想過跟我去賣餛飩……”
裴長淮眉心一蹙,臉和頸都泛起了紅。趙昀抬起手臂防著他,道:“好了,這會子小侯爺又想罵我了。罵什么?畜生,混賬,胡言亂語?”
裴長淮給他噎了回去,沉默半晌,他才板著臉說出一句:“君子知禮,食不言,寢不語。”
趙昀笑得更開懷,“是,遵命,遵命�!�
老翁回頭,望著燈下兩人同坐的身影,想起多年前,亦在同樣的位置,謝從雋與裴長淮便坐在那處,握著兩盞薄酒,聊家國大事,談風(fēng)花雪月,每逢他們來,這巷子中總有笑聲。
單單看背影,當(dāng)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難怪小侯爺與這趙昀投緣。
老翁低嘆一聲,搖搖頭,轉(zhuǎn)身繼續(xù)下棋去了。
此夜過后,趙昀常常會來此處,有時吃碗湯面就走,有時會跟老翁學(xué)一學(xué)下棋,一來二去,兩人便也熟稔起來。
趙昀得知這老翁姓陸,祖籍在關(guān)西。
陸老翁年輕時仗著自己有些拳腳功夫,喜好打抱不平,后來惹到當(dāng)?shù)睾兰濐^上,被他們打殘一只腿,成了廢人。關(guān)西不能待了,他就隨親戚進(jìn)京討生活,一分一厘存了十多年的積蓄,才盤下這么個面攤子。
打雜的小伙計就是他的兒子,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他這等人本沒有什么機(jī)會結(jié)識侯府的公子,能認(rèn)識裴長淮,也是因為謝從雋。
謝從雋不愛待在他的郡王府,時�;燠E市井當(dāng)中,那天不過就是來這里吃碗面,正碰上幾個地痞欺負(fù)一個小孩子。
陸老翁看不過去,把那孩子護(hù)到自己身后,懇求他們住手,誰料也遭了頓打。
眼見那碗大的拳頭就要落下來,謝從雋及時出現(xiàn),用折扇抵住那地痞的手腕,冷聲命他們快滾。
幾個地痞嚷嚷著罵他多管閑事,轉(zhuǎn)頭見少年衣著不俗,尤其手中這把折扇,下頭還掛著一枚水頭極好的翡翠石,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們起了歹心,合力就要搶他扇子上的翡翠石。謝從雋從懷中揪出一道令牌,在指尖蕩了一蕩,蕩得幾個地痞的腿都軟了。
他們撲通跪在地上,半晌連話都說不出。
陸老翁怔怔地望著那少年,方才知道,這就是京城里那位頂出挑的郡王爺。
如此他們就算結(jié)緣了。
陸老翁感激他出手相救,謝從雋也敬這陸老翁有俠心,對他很欽佩,往后時常來光顧。
起初謝從雋總是獨身一人前來,后來又領(lǐng)了一個小公子,衣裳、面容皆干干凈凈,說話時咬文嚼字,極重禮節(jié),形骨如玉砌雪雕,不似這煙火中人。
能與謝從雋形影不離的,自然就是正則侯府的三公子裴昱了。
且說那碗水晶餛飩,也是謝從雋手把手教裴長淮煮的。
一聽此事,趙昀看著自己眼前的這碗餛飩,撂下瓷勺,有些吃不下了。
趙昀道:“自從我入京以來,各路王孫公子還未認(rèn)全,唯獨謝從雋一名如雷貫耳,怎么到哪里都能聽得兩句此人的風(fēng)聞逸事?”
陸老翁微微笑道:“有些人一旦遇見,這輩子都忘不了。謝爵爺,那可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陸老翁端坐著,手拄著拐杖,出神地望向巷子口。他至今還記得,那紅袍金冠的少年郎朝他走來的模樣。
年輕時,陸老翁為了不相干的人惹到不該惹的惡霸,廢掉一條腿,毀了一生,許多人都說過他蠢。
有時腿疾復(fù)發(fā)、疼痛難忍,連他自己也會后悔,后悔當(dāng)初不該出頭。他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早已不知所蹤,為此所受的傷卻累害多年。
行俠仗義,卻沒有好下場,當(dāng)真值得么?
唯獨謝從雋告訴過他,值得。
他有清澈的眼,里頭誠摯的敬意是騙不了人的。
想到謝從雋,陸老翁眼睛有些濕潤。他平了平情緒,嘆道:“若爵爺還在的話,說不定能與大都統(tǒng)成為知己�!�
趙昀道:
“絕無可能�!�
聽到“謝從雋”這三個字,趙昀就很倒胃口了。
他煩躁地晃著腰間的麒麟墜,正要問些裴長淮的事,忽然,自他背后襲來一道尖銳的寒意。
箭鏃泛著冷光,刺破長空,直直刺向趙昀后心!
一直守在趙昀身邊的衛(wèi)風(fēng)臨大驚,喝道:“都統(tǒng)!”
趙昀一翻身,又準(zhǔn)又快地捉住那射來的黑羽鋼箭。箭鏃鋒利,一下劃傷他的手掌,轉(zhuǎn)眼淌出一痕鮮血。
原本趙昀獨身躲開此箭不成問題,可若他躲了,這箭必定射中與他對坐的陸老翁。
衛(wèi)風(fēng)臨見趙昀受傷,勃然大怒,轉(zhuǎn)頭看到巷口立著重重黑影,一咬牙,抽劍便向他們殺去。
趙昀眼里漆黑,盯著巷口的局勢,籠統(tǒng)十幾名刺客,與衛(wèi)風(fēng)臨纏斗,難分勝負(fù)。他們?nèi)硕鄤荼�,這樣下去,衛(wèi)風(fēng)臨早晚要落得下風(fēng)。
他對陸老翁說:“躲起來,保護(hù)好自己�!�
“可是你……”
趙昀看向手中黑羽鋼箭,來回一捻,很快抬頭望向至高處,果真見黑暗中閃爍著箭鏃的星芒。
趙昀喊道:“小心暗箭!”
“咻——”的一聲,暗箭猛地射向衛(wèi)風(fēng)臨!
聽見趙昀提醒,衛(wèi)風(fēng)臨想也不想,抬劍擋下這記暗箭。
與他交手的刺客趁機(jī)刺向他腹下,衛(wèi)風(fēng)臨側(cè)身閃躲,可惜他反應(yīng)再快也慢了一招,對方手中長劍挑破他腰側(cè)的衣裳,皮肉一綻,當(dāng)即濺出一道鮮血。
衛(wèi)風(fēng)臨大退數(shù)步,死死捂住側(cè)腰上的傷口。這劇烈的疼痛令他有些心驚,對方來勢洶洶,布控縝密,單憑他一人之力,很可能護(hù)不住趙昀。
趙昀的銀槍不在身邊,但面對這群訓(xùn)練有素的刺客,赤手空拳可占不到便宜。
陸老翁見這架勢,忙爬到放面粉的柜子前,從中捧出一把長劍,丟給趙昀:“接著!”
趙昀接住,將劍拔出鞘后,刃上銹跡斑斑,嘆道:“算了,湊合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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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2:57
第34章:刃色寒(三)
趙昀踏上墻檐,身影如疾風(fēng)一般呼嘯著,朝那高處的弓箭手而去。
放箭之人自不會坐以待斃,趁趙昀還未靠近,又連放三箭。
趙昀拿劍當(dāng)槍使,接連擋開流箭,縱身躍上樓臺,抬劍指向拿手握弓箭的刺客。
趙昀神態(tài)慵懶,道:“說出幕后指使,我讓你活�!�
那刺客半張臉都在面罩之下,唯露出一雙極亮的眼睛,盯著趙昀。忽然間,一抹寒光掠過,刺客抽出腰間彎刀,向趙昀砍去。
趙昀早就料到他不會束手就擒,躲開對方威烈的刀法。
趙昀劍法多是從槍法中衍生而來,劍風(fēng)凌厲,招招重如千鈞,與彎刀交接時,火花迸濺,撞如雷鳴。
那刺客善于弓箭卻不擅近身搏斗,遇上趙昀這般高手,很快顯了頹勢。趙昀趁機(jī)一劍刺向他的面門,略一偏,劍尖穿過他的耳側(cè),架在那人的頸子上。
趙昀收放自如,此刻停下攻勢,再道:“你還有一次機(jī)會。”
生死存亡之際,誰都會怕,即便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殺手,當(dāng)那劍中寒意滲進(jìn)皮膚時,他還是會忍不住發(fā)抖。
就在這遲疑間,自黑暗處飛來一記暗鏢,猛地扎進(jìn)那刺客的后背,不過瞬息,刺客悶頭倒在地上,身體抽搐兩下,再無了動靜。
趙昀大驚,過去撥開那刺客的面罩,一副生面孔,他臉上很快浮滿青黑色的血絲,當(dāng)是那暗鏢上淬有劇毒。
對敵關(guān)頭,刺客可分不出精力去殺掉落網(wǎng)的同行,那么殺人滅口的大有可能是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