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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鄭觀依命記下衛(wèi)風(fēng)臨的名字。

    眾人隨之齊呼:“萬歲萬萬歲!”

    正值此時,山野間群鳥驚飛,遠(yuǎn)處驀地傳來一聲聲尖銳的叫喊,似是一名女子在竭力呼救。

    “什么動靜?”鄭觀喝道,“護(hù)駕,護(hù)駕!”

    崇昭皇帝卻是沉定自若,不曾有半分慌亂。

    趙昀和裴長淮策馬行到最前方來,裴長淮出劍,將皇上護(hù)在身后,趙昀則吩咐衛(wèi)風(fēng)臨,道:“去探�!�

    衛(wèi)風(fēng)臨即刻上馬,去前方探查。

    此時那呼救聲更近了,衛(wèi)風(fēng)臨看到前方有一女子,身穿著破爛斗篷,似野兔一樣在林中飛奔,一邊奔逃一邊呼喊。

    “救命!救我!救我——!”

    她身后追著錚錚馬蹄聲,十多名黑衣人緊隨其后。

    衛(wèi)風(fēng)臨厲聲道:“御駕在此,爾等何人!”

    那奔跑的女子看到衛(wèi)風(fēng)臨,猶如看到救命稻草,瘋了一般朝他跑去,不想一個分神,腳下絆倒,猛地跌在地上。

    衛(wèi)風(fēng)臨勒令他們停下,但那些黑衣人不聞不顧,直接沖那女子殺來。

    衛(wèi)風(fēng)臨見他們來者不善,策馬沖進(jìn)敵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用劍鞘擋住那砍向女子的彎刀,將那刺客殺下馬去。

    隨后,衛(wèi)風(fēng)臨也翻身落地,一手將這女子挾抱上馬,劍鞘一擊馬臀,馬一下狂奔起來,負(fù)著那女子往趙昀的方向跑去。

    到了御前,這女子從馬上跌落下來,半躺在地上,赫赫喘著氣,喘急了連心臟都在疼,她捂住胸口,想要說話,喉嚨里一直往上冒血腥氣,只好作罷,先將氣喘勻再說。

    崇昭皇帝沒有先過問這女子,而是望著前方的衛(wèi)風(fēng)臨和那些黑衣人。

    趙昀方才見到那些人出刀,就對戰(zhàn)局的勝負(fù)有了判斷,他道:“皇上莫憂,對付這些個人,衛(wèi)風(fēng)臨一人足矣�!�

    衛(wèi)風(fēng)臨先擒一名黑衣人,自他手中奪來彎刀,反手往他頸間一劃!招式利落干脆,鮮血自刀刃下猛地噴出,頓時濺了衛(wèi)風(fēng)臨半身!

    他使刀遠(yuǎn)比使劍要威猛,轉(zhuǎn)眼間就砍殺數(shù)人。

    這些黑衣人見衛(wèi)風(fēng)臨竟如此兇悍,心生懼意,余下兩人果斷扯轉(zhuǎn)馬韁,往后方逃竄,衛(wèi)風(fēng)臨飛身上去抓住韁繩,將他們連人帶馬一起扯將下來。

    戰(zhàn)局落定,武陵軍的士兵追上前,將那兩個黑衣人生擒,押到御前來。

    士兵分別扯掉他們蒙面的黑紗。

    裴長淮一眼就看見這兩人左頸處紋著的赤鷹刺青,一下握緊了手中劍柄。

    他眼睛發(fā)紅,如見仇敵:“你們是北羌人?!”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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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云飛揚(yáng)(二)

    那穿破爛斗篷的女子終于喘過氣來,將頭上的風(fēng)帽一摘,雖說她臟兮兮的,卻也能瞧出姣好的面容。

    她行禮道:“梁國皇帝在上,北羌使臣查蘭朵覲見�!�

    查蘭朵說漢話流暢清晰,若非她言明身份,誰也不會想到她竟是北羌人。

    “查蘭朵?”崇昭皇帝對這個名字倒有幾分印象,“北羌的三公主?”

    查蘭朵點頭道:“回稟陛下,我父親正是北羌大君寶顏圖海�!�

    崇昭皇帝知道查蘭朵的名字,還是因為多年前與北羌的議親——大君寶顏圖海要將他的女兒嫁到大梁,好使兩國永結(jié)秦晉之好。

    寶顏圖海只有查蘭朵一個女兒,據(jù)說查蘭朵出生那日,天空云彩當(dāng)中隱隱有鳳凰翔飛,此乃祥瑞顯世,因此查蘭朵被北羌的君臣子民視為明珠。

    崇昭皇帝膝下適齡的皇子不多,他想將查蘭朵許配給謝從雋,然而謝從雋不愿娶親,再三請求崇昭皇帝收回成命;寶顏圖海也更想將女兒嫁給大梁太子,而非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郡王,所以這樁親事終歸不了了之,未能議成。

    崇昭皇帝問道:“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追殺你的又是什么人?”

    查蘭朵從懷里掏出一卷羊皮紙,呈到崇昭皇帝面前,說:“鷹潭部起兵謀反,寶顏屠蘇勒和他的兒子薩烈軟禁了我父君和母后,查蘭朵受父君之命,前來請大梁出兵馳援,請殿下助我救出父君,擒拿反賊寶顏屠蘇勒和薩烈。”

    鄭觀將羊皮紙取來,打開后呈給崇昭皇帝,崇昭帝見羊皮紙上以血寫下求援書,與查蘭朵所言一致。

    查蘭朵繼續(xù)說道:“至于這些人……”

    她惡狠狠地瞪向那些刺客,他們在裴長淮的劍下一動也不敢動。

    查蘭朵從北羌逃到大梁京都,一路上東躲西藏,途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恐懼和艱苦落定,查蘭朵鼻尖一酸,第一次有想流淚的沖動。

    她抹了一把眼淚,目光逐漸變得堅韌,對崇昭皇帝說道:“這些人就是寶顏屠蘇勒的手下!屠蘇勒怕梁國插手,不想讓梁國知道他在北羌發(fā)動政變的事,我來梁國送信,他就派人來追殺我……為了一統(tǒng)四部,他、他連親人都要殺!”

    北羌分為鷹潭、雪鹿、蒼狼、柔兔四部,其中以雪鹿部為首,由北羌大君統(tǒng)治,其余三部的部主也由大君任命。

    此次叛亂的正是“蒼狼主”寶顏屠蘇勒,與大君寶顏圖海本是血脈相連的堂兄弟。

    如今屠蘇勒卻將大君軟禁了起來,逼他交出君王的寶印,昭告天下,將王位讓出來。大君誓死不從,又趁屠蘇勒不防備,派女兒查蘭朵到梁國送信。

    查蘭朵伏地說道:“我到京都,進(jìn)不了宮,聽說陛下來這里狩獵,才闖進(jìn)來,請陛下不要怪罪我,幫我、幫我救救父君!”

    崇昭皇帝捻著手中的羊皮紙,一時無話。

    裴長淮用劍指著那黑衣刺客的頸間,冷聲問道:“脖子上的文青是赤鷹,你們應(yīng)該是鷹潭部的人,為什么肯受屠蘇勒的差遣?”

    那黑衣刺客哼了一聲,臉上出現(xiàn)近乎釋然的笑容:“鷹潭部已經(jīng)歸順屠蘇勒,我們選擇了一位明主。梁國皇帝,你且看好了,寶顏屠蘇勒是真正的英雄,總有一天,連你也要懼怕他,一聽到屠蘇勒的名字就會寢食難安!”

    他紅起眼睛,仰天長嘯道:“天佑北羌!吾主萬歲!”

    說罷,他就去撕咬縫在領(lǐng)口的毒藥,趙昀早有察覺,搶先一步,抬手卸了他的下巴,未讓他如愿自盡。

    士兵也緊忙將這名黑衣刺客按在地上,制得他難以動彈。

    這黑衣刺客眼見求死不得,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掙扎著大吼大叫起來,嘴里不斷用北羌話辱罵著崇昭皇帝。

    只是他下巴用不上力,嗚嗚啊啊地聽著更像胡言亂語,嘴角不斷流出口水。

    趙昀揮手令道:“押下去�!�

    崇昭皇帝倒也不會因為幾聲辱罵就惱怒,他面沉如水,手指輕敲著,沉思片刻,復(fù)對查蘭朵微微一笑:“查蘭朵,你先在京都住下……”

    查蘭朵眼見崇昭皇帝要置后再議,屆時又不知會商量出個什么結(jié)果出來,一時情急地打斷他,“請陛下再容查蘭朵獻(xiàn)上一樣?xùn)|西!”

    她從懷里翻找片刻,隨即抽出一個銀灰色的荷包,捧在手中捏了又捏,方才抬頭問道:“這樣?xùn)|西,請陛下幫我轉(zhuǎn)交給一個人�!�

    “誰?”

    “正則侯府的三公子,裴昱�!彼f名號時咬字還有些吃力。

    自從裴長淮承襲爵位以后,人人都稱他是正則侯,也不知查蘭朵從誰口中聽說的,還以為他是三公子。

    裴長淮聽后,即刻應(yīng)聲道:“我就是裴昱�!�

    查蘭朵目光挪到裴長淮俊雅的面容上,先是呆了一呆,雙手將荷包捏得死死的,半晌,才將這物交給他:“有人曾經(jīng)告訴我,這東西交給你,你就會知道他是誰。”

    裴長淮一時疑惑,

    收了劍,將荷包接過來,從中拿出一枚小小的護(hù)身符。

    別人還未看清到底是什么東西,只裴長淮臉色驟變,手中長劍當(dāng)啷一下掉落在地。

    如此失態(tài),眾人皆驚。

    趙昀皺了皺眉,走到裴長淮身邊,正要問他怎么了,裴長淮卻猛地將護(hù)身符握在掌心當(dāng)中,他跪下去,雙手握住查蘭朵的肩膀,怒聲質(zhì)問她:“這是誰給你的?!”

    他眼眶通紅,似有淚水輕泛。

    查蘭朵仿佛勝券在握地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而是看向崇昭皇帝,繼續(xù)道:“查蘭朵請求梁國出兵,救我父君與母后�!�

    裴長淮扳正她的肩膀,強(qiáng)迫查蘭朵正視自己,咬牙道:“查蘭朵!回答我!”

    查蘭朵直呼:“疼疼疼、疼啊……你這人,快放開我!”

    崇昭皇帝少見裴長淮在人前失態(tài)至此,龍顏不悅,低喝道:“裴昱,還不放手?”

    趙昀一手將裴長淮拉回來,按住他的肩膀,聲音又低又冷,“正則侯,別忘記你的身份。”

    裴長淮根本聽不進(jìn)趙昀的話,臉上恍然,失神地盯著查蘭朵。

    查蘭朵揉著發(fā)疼的肩膀站起身,哀怨地看了裴長淮一眼,不再說話。

    眼下有關(guān)北羌內(nèi)亂一事成了最要緊的事,崇昭皇帝下令回寶鹿苑,隨后宣召五六位軍機(jī)重臣來寶鹿苑見駕,其中自然包括太師徐守拙。

    眾人動身返回時,查蘭朵走到裴長淮身邊,低聲說道:“三公子,等救出我父君以后,我可以將這東西的來歷告訴你�!�

    “你……”裴長淮還要追問,手腕卻被身邊的趙昀擒住,一時動彈不得。

    查蘭朵沖他一笑,隨即溜走。

    四下無人時,趙昀低聲詢問裴長淮:“怎么臉色這么差?查蘭朵給你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說話時,卻是難得溫柔了一些。

    裴長淮沉默著,目光在趙昀肩膀傷處停留了一會兒,想到他身上還有那么多類似的疤痕,方才低聲說道:“不關(guān)你的事�!�

    趙昀見他忽然間對自己毫無由來地冷漠起來,臉色也冷了冷,“裴長淮,你什么意思?”

    裴長淮掙著手,再道:“本侯說了,跟你無關(guān),放手!”

    趙昀不肯放開他,兩人爭執(zhí)起來,趙昀惱怒得厲害,他越惱,聲音就越冷,“裴昱,你別不識好歹�!�

    趙昀當(dāng)機(jī)立斷,去奪他手中的荷包,裴長淮反應(yīng)敏銳,截斷趙昀的手,順勢往他肩上一推,正擊中趙昀的傷處。

    趙昀一皺眉,退后數(shù)步,抬手撫住肩膀。趙昀不曾怕過疼,或許是他捱過太多刀劍,習(xí)慣了如此,然則此刻這傷口如似燎燒起來,竟教他疼得有些不清醒。

    衛(wèi)風(fēng)臨見狀,即刻跑到趙昀身邊,想要扶他,卻被趙昀一把推開,“我沒事�!�

    趙昀抬眉,望向裴長淮的眼睛一時森寒如冰。

    裴長淮打出去的手還懸停在半空,他攏了攏手指,迫使自己冷靜片刻,想要跟趙昀道歉,抿了抿唇,始終沒說出口。

    那廂鄭觀折返回來,下馬走到裴長淮面前不遠(yuǎn)處,躬身敬道:“正則侯,皇上宣召�!�

    裴長淮應(yīng)下,隨即翻身上馬,跟著鄭觀一同前去,未再看趙昀一眼。

    寶鹿苑,望天閣。

    十多位大臣在望天閣外侯著,他們彼此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在談北羌,在談戰(zhàn)與不戰(zhàn)。

    他們也在等宮人將太師徐守拙接到寶鹿苑來,與太師碰過面,再一同進(jìn)去面見圣駕,商議出兵北羌一事。

    望天閣中,崇昭帝在屏風(fēng)內(nèi),正由宮人服侍著更衣,而裴長淮則孤身站在屏風(fēng)外聽旨。

    不一會兒,崇昭帝走出來,已換了一身通袖常服,他揮手遣人下去,只留鄭觀在身旁服侍。

    崇昭帝問道:“現(xiàn)在可以說說了,查蘭朵交給你的是什么東西,將你嚇成那樣,丟不丟臉?”

    他言辭是在斥責(zé),語氣卻還帶著長輩對晚輩那般的寵縱,仿佛裴長淮丟臉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長淮將那枚護(hù)身符自懷中取出,交給崇昭帝。

    這枚護(hù)身符普普通通,當(dāng)是從道觀當(dāng)中求來的,不過護(hù)身符上系著碧色的紱綬,紱綬的尾端收束著一根金彩羽毛,很是別致。

    護(hù)身符邊緣有些破損,應(yīng)該是許多年前的舊物了。

    “這是當(dāng)年從雋出征時,臣送給他的護(hù)身符�!迸衢L淮手指逐漸收緊,聲音有些發(fā)顫,“這是……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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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云飛揚(yáng)(三)

    崇昭帝將那護(hù)身符看了又看,沉默良久,方才說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罷�!�

    裴長淮沒有起身,“皇上會對北羌出兵嗎?”

    崇昭皇帝說:“朕會慎重考慮�!�

    “考慮?”裴長淮聲音淡淡的,“皇上,有時候臣真的分不清您到底是冷靜,還是冷血……”

    這話是大不敬,鄭觀聽了心中一驚,忙替他回護(hù):“小侯爺失言了,您是不是還沒醒過酒來?還不快向圣上謝罪……”

    裴長淮看向崇昭皇帝,“皇上,臣很清醒。”

    鄭觀看他還敢得寸進(jìn)尺,正要再勸,崇昭皇帝忽地怒喝一聲:“你讓他說!”

    鄭觀嚇得一哆嗦,不敢再動。

    “裴長淮,裴昱!”崇昭皇帝冷笑一聲,“朕知道,這些年你對朕一直心懷怨恨,不,你對誰都有不滿,都有不平!朕讓你說,有什么想說給朕聽的,一股腦兒地都說出來!”

    裴長淮目光恍惚,似在看向遙遠(yuǎn)的地方,這些往事被塵封在歲月之中,塵封在歌舞升平之下,一旦被啟出來,每一個回憶都是血淋淋的。

    然而裴長淮面容卻很平靜,那些仇、那些恨,別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淡忘掉,但他不會忘,也不敢忘。

    對于裴長淮來說,血淋淋的不是回憶,是每夜都會鉆進(jìn)他夢中折磨著他的、最真實的痛苦。

    “那年寶顏屠蘇勒率兵起事,以不滿朝貢為由進(jìn)犯我大梁邊疆。我大哥裴文掛帥,二哥裴行為左先鋒,將屠蘇勒的大軍死死壓在走馬川一線,足有三月之久。屠蘇勒進(jìn)攻不成,佯敗,誘敵深入,引我二哥的先頭部隊入了峽谷,他提前設(shè)下埋伏,借地勢萬箭齊發(fā),二哥身中數(shù)箭,當(dāng)場身亡。

    二哥死后,屠蘇勒切下他一整條腿,送到我軍陣營,我大哥見到那條腿以后,悲慟欲絕,方寸大亂,更在之后的交戰(zhàn)中接連失利,最后在戰(zhàn)場上被北羌人亂刀砍死……

    皇上,您知道他們的尸身是什么樣嗎?武陵軍的士兵將兩副棺材送回京都侯府,幾位老將軍死死抱住我父親,不忍讓他去看,可我看到了……”

    有時候一個人悲傷驚懼到了極點,反而會沒什么反應(yīng),當(dāng)時還年少的裴長淮走到棺木旁邊,左手邊躺著裴文,右手邊躺著裴行,呆呆地看了半天,竟也沒落淚。

    他們穿著干干凈凈的壽衣,卻也有遮不住的傷。

    裴文臉上、頸子上刀口斑駁,皮肉向外翻著,十根手指不見了;裴行還算體面,滿身的窟窿都在衣下,裴長淮不敢去看,他的右腿遺失在戰(zhàn)場上,沒找回來。

    裴長淮看著,好久好久才感受到胃里一陣陣絞痛,他狠狠地按住腹下,尸體散發(fā)的惡臭熏得他幾欲嘔吐。

    他想站也站不住了,一下跌倒在棺材旁,頭磕在地上,摔得他眼前陣陣發(fā)昏。

    謝從雋也在他身邊,想將他從地上扶起來,他剛站起來一點,又跌了回去,這樣他還沒哭,只有胃里在疼。

    謝從雋沒再扶他,伸手將他死死抱在懷中,手指摩挲在他后頸處,“長淮�!�

    面前不遠(yuǎn)處是他的父親裴承景,曾在他眼里像天神一樣威嚴(yán)、不容冒犯的父親,也顧不上他的尊嚴(yán),他的顏面,直挺挺地跪倒在靈堂之前。

    幾個老將軍含淚扶著他,裴承景卻慢慢地、慢慢地躬下身來,像個無能為力的孩子一樣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

    “我大哥生前極善音律,吹笛撫琴,連宮中的樂師都自愧弗如。小時候我做噩夢,嚇得睡不著覺,大哥就倚在床頭為我吹笛,一整宿都不離開。這樣的人,死前還被砍去了十根手指……”裴長淮聲音很沉靜,即便有那么點淚意,也是死水微瀾,“我當(dāng)時看到他的手,心里就在想,往后這一生,我再也聽不到他的笛聲了�!�

    鄭觀聽著,眼中涌上淚,抬袖擦了擦濕潤的眼角。

    崇昭皇帝坐在龍椅上,目光有些出神,卻瞧不出有什么悲痛之色。

    “我二哥勇冠眾軍,人人都看他威猛剛烈,但他也有害怕的東西。他害怕飛蟲,怕丟臉,最怕我嫂嫂。”裴長淮蒼白地笑了一下,也只這一下,而后再道,“先鋒隊里有逃回來的士兵,他們告訴我,屠蘇勒砍掉二哥的右腿時,他還沒死,在北羌人的嘲笑聲里,朝著來時的方向一直爬、一直爬……臣不知道他死前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尸體運到京都時,手里還攥著要送給他妻子的發(fā)釵……”

    崇昭皇帝聽著他的話,沒敢想那樣的慘景,他反而想到裴文、裴行還在世的模樣。

    那大概在先帝還是王爺之時,裴承景為先帝的輔臣,崇昭帝身為嫡長子,經(jīng)常隨先帝一起面見裴承景、宋觀潮這些謀士輔臣,因此,他也常常能看到他們的家人。

    裴承景當(dāng)時只有裴文、裴行兩個孩子,都是十多歲的年紀(jì),比崇昭帝要小很多,裴文性情沉穩(wěn)一些,裴行更直爽。

    裴文說話漂亮,連謀士宋觀潮都夸過他辭令滴水不漏,未來將大有作為;裴行愛笑,笑得還不拘束。

    兄弟二人感情很好,連走路都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的。

    見著他,裴文、裴行會一齊躬身,道:“世子爺好呀!”

    他們的聲音仿佛猶在耳畔,崇昭皇帝微微垂下首,眼窩處隱著一片濃重的陰影。

    許久,崇昭皇帝道:“所以你就因此來恨朕么?他們是大梁的將士,為社稷而死,為百姓而死,為朕而死,是他們的歸宿,他們的榮耀!裴昱,你既有恨,當(dāng)年怎么不去戰(zhàn)場上替你兄長報仇?朕給你機(jī)會,命你隨父出征,結(jié)果呢?敏郎,敏郎,他是朕的……”

    崇昭皇帝話音驀地一沉,隨后,他的肩膀也往下沉了沉,聲音卻很輕很輕:“那么好的孩子,再也沒有回來�!�

    “臣每一日都在后悔!”

    裴長淮一點一點握緊手掌,咬了咬牙,道:“……后悔自己那么懦弱,舍不得殺人見血,那不動刀劍就好了,永遠(yuǎn)在父親和兄長的保護(hù)下,在京都里長大就好了……失去兩個哥哥才清醒過來,才知道懊悔,明明自己可以做那么多事,卻在那時候什么都沒做。后來父親掛帥出征,我卻連去走馬川為兄長報仇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不能讓裴家所有的孩子都斷送在戰(zhàn)場上,所以父親寧可打斷我的腿都要我留下。

    從雋愿意替我出征,是因為他重情義,更是因為我自私、卑鄙!明知道以他的性情根本不會放任不管,卻還是求他了……”

    求他幫忙,求他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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