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就再去告訴一遍!我今天是非見他不可!”
仆人答應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內(nèi)走,結(jié)果不出半分鐘的工夫,便又跑了出來。那叫蓮玄的大個子當即問道:“這回他又說什么了?”
仆人答道:“先生說……”
“說什么?”
仆人有些為難:“先生說,他死了�!�
葉青春聽到這里,捂著嘴竊笑離開,心想這是哪里來的粗魯莽漢,活該受到這種待遇。
金性堅知道此地是英租界,治安很好,容不得蓮玄公然撒野,所以在地下室內(nèi)坐得很踏實。
地下室是陰冷的,然而他不在乎,甚至感覺有些愜意。不知道那條小魚和那個少爺如今是怎么樣了,感情這個東西,可以比金堅,也可以比紙薄,他說不準,也懶怠說。
越是見得多,越是懶怠說。
在椅子上坐夠了,他起身走到青玉案前,案子上擺著一只小碗,碗里的半枚珠子,還是上周那條垂死的小魚吐出來的。
端起那只小碗,他走去地下室的盡頭角落,伸手推開了一道暗門。順著暗門繼續(xù)向下,他走過潮濕的磚石樓梯,進入了地下室的第二層。
第二層空曠陰森,只在正中央擺放了一口玉棺。室內(nèi)無燈無火,可那玉棺之內(nèi)活動著一小團蒙眬的光影,光芒自內(nèi)向外發(fā)散,將玉棺照射成了一塊半透明的冰。
走到玉棺跟前,金性堅抬手摸準了棺蓋的機巧之處,使了力氣一推。棺蓋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線,他隨即將玉碗中的半枚內(nèi)丹倒入棺內(nèi)。
“我的時間不多了�!彼麑χ變�(nèi)那團光芒說道,“不過你放心,我會盡量保全自己。在救活你之前,我一定不會死�!�
光芒之中依稀游動著一只小小的影子,那影子模糊得不辨頭尾,但確實是個活物。
因為它發(fā)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
貳·貍奴
楔子
午夜時分,月黑風高。
它躥入了塔內(nèi),不往上走,而是東撓西嗅地往下找道路,忽然一躍而起重重撲下,它將腐朽了的木板地硬砸出了個窟窿來。
然后把肥碩的身體抻成了不可思議的細長形狀,它通過窟窿鉆下去,落入了地下漆黑的密室。一切都如它先前所料,于是它滿意地抖了抖胡須。
鋒利的爪子抓撓地面,它開始瘋狂地掘土,圓腦袋和尖耳朵一點一點地深入到了土坑中,它最后只露出了一尊圓圓的胖屁股和一條直豎向上的粗尾巴。
它也累了,但是不能停,為了找這深埋在土下的寶貝,它已經(jīng)做了幾年的準備。它有直覺,那寶貝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
只是,為什么身邊空氣會忽然流動起來?
像通了電一樣,它周身的皮毛火花閃爍、劈啪作響,不祥的預感一點一點滋生出來,讓它挖掘得愈發(fā)瘋狂了。
一
葉青春的鄉(xiāng)間奇遇記
葉青春回了天津衛(wèi),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醫(yī)生,不是他生了病,是他被只野貓撓破了手背,雖然沒流血,但他心中也還是很悚然,既怕野貓的爪子上有細菌,又怕野貓的皮毛中有跳蚤。
在確定自己安然無恙之后,他松了一口氣,又有了閑心。這點閑心催著他逾墻而走,溜進了畫雪齋,對著半夢半醒的金性堅大說大講:“好家伙,往后我可再不下鄉(xiāng)去了,為了收那么幾捆土布,我這幾天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太陽還毒,曬得我啊——你看我這鼻梁,是不是都出雀斑了?”
金性堅半閉著眼睛端坐在太師椅上,沒理他。
葉青春有點急:“你是石頭人呀?倒是看我一眼��!”
金性堅這回向著他一抬眼皮,抬過之后從鼻子里哼出回答:“嗯�!�
葉青春稍微滿意了一點:“這還不算什么,最危險的是,在我和伙計帶著布回來的時候,走山路——你猜怎么著——遇上大爆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開炮打仗,反正我沒瞧見大兵,就看前頭山尖上的一座破塔,‘轟’的一下子就炸了!從塔底到塔尖,炸了個粉碎,磚頭瓦塊滿天飛!我倒是沒被那些東西砸著,那些東西真要是砸了我,一下子就能給我開了瓢!你猜我是讓什么東西砸了?”
金性堅坐在書房內(nèi)的半明半暗處,默然地搖頭。
葉青春早就不指望他能有問有答地給自己捧場了,所以掏出手帕一擦嘴角的白沫,他順勢輕輕一拍自己的大腿:“天上飛來一只大花貓,我讓貓給砸了!”
抬手往頭上一擋,他對著金性堅比比劃劃:“嚇得我抬手這么一擋,結(jié)果正好擋在了貓爪子上,我這細皮嫩肉哪是貓爪子的對手?當場就破了三道皮!”放下手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他對著金性堅連連搖頭,“可怕可怕,若不是我用手擋了一下,這回非破了相不可。”
這一回,金性堅終于說了個整句子:“區(qū)區(qū)三道爪痕,倒也無損葉君的風采。”
葉青春一愣,覺著對方像是在夸獎自己,便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哎呀,金兄你可真是的,又拿我開玩笑!”
金性堅抬手堵嘴,打了個哈欠,因為一直是犯困,且被葉青春聒噪得發(fā)昏,所以頗想翻臉動手,把這位葉君拎起來扔出去。
不過就在他意淫之時,克里斯汀服裝店的伙計找上門來,一陣風似的就把葉青春裹了回去——店里的伙計在大街上被汽車撞了,葉青春作為老板,不能不管一管去。
二
超級伙計
葉青春如今頭大如斗。
進了醫(yī)院的伙計,差一點就被汽車碾成了肉餅,無論怎么算,都要休養(yǎng)上個小半年才能重新直立行走。照理來講,只要有錢,不怕招不來伙計,可這伙計是他手下的第一干將,不但會用好幾國洋話和顧客打招呼,更兼潔凈伶俐,見了誰都是未語先笑,在葉青春眼中,堪稱一名人才。
人才如今臥了床,克里斯汀服裝店又是這樣摩登雅致的所在,總不能隨便從外面招個不懂“美”的小子過來招待客人,所以葉青春十萬火急地裁出一張大紅紙,用碗口大的墨字寫了一篇招工啟事,貼在大門口。
紅紙一貼,立刻就有人上門。葉青春前幾天到那窮鄉(xiāng)僻壤中走了一趟,收上來幾大捆土掉渣的土布,本打算用這本鄉(xiāng)本土的土物制造出一點東方美,高價賣給他的西洋朋友們,如今也顧不上造美了,每天都要忙里偷閑,接見十幾名應聘者。
應聘者數(shù)量雖眾,然而質(zhì)量參差,有那談吐好的,然而相貌不美;偶爾遇了個相貌合格的,又是滿口方言,莫說洋話,連官話都講不清楚。葉青春急到了一定的程度,簡直想去畫雪齋借個仆人用幾個月——金性堅身邊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男仆,大名不知道,反正別人都喊他小皮,小皮跟著金性堅久了,也有幾分雅氣,看著不比平常人家的少爺差許多。
葉青春越想越覺得對,這一天他在店門外逡巡不已,差一點就真要去畫雪齋借小皮了,可是未等他往畫雪齋的方向轉(zhuǎn),忽聽有人問道:“先生,請問這店里是要招伙計嗎?”
葉青春抬頭一瞧,嚇了一跳——不是光天化日見了鬼,是被這位來客驚艷到了!
來客是個青年,看著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有點人高馬大的意思,然而是有型有款的高大,把一身青布褲褂支撐得又有棱角又有線條,低頭看著葉青春,他微微含著笑,臉挺白,濃眉毛,大眼睛是清清澈澈的琥珀色,一頭短發(fā)有點亂,頭頂還有一撮直立著的毛,也是琥珀色的。
“喲!”葉青春盯著他看了半天,“你想到我這兒當伙計?”
青年笑瞇瞇地一點頭:“您是老板?”
葉青春立刻就把小皮給忘到了百里開外。把青年引入店內(nèi)的一間小休息室里,他將這青年盤問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末了得知這青年也姓葉,大名叫做小虎,識數(shù)認字,家里本來也是做小生意的,因為新近破了產(chǎn),所以從北京來了天津,想要自找活路,工錢不拘,只要管吃管住就成。
小虎英俊和氣,打扮得也干凈,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臉上總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葉青春萬沒想到自己招伙計能招來個知書達理的美男子,自覺著是撿了寶貝,立刻讓人出門撕了大門口的紅紙,又把廚房后頭的一間小屋子收拾出來,安排給小虎居住。
不過半天的工夫,小虎換上襯衫長褲,開工了。
小虎在店里當了三天伙計,結(jié)果除了葉青春之外,其余的伙計都不愿意搭理他了。
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太能干了,太殷勤了,太招人愛了�;镉媯儽车乩锒颊f他一頭雜毛、兩只黃眼,模樣很像個雜種,然而女客們膚淺得很,見了小虎就要笑,并不管他雜不雜。見了客人,他能滴溜溜地轉(zhuǎn)成陀螺;見了老板,他更是諂媚,葉青春忙于在店鋪樓上的房間里造美,偶爾下樓亮個相,只要是讓小虎瞧見了,必定如同李蓮英見了西太后一般,恨不得亦步亦趨地攙著葉青春行走。葉青春略微咳嗽一聲,小虎已經(jīng)把茶水送到了他的嘴邊;葉青春略微一扯領口,小虎輕搖折扇,向他送出一縷清風。
葉青春活到如今,雖然也一直過著少爺?shù)纳�,可還沒有享受過這種程度的服侍,不由得飄飄然要發(fā)昏。
于是,等到一名伙計這天下午悄悄溜進他的設計室里,向他打小報告時,他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伙計的小報告內(nèi)容如下:“先生,小虎這人不對勁,他夜里總偷著去廚房吃東西�!�
葉青春感覺這伙計蠢得令人發(fā)指,栽贓都不知道栽個好的:“偷東西吃?他為了什么?咱們這里本來就是管飯的,又沒限了誰的飯量,都是管飽吃,他犯得上夜里不睡覺,再去偷幾口嗎?”
“他不是偷干糧吃,他是偷肉吃。”
“這話更荒謬了,你們這幫東西,一到飯點就如狼似虎的,一頓飯吃完了,還能剩下肉菜給他偷吃?”
“他偷生肉吃�!�
葉青春皺起了眉毛:“怎么回事?你還沒完了?他是個人,又不是豺狼虎豹,人能吃生肉嗎?你瞧見了?”
“大師傅說的,自從小虎來了之后,頭天晚上剩下的肉,第二天早上過來一瞧,準沒!小虎夜夜住在廚房后頭,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葉青春看著伙計,眨巴眼睛。廚房里的大師傅早來晚走,負責店里眾人一整天的伙食。這大師傅甚是老實,況且和小虎也沒有競爭關系,沒有理由造小虎的謠言。
對著伙計沉默了片刻之后,葉青春開了口:“你把大師傅給我叫過來�!�
油漬麻花的大師傅從廚房趕了過來,面對葉青春的質(zhì)問,他沒提“小虎”二字,只說這租界地里又不荒涼,不會有野獸出沒,可是——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根大骨頭:“您瞧這啃的,狗都啃不了這么干凈!”
葉青春用手帕捂著口鼻,看著那根大骨頭。大骨頭未經(jīng)烹飪,上面還殘留著鮮紅的筋膜,然而一絲肉都沒有了,只見幾道深深的齒痕,將要深入骨髓。
“那這也不能是人啃的呀!”他說。
大師傅深以為然:“沒錯,所以才奇怪呢!”
葉青春放下手帕,下意識地咬了咬指甲,忽然覺得有些悚然。難不成自家其實藏了一只猛獸?幼年時自家的老房子塌了一間,不是就發(fā)現(xiàn)那墻里藏了一條人腿粗的老蛇嗎?
不置可否地把大師傅和大骨頭全打發(fā)走了,葉青春抱著肩膀坐立不安,只覺房內(nèi)全是蟲豸,處處都是危機重重,可是又不便聲張,畢竟證據(jù)只有一根大骨頭,太不充分。心亂如麻地思忖了一番之后,他不動聲色,靜等天黑。
天黑透了,家在本地的伙計們關好大門,絡繹地下班離去,小虎把院子掃了掃,也回了他的小屋。葉青春回了臥室,換上一身利落短衣。把腰帶鞋帶全系緊了,他坐在桌前攬鏡自照,自覺著很有幾分俠客風采,可惜身手略差一點,放下鏡子的同時碰掉了桌上的香水瓶,五十法郎一瓶的香水落在地上,啪嚓一聲摔了個粉碎。葉青春急得伸手去接,結(jié)果一屁股從椅子上滑了下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香水泊中。
萬幸,碎玻璃沒有扎傷他的皮肉,他也顧不得收拾,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他就這么奇香撲鼻地關燈出門,夜探廚房去了。
葉家的格局,是前方一座小洋樓,樓下是店鋪,樓上是葉青春的住所。洋樓后頭另有一座紅頂小房,乍一看挺美,其實房中煙熏火燎,是間廚房,廚房還連著個小小的暗間,本是打算用來堆煤的,但葉家的煤是隨燒隨買,所以大師傅為了圖省事,索性在廚房門口支了個小小的棚子,權充煤棚,暗間空下來,便成了小虎的臥室。
這暗間和廚房并不相通,各自開門,所以不受油煙污染,倒也干凈,小虎住進去也絕不算是受虐待。葉青春有心把小虎叫過來給自己做個伴,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又怕小虎要笑自己異想天開——這樣繁華的一個大都會里,難道還真會藏了獸類不成?
這么一想,葉青春就索性縮進了廚房門口的小煤棚子里。棚子里除了蜂窩煤就是他,他抱著膝蓋蹲下來,倒也和夜色融為了一體。
春夜的風,吹久了也寒涼,葉青春蹲了許久,連只野貓都沒見到。雙腿酸麻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干脆席地而坐,一邊揉捏著小腿,一邊心中暗想:“我是不是讓伙計和大師傅串通起來給騙了?”
這個念頭一出,他立刻心中冒火,當即掙扎著就想往外走,明天要找伙計和大師傅算總賬,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一動也動不得,有心爬出去,又覺得形象太不雅。
然而,就在他要爬未爬之際,棚子外頭來人了。
他聽見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音,以為是個人,可是定睛一瞧,他影影綽綽地又覺得那不像個人——哪有活人是這樣深深弓腰四腳著地走路的?
可是他漸漸看清了那人身上的青布褲褂,還看清了那人挽起了兩只袖口,露出了半截白胳膊——確實真是個人!
鬼鬼祟祟地連走帶跳,那人輕輕巧巧地停到了廚房門口,轉(zhuǎn)動腦袋東張西望了一番。葉青春圓睜二目屏住了呼吸,就見那人面目模糊,唯有兩只眼睛驚人,圓溜溜地放著金光,竟如兩只小燈泡一般。
天色再黑暗,面目再模糊,姿態(tài)再詭異,葉青春也認出來了:他就是小虎!
小虎半人半獸地停在廚房門口,四處嗅了嗅,然后打了個巨大的噴嚏。葉青春一動不敢動,因為氣都不敢大喘,所以不受自己這一身奇香的干擾,倒還保持了絕對的安靜。棚子外的小虎似乎是很討厭這刺激氣味,抬起一只手胡亂揉了揉鼻子,然后從褲兜里摸出了一枚小鑰匙,三下五除二地捅開門鎖,鉆進了廚房。
葉青春依舊不敢動,就聽黑洞洞的廚房里傳出咔嚓咔嚓的啃噬聲音。直過了十幾分鐘,小虎才一邊咀嚼一邊走了出來,重新鎖好了廚房房門�!案隆钡卮蛄藗大飽嗝,他伸手指頭進嘴里摳了摳牙齒,然后半走半爬地跳躍進了夜色之中。
小虎走了,葉青春還是沒動,只是身下漫開一股暖流,尿了一地。
三
天殺的怪物
葉青春洗澡洗到了天亮。
洗到天亮也沒洗去他那一身香水氣味,他疑神疑鬼地對自己嗅了又嗅,不怕自己太香,是怕自己身上還存留著尿騷。好容易盼到了天光大亮,伙計和大師傅也絡繹地來了,他芙蓉一般地出了水,一邊按照美的準則梳洗打扮,一邊在心中擬好了對策。店里再缺伙計,也不能雇個怪物�,F(xiàn)在天氣涼,廚房里有存肉,倒也罷了;萬一等到天氣熱了,生肉不能過夜,那怪物到廚房里找不到東西吃,再跑過來把自己嚼了怎么辦?
謀劃妥當了之后,他也無心享用每天清晨的牛奶蛋糕,直接下樓在店鋪里巡查了一番�;镉嬛肋@位老板雖然看著油頭粉面不是個做事的人,但是經(jīng)營有方,一貫謹慎,所以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把成衣往架子上擺放。
忽然間,店鋪內(nèi)響起了一聲大叫:“哎呀!這是誰弄的?”
伙計們嚇了一跳,就見葉青春站在一襲軟緞子白旗袍前,牽著那旗袍的前襟怒目圓睜,旗袍上面蹭了長長一條子黑跡�;镉媯儑槈牧耍琶ε苌锨叭ゼ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黑跡是一抹巧克力。
“這是何總長夫人定制的衣服,今天下午就要派人來取的,如今弄成了這個樣子,怎么交得出手?”葉青春扯著喉嚨大叫,“誰干的?誰吃巧克力了?”
伙計們紛紛退卻,唯有一人膽子略大一點,囁嚅著答道:“先生,昨天下午……只有您吃了巧克力……您還給了小虎一塊兒……我們連巧克力的毛都摸不到,哪有機會吃呢……”
那人的話一出口,正中了葉青春的下懷,聲音立時又提高了幾度:“那一定是小虎干的!小虎呢?”
小虎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跑了進來,見了眼前情形,也是一愣:“先生,我在這兒呢!”
葉青春將那旗袍扯下來往他面前一摜:“混賬東西!我好心好意招你過來,你卻給我火上澆油,糟蹋我的東西!你給我走,我不用你了!”
不等小虎辯解,他回頭又對著賬房先生咆哮:“老王!給他結(jié)這半個月的工錢,不許跟他啰嗦,讓他立刻走人!”
老王被葉青春的雷霆之怒震住了,哆里哆嗦地瘋狂點頭,葉青春嚷了一通,累得直出汗,鬢角熱烘烘地做癢,轉(zhuǎn)向前方抬手欲撓,他嚇得打了個激靈:“哎喲我的娘!”
小虎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正低了頭在他耳鬢之處吸氣。見他一驚,小虎不為所動,繼續(xù)圍著他亂嗅,嗅過之后抬起頭,睜大了兩只圓溜溜的眼睛,一臉驚訝地看他。
平心而論,小虎這表情簡直有點楚楚可憐,但葉青春把心一橫,決定不受他的蠱惑。
三分鐘后,小虎垂著頭,被幾名伙計連推帶搡地趕出了克里斯汀服裝店。
葉青春站在樓上,看著小虎的背影,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不過想起昨夜那一場驚魂,又不由得要摩挲摩挲心口,認為自己是除了一樁大患。略施小計除去了旗袍上的巧克力漬,他這回心靜了,回到樓上喝茶吃點心讀報紙,然后鉆進自己的羽絨被窩,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覺。
到了下午,他懶洋洋地起了床,溜達到了樓下。這時店內(nèi)靜悄悄的,一名顧客都沒有,伙計們坐在屋子里,也都是昏昏欲睡。葉青春摸了摸那些柔軟光滑的印度綢,心中有些愉快,有人將一杯冰鎮(zhèn)過的碧螺春送到了他面前,他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后說道:“小虎啊……”
這三個字出了口,他含著碧螺春怔住了。
面前站著個高高大大笑瞇瞇的青年,可不就真是小虎?把茶杯往柜臺上一放,他急了:“怎么回事?當我說話是放屁不成?我已經(jīng)發(fā)話不要你了,誰許你又回來的?”
小虎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看他,其余的伙計站起了身,也是滿臉的莫名其妙。葉青春環(huán)視周圍,越看越感覺這氣氛不對,于是開口問道:“你們都發(fā)什么傻?我上午剛把小虎攆走,誰許你們又讓他進來的?”
伙計們面面相覷,末了,一人撓著后腦勺答道:“先生,您……沒攆過他啊!”
“胡說八道!上午你們都在場,怎么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尤其是你,小張,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你把小虎推出大門的!”
伙計小張徹底傻了眼,扭頭去問身邊的人:“我把小虎推出去的?”
葉青春急了,又從柜臺后面揪出了賬房先生:“老王,我是不是讓你給小虎結(jié)了半個月的工錢,讓他滾蛋?”
老王也是目瞪口呆:“有,有,有這事兒嗎?”
一屋子的人忽然全患了失憶癥,葉青春又驚又怕,抬頭再去看小虎,就見小虎對著自己一歪腦袋,微微一笑,口中微露了兩枚虎牙的尖端。
葉青春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口中竟然藏著利齒!
“好,好!”葉青春抬手用力一拍柜臺,“那我現(xiàn)在把話重說一次,小虎這人我不用了,讓他滾蛋!現(xiàn)在就滾!小張,你把他給我趕出去!”
小張當即上前一步,對小虎說道:“先生下令了,咱也就不用再廢話。兩個山字落一塊兒,您請出吧!”
小虎看了葉青春一眼,沒說什么,垂著腦袋轉(zhuǎn)身走出了店門。
一個下午加一整夜過后,葉青春照例下樓,然后驚了個魂飛魄散。
他看見小虎站在伙計群里,這一幫人正在若無其事地掃地擦柜臺,預備開門營業(yè)。
他直接把小虎又攆了走,然后一整天都守在店鋪里,直到傍晚店鋪要關門時,他才因為肚子疼,跑了一趟茅房。
等到他出了茅房回來時,他就見伙計圍成一圈在吃晚飯,其中有個個子特別高、食欲特別好的,正是小虎�;镉媯円荒樀奶旖�(jīng)地義,似乎小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小虎抬起頭又是對著他一笑,笑得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葉青春想,自己這回真是見了鬼了!
葉青春勉強鎮(zhèn)定下來,沒有帶了細軟逃出家門去住旅館。
他也沒再徒勞地繼續(xù)驅(qū)逐小虎,只在夜里入睡之前,像個黃花大姑娘似的,往枕頭下面藏了一把大剪刀,又將房門牢牢地反鎖了住。
無論如何,這一夜總要先度過去。葉青春蜷縮在被窩里,先是豎著耳朵,生怕那怪物要摸上樓來,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動靜,便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他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房內(nèi)一片黑暗,暗中回蕩著輕微的呼嚕聲音。慢慢地掀開棉被坐了起來,他低頭一瞧,看見了趴在床尾的小虎。
他一動,小虎慢慢地翻了個身,抱著膝蓋縮成一大團,沉甸甸地壓在棉被上。兩只黃光閃爍的大眼睛睜開了一條線,他顯然也是醒了,但是口鼻之中依然呼嚕嚕地響著。
“你來干什么?”葉青春嚇得聲音都變了。
小虎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顯出上下四枚尖牙。打過哈欠之后,他一伸舌頭,舌頭奇長,竟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卷過了鼻尖。
然后,他答道:“今天夜里冷,我來給你暖腳。”
隔著一層棉被,葉青春慌忙把腳丫子抽了回來:“胡說八道!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小虎抬手攥拳揉了揉眼睛,隨即一躍而起——他這樣大的個子,躍起之時居然是異常的輕盈,無聲無息地就撲向了葉青春。葉青春被他撲了個仰面朝天,就見他一邊扯起被子將自己蓋嚴,一邊用古怪尖細的聲音喃喃自語:“蓋好一點兒,你身體弱,小心凍出病來。”說完這話他往旁邊一滾,竟是公然躺到了葉青春身邊。伸手把葉青春牢牢地摟了住,他伸過頭來,對著葉青春的耳朵就舔了一大口。
葉青春沒敢動,也沒敢出聲,怕這怪物狂性大發(fā),再啃了自己的臉。
葉青春非常配合,任由小虎舔了自己半夜。清晨起床之時,他熬得眼圈發(fā)黑,白臉泛青,靠著小虎的半邊腦袋烏黑锃亮,被小虎舔了個一絲不茍的大背頭。
頂著半邊背頭,葉青春完全沒敢抗議,小虎則是蹦蹦跳跳,早早地就下了樓去預備營業(yè)。葉青春瑟瑟發(fā)抖地坐在臥室里,簡直被小虎嚇出了心病,而就在這時,一位女客趕在所有人之前登了門,指名道姓地要見他,于是他不得不隨便披了一件大衣,在自己的設計室里見了女客。
女客一進門,他立刻就把大衣甩到了一旁,露出了本相:“原來是你呀!”
女客年方十八,花容月貌,身穿洋裝,頭燙卷發(fā),戴一副藍框平光眼鏡,做摩登女大學生的打扮,正是他的親妹妹,葉麗娜。
葉家兄妹相貌極像,葉麗娜就約等于女版的葉青春。自從葉青春被葉老太爺驅(qū)逐出境之后,葉麗娜就難得能和這位兄長相見。葉老太爺這人有些盲目,一提起當了裁縫自力更生的葉青春,他老人家便痛心疾首地叫罵不止;然而自家女兒在大學里學成倒數(shù)第一,成天好吃懶做驕奢淫逸,他倒看著十分順眼,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葉麗娜在學業(yè)上一塌糊涂,且不急著嫁人,所以每天悠游自在,活得十分得意,加之她和葉青春一樣,自我感覺都是極美,故而也不安分。今天她起大早來看哥哥,也不是因為兄妹之情發(fā)作,指著葉青春的頭發(fā)大笑了一通之后,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直接進了正題:“哥,你認不認識金性堅?”
葉青春翹了大拇指向窗外一指,云淡風輕:“金先生是我的鄰居,對我的藝術造詣很欣賞,時常請我過去吃茶。怎么了?”
葉麗娜的雙目登時有了光芒:“真的呀?你和金先生是朋友?”
“我作為一名大藝術家,他和我交朋友,很稀奇嗎?”
葉麗娜嘻嘻地笑出白牙齒來,藍框眼鏡滑到了鼻頭上:“其實是上個月,我在南開大學的畫展上見了他一面,覺得他年輕有為,不但有才華,還那么英俊瀟灑……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社會上難得見到這樣有內(nèi)涵的青年,又聽說他仿佛是和你相識,所以就趕過來問一問嘛�!�
葉青春正色答道:“你看上他了?那你還是算了吧,那個人,本領一定是有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大的名氣;不過他性子悶得很,上輩子可能是塊石頭。再說我現(xiàn)在哪有閑心給你介紹朋友,我跟你講……”他伸長脖子湊到妹妹耳邊,“我好像是見鬼了。”
葉麗娜把眼鏡向上推到了鼻梁:“哥,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