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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又湊了過去,心想自己這樣一位脂粉香濃的嬌娃,主動送上門去,就算對方是尊鐵佛,也要動心:“我才不信,你讀給我聽好不好?”

    金性堅將報紙放到了茶幾上,想要起身:“葉小姐,請自重�!�

    很奇怪的,這句話她是完全沒聽見。眼看金性堅要走,她急得縱身一躍撲了上去,兩條胳膊緊緊地環(huán)住了對方的脖子:“討厭,你還裝模作樣。你再這樣,我可惱了�!�

    說完這句話,她瞇了眼睛,撅起紅唇,就要往金性堅的臉上親。金性堅當即伸手抓起報紙一擋,想要擋住她的紅唇,然而一道白光猛地從她領口中激射而出,只聽“撲”的一聲輕響,那道白光穿透幾層報紙,直扎向了金性堅的咽喉。

    金性堅沒有躲,咬牙頂住了這一擊,而那白光像蛇一般地向后一縮,隨即再次刺向了金性堅的眼睛。這回金性堅看清楚了,那白光的真身乃是一枚棗核大小的玉墜,玉墜連著絲絳,絲絳則是連著葉麗娜。放下報紙再看葉麗娜,他就見葉麗娜怔怔地直視著自己,正是一副神魂出竅的癡呆模樣。

    玉墜接二連三地攻擊著金性堅,但金性堅——興許是臉皮比較厚的緣故——那玉墜的尖端百刺不入,連油皮都沒有破一點。伸手一把將那玉墜抄進手里,他用力一拽,只聽“錚”的一聲響,他生生將那絲絳扯成了兩截。

    絲絳一斷,那玉墜便和葉麗娜徹底分了家。葉麗娜如夢初醒地一哆嗦,見玉墜已經(jīng)被金性堅攥進了手里,當即又驚又急地伸手要奪:“那是我的寶貝,快還給我!”

    金性堅起身一躲:“這東西不是什么寶貝,你清醒一點!”

    葉麗娜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氣,兩只鼻孔一張一合,攥著拳頭也站了起來:“給我!快點給我!”

    金性堅見葉麗娜驟然變得面目猙獰,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立刻生出了戒備心:“你不要胡鬧——”

    他這句話沒說完。

    葉麗娜毫無預兆地縱身一躍,猛地撲向了他。他見勢不妙,又不便對著葉青春的妹妹動武,所以干脆轉身想走。他這一轉身,正把后背亮給了葉麗娜,于是葉麗娜如同一只大猿猴一般,一躥就躥到了他的脊梁上去。雙腿盤到他的腰間,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她嘶聲喊叫:“還給我!把我的寶貝還給我!”葉麗娜雙目赤紅,口沫橫飛地大叫,“還給我!否則我就殺了你!”

    就在這時,房門一開,小皮沖了進來。

    小皮看清了房內情景之后,直奔了葉麗娜去,拼了命想要把她推開,結果被她兜襠踢了一腳,疼得蹲在地上,半晌站不起來。金性堅雖然被她勒了脖子,但是卻比小皮鎮(zhèn)定得多。他回頭想要制服葉麗娜,可葉麗娜一個箭步躥到沙發(fā)上,脫了高跟鞋向他狠狠一丟:“打死你!”

    金性堅側身一躲,躲過一鞋。

    葉麗娜耗盡了兩只皮鞋之后,一撩裙子,將長筒絲襪又扒下了一條,那吊襪帶被她扯斷了。手里掄著輕飄飄的絲襪,她圓睜二目緊盯著金性堅,分明還想繼續(xù)進攻。

    但金性堅不會再給她機會了,不怕別的,怕她脫個不休�?觳阶呱锨叭�,他一把就將她從沙發(fā)上拽了下來,又頭也不回地喊道:“小皮,過來把她綁住。”

    小皮應了一聲。

    金性堅面不改色地把葉麗娜摁在了沙發(fā)上,說:“把她的手捆起來�!�

    葉麗娜被小皮反剪雙手捆綁了。

    趴在沙發(fā)上呼呼地喘了一陣粗氣,末了她緩緩閉了眼睛,昏睡了過去。金性堅讓小皮坐在一旁看管了她,自己騰出手來,開始研究掌中的那枚玉墜。那玉墜本是晶瑩剔透的一件東西,可是自從離了葉麗娜的身體之后,漸漸變得暗淡起來,成了個不值錢的樣子。金性堅盯著它看了許久,末了把它送到鼻端嗅了嗅。

    嗅過之后,他猛地一擰眉頭一皺鼻子,表情甚是痛苦,仿佛嗅到了狗屎。

    三

    零落成塵、碾做紅豆泥

    午夜時分,葉麗娜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的視野還有些模糊,腦筋也木木地轉不動,呆望著眼前的金性堅,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地明白過來。啞著嗓子,她輕聲喚道:“金先生……”

    金性堅向小皮打了個手勢,小皮當即解開了她的雙手,讓她得了自由。

    怔怔地活動著麻木了的手腕,她低頭往下看,她看到了自己的光腿和赤腳。影影綽綽地回想起了幾個小時之前的事情,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臉:“我,我都干什么了?”

    金性堅沒說話,小皮替他答道:“葉小姐,你今晚上好像發(fā)了瘋似的,差一點勒死了我們先生。你還脫了高跟鞋去打先生的頭,你還扒了你的襪子——”

    金性堅一抬手,止住了小皮的話,然后將手里捏著的那枚玉墜送到了葉麗娜眼前:“葉小姐,這東西,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葉麗娜羞臊得無論如何不能抬頭,躲在手掌后面喃喃地回答:“這是……一位高人送給我的。”

    葉麗娜有一說一,做了一番徹底的坦白。坦白過后,她的腦子更清楚了一點,回想往事,也搞不清自己為什么會瘋狂到那般程度,只是面紅耳赤地落了淚,感覺自己簡直是沒臉再活下去了。

    然而金性堅并沒有指責她,只吩咐小皮道:“去給葉小姐端一杯熱牛奶,今晚你做她的保鏢,等我回來�!�

    葉麗娜嚶嚶地問道:“你……你要走嗎?”

    金性堅走到衣帽架前,取下西裝外衣穿了上,然后頭也不回地推開了房門:“我去會會你那位高人!”

    按照葉麗娜的交代,金性堅沒費什么力氣,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高人的家。

    后半夜,萬籟俱寂,一般的人家都是家門緊閉,高人的家也不例外,所以當金性堅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高人臥室里時,被窩里的高人睜開眼睛,確實是嚇了一跳:“什么人?!”

    臥室沒開電燈,金性堅成了房中一個高而模糊的人影子。將那枚玉墜扔到了床畔,他一言不發(fā)。

    高人摸索著觸碰到了那枚玉墜,登時臉色一變:“難道,你就是金性堅?”

    黑暗中響起了一聲冷淡的笑:“既然你連見都沒有見過我,為何還要害我性命?”

    他笑得冷,高人笑得更冷。一掀棉被下了床,高人一拍墻上的電機按鈕,室內電燈登時大放光明,穿著一身綢緞睡衣的高人也露出了真面目:“害人談不上,無非是想借你一點鮮血罷了!”

    金性堅上下打量著高人,然后問道:“你是誰?”

    高人將雙手插進衣兜里,一挑眉毛,神情傲然:“真是可笑!連我這樣神一般的人物都不認得,真不知道那些家伙為何將你捧得如此之高�!�

    金性堅很有耐性地問道:“那你到底是誰呢?”

    “我?”高人一揚臉,“既然你誠心發(fā)問,我也就明白地告訴你。我乃月下老人在人間的化身,千百年來,我的足跡遍及東西世界,形象亦是千變萬化。我的西洋名字,叫做丘比特,中國名字,則是紅豆相思君!”

    金性堅若有所思地重復著他的名字:“紅豆相思君……那么,你想要我的鮮血做什么?”

    紅豆相思君的雙眼放出了光芒:“這與你無關!你若是識相,便留下一碗鮮血,我放你一條生路,否則的話,別怪本君冷酷無情,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金性堅聽到這里,依然不急:“我的血,并不是不能給人,可是你總要讓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紅豆相思君一搖頭,淡淡地一笑:“沒有原因。”

    話音落下,紅豆相思君只覺眼前一黑,同時耳中想起“啪”的一個炸雷!

    捂著臉原地轉了三圈,他定住神站穩(wěn)當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挨了一個大嘴巴,自己面前沒有第三個人,這個大嘴巴自然是來自于金性堅。怒不可遏地瞪圓了眼睛,他面紅耳赤脖子粗,怒吼一聲:“好哇!你敢抽本神仙的臉?!今日若不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說完這話,他將雙臂一振,袖中瞬間飛出白光點點,箭簇一樣直奔了金性堅。這白光細看過去,都是棗核大的玉墜,兩頭尖尖,如同暗器,能夠鉆透人的皮肉。紅豆相思君滿以為這回金性堅會被自己打成篩子了,然而那白光隨即在對方的肉體上碰了壁,玉墜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金性堅安然無恙,甚至連衣服都是完好無損,只有左衣袖的肘部被玉墜的尖端刮出了一道裂口,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襯衫。迎著白光走向前去,他伸手抓住了紅豆相思君的領口。

    然后,他單手將對方舉了起來。

    紅豆相思君大叫一聲,被他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單膝跪在了紅豆相思君面前,金性堅張開右手五指,慢慢地籠罩向了紅豆相思君的面門。紅豆相思君只覺著一股子力量迫面而來,壓得自己抬不得頭睜不開眼,只能哼哼呀呀地哀鳴:“停!有話好說,不要這樣粗魯……哎呀呀呀頭要碎了頭要碎了……”

    金性堅猛地向旁一揮右手,紅豆相思君怪叫一聲,隨著他的手勢飛了出去,這回一頭又撞到了墻壁上。這一下的力氣不知是有多大,紅豆相思君連叫都沒有叫出聲來,直接捂著腦袋蜷成了一團。一團紅光從他胸中閃爍開來,他縮在紅光之中,頭尾肢體都模糊了,乍一看,倒像是一枚放著光的巨型大紅棗。

    金性堅起身走到他面前,這回不再碰他了,只問:“看你這樣子,似乎和紅豆沒有什么關系。說吧,你是何方妖孽?”

    紅光之中傳出了一串呻吟,呻吟過后,紅光漸弱,紅豆相思君重新顯現(xiàn)了人形:“我,我……”

    他帶著哭腔,“我”了半天,末了很不情愿地說道:“你好眼力,我確實不是紅豆所化,我的真身,其實是……一只棗子�!钡S即又抬頭補充道,“但我并非凡棗,我乃是五千年前深山之中一顆棗樹所結,因生得小巧可愛,被彭祖他老人家見了吞吃下去,沾了他老人家的仙氣,待變成棗核被他老人家拉出來之后,就有了智慧知覺,又經(jīng)了千百年的修煉,才成了精�!�

    金性堅搖了搖頭:“五千年的妖精,不會是你這般膚淺無用�!闭f完,他對著紅豆相思君再次伸出了右手。

    他的手距離紅豆相思君還相當遠,可紅豆相思君已經(jīng)覺出了壓迫與窒息。將雙手慌亂地擺了一氣,紅豆相思君爬起來跪了,哭哭啼啼地叫道:“別動手別動手,我說實話,我不是彭祖拉出來的,我是六百年前的一個老道拉出來的,那老道不是什么有名的人,我自己都記不清他姓甚名誰,覺得說出來不體面,才對你吹了個牛。那老道成日里在山中修仙煉丹,也有幾分仙氣,我才跟著沾了光,成了精。我活了六百歲,一直本本分分,從來沒有做過惡,一百年前下山進了人間,也是替月老紅娘分憂,除了幾個小錢之外,我實實在在是什么都沒落下�。 �

    金性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房中靜了片刻,最后,紅豆相思君期期艾艾地又開了口:“那些棗核形狀的玉墜……其實不過是我的分身而已,癡男怨女將它戴在身上,就如同得了我的庇護,我到時略施小計,自然會散發(fā)些許法力出來,讓那些男女心想事成,也算是一樁功德�!�

    “還不老實?”

    紅豆相思君打了個冷戰(zhàn):“不不不,我還沒說完,雖然我是一片好心,可因為我和他們人妖殊途,我的東西,自然帶著幾分妖氣,他們受妖氣浸染久了,少不得要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嗯?”

    紅豆相思君仰起頭,和金性堅對視了一瞬間:“還,還有,我自己也通過玉墜,略略地吸取了他們一點精氣——一點點而已啊!我可沒有傷人害命!”

    金性堅聽到這里,終于點了點頭。

    把紅豆相思君從地上拎回了床上,金性堅繼續(xù)審問:“為什么想要我的鮮血?”

    紅豆相思君知道金性堅目光如電,自己再扯謊也是無趣,所以抱著膝蓋躲在床里,低頭答道:“二十年前,我得了一枚玉石印章,上面沒名沒姓,只刻了三道線,好像是八卦中的一卦。我只知道它是好東西,可到底怎么個好法,終究不知道。前些時日,我從朋友那里聽來了個秘密,說是你……你的鮮血,能讓那玉石印章變成神器。我本來也不認識你,所以一直也找不到機會放你的血,結果那天一位葉小姐過來找我?guī)兔�,我一聽她看上的人就是你,這才……動了邪念。”

    說完這話,紅豆相思君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順著那只手抬頭往上看,他嚇得抱了腦袋:“干什么?我說的都是實話,你還要打?”

    金性堅的臉很靜,然而眼睛很亮,手也有些顫抖:“我要你的玉石印章。”

    紅豆相思君感覺自己是被打劫了,但因為金性堅只搶印章不搶錢,所以他看到自己的財產(chǎn)尚且安全,心中悲痛得還算有限。聽到金性堅問自己那透露秘密的朋友是何方神圣,他也不敢遲疑,乖乖地答道:“我那朋友,是個貓精,本來在深山之中過了自由快活的日子,可是最近時運不濟,不知怎的,變成了個貓崽子的模樣,跑到一戶人家里混日子去了。我前些天在天津的街上走,偶然看到他在大門口撲蝴蝶,這才和他搭上了話。”

    “貓崽子?”金性堅來了興致,“什么人家的貓崽子?”

    “唔……”紅豆相思君仔細想了又想,“好像是家賣衣裳的店鋪,在英租界�!�

    金性堅點了點頭,恍然大悟。

    四

    事了拂衣去

    紅豆相思君覺得,自己算是逃過了一劫。

    該說的實話都說盡了,玉石印章也交出去了,若是這還不夠,那么他審時度勢,也愿意破財免災,橫豎錢來得容易,將來再賺就是。

    可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金性堅那雙冷冰冰的眼睛里,似乎藏了一點兇光。

    “干什么?”他抱著膀子往后躲,“我什么都聽你的了,你還想怎么樣?要不然……我把我的錢箱子也給你,里面有兩百現(xiàn)大洋,還有一本交通銀行的存折,折子上的錢也都給你,我一分都不留,總可以了吧?”

    金性堅伸出手來,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不要你的錢�!苯鹦詧园言捳f得輕描淡寫冷冰冰,“我想要的,是你的命�!�

    “�。�!”紅豆相思君先是大吃一驚,后是魂飛魄散,“金先生,金老爺,我只是個可憐的小棗核,雖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

    金性堅一搖頭:“你敗壞了妖精的名聲,我很不喜歡�!�

    紅豆相思君瘋狂搖頭:“不會不會,我沒有名氣,看著也不像妖精,做了壞事也不會連累同胞的�!�

    金性堅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有人說,妖精都是壞的,我聽了這話,很不服氣。我愿意費點力氣,把你們這些害群之馬鏟除掉,沒了你們,余下的自然就都是好的了�!�

    對著紅豆相思君一歪頭,他的神情很認真:“我這話,對不對?”

    紅豆相思君聽到這里,當場溜到床下,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了金性堅的大腿,哼哼呀呀地又哭起來:“對個屁呀!一點兒都不對!求你饒我一條棗命,我寧愿給你當牛做馬……我修了幾百年才有今天,不容易�。〗鸫髠b,金祖宗,你可憐可憐我這個迷途知返的小棗子吧……”

    金性堅本來是打算取了他的內丹帶走,可是聽到了“當牛做馬”四個字,他忽然換了主意。

    “想活命,也可以�!彼⑽⒏┫律恚瑢χt豆相思君的頭頂說道,“只要你能再給我找到一枚這樣的印章,我就饒你不死�!�

    紅豆相思君不假思索地點了頭,且將金性堅的大腿抱了個死緊:“好好好,沒問題,我明天就去找,走遍千山萬水,我也非找到它不可�!�

    “你若食言想逃,逃遍千山萬水,也是無用。”

    紅豆相思君哭得滿臉通紅,在金性堅的腿上蹭來蹭去:“不敢不敢,我不敢逃!”

    紅豆相思君徹底沒主意了。

    他全聽了金性堅的話,金性堅不許他再裝神弄鬼地害人,他也連連點頭,承諾天一亮,就把賣出去的玉墜全部收回來,再也不敢冒充高人騙錢。

    至此,窗外天光微明,已經(jīng)到了凌晨時分。金性堅惦記著小皮那邊,而紅豆相思君抹抹眼淚,孝子賢孫一般地恭送他出了大門。

    大街上還很清靜,但已有早點攤子擺了出來,金性堅經(jīng)過一口炸油條的大油鍋,嗅著空氣中的煙火氣味,他頭有些昏,心里也有些恍惚,似乎存著很多很多的心事,可因都是陳年舊事,所以也懶怠想。紅豆相思君確實罪不至死,可他也的確垂涎著對方的內丹。

    他明里暗里取了旁人的內丹,供養(yǎng)著那玉棺中的生靈。要供養(yǎng)到哪一天?不知道。

    他希望那時間會是天長地久,因為這樁事業(yè),對他來講,是不死不休。

    金性堅回了住處,看到了葉麗娜。

    葉麗娜喝了熱牛奶,又吃了幾塊點心,精氣神都緩過了大半,不但頭腦清楚,氣色也有了改善。小皮有點童言無忌的意思,把她今天那場表演繪聲繪色講了個清楚,于是她現(xiàn)在簡直想要跑出去上個吊。

    金性堅見了她,沒說什么,如此又過了兩個時辰,他對葉麗娜開口講了第一句話:“我今天要回天津,你也跟我走吧!我把你送到你哥哥那里,也好放心�!�

    葉麗娜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金性堅說走就走,搞得佳貝勒措手不及:“你要的那樣東西,我這邊還沒眉目呢,你怎么就半路停了?”

    金性堅隨口敷衍:“家里有點事,不得不走,那樣東西……說起來倒也不急。”

    佳貝勒看他身邊多了一位女士,就沒好意思刨根問底,只能答道:“那你走你的,我橫豎還要在這兒多住一陣子。我繼續(xù)幫你留意著,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金性堅、小皮、葉麗娜乘坐當日的火車,平平安安地回了天津。

    葉麗娜沒有去見葉青春,一下火車就逃回了自家,并且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都沒再出門。而金性堅慢條斯理地回了家,在家門口下了洋車之后,他一邊打發(fā)小皮拎了行李進門,一邊站在街邊,看到了在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前自娛自樂的小貓。

    小貓見了他,微微張開了貓嘴,像是嚇了一跳,隨即轉身就要往門里跑。然而金性堅忽然低聲吐出了五個字:“紅豆相思君�!�

    小貓心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他。

    金性堅對著貓屁股就是一腳。小貓“喵”地大叫了一聲,直接飛進了服裝店里。就地一滾爬起來,它沒敢停留,翹著尾巴飛檐走壁,一路逃進了二樓貓窩里,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它那天偶然見到紅豆相思君,因對方是個熟人,所以它是多嘴多舌,多講了幾句�?墒且娊鹦詧越裉爝@股子勁頭,他懷疑紅豆相思君那個傻棗,一定是動了邪念,鬧出亂子了。

    既然如此,它可犯不上去為了個破棗兒冒險。往貓窩里又縮了縮,它決定暫避風頭,一時三刻的,可不敢再去見金性堅了。

    肆·白衣

    楔子

    畫雪齋。

    在客廳陰暗處的博古架上,她靜靜地蟄伏著,對下方沙發(fā)上的兩個人冷眼旁觀。

    兩個人都是年輕的男子,其中一位是這間公館的主人,在她的眼中,稱得上是惡貫滿盈;另一位也是她眼中的熟面孔——這么久了,她一直在這公館的附近窺視游蕩,她見過了他太多次,以至于盡管他根本不曾意識到她的存在,但她已經(jīng)自作主張地“認識”他了。

    她不但“認識”他,還知道他是個前朝的遺少,名字里有個“佳”字,因為旁人常會笑嘻嘻地喚他一聲佳貝勒。佳貝勒年輕、俊美,除了頭發(fā)比別人長之外,看著也沒有更多的出眾之處,而且總有一股子滿不在乎的懶散勁兒,瞧著像是個沒出息的。可她覺得佳貝勒這股子勁兒里藏著一點高貴。佳貝勒有時候懶得走路都抬不動腳,一路拖泥帶水地從院門口晃進樓門里,她看在眼中,一顆心怦怦亂跳,就覺得他這模樣瀟灑極了。若不是還有重任在身、未曾解決,自己非偷偷地跟著他走了不可。

    她對自己的品貌不是很有自信,畢竟不是母狐貍,變成了人樣也未必千嬌百媚。可是退一步想,自己即便給他當個丫頭,做做雜活,也是有趣的。

    為了早日過上那有趣的生活,她硬把心思又扳回到了眼前來。不把眼前這個問題解決了,她良心不安,是“有趣”不起來的。

    一

    有女白衣

    佳貝勒這一陣子,常往畫雪齋里跑。

    畫雪齋是個雅致的地方,樓下的客廳里尤其是擺放了好些有趣的古物,佳貝勒自認沒有金性堅那樣的財力,所以暗暗地把金宅當成了博物館,館里的東西他買不起,欣賞欣賞也是好的。況且金性堅這人雖然有點恃才傲物的名士勁兒,但對他一直是和藹可親,可見——佳貝勒自己忖度著——大概像自己欣賞古董一樣,這位金先生也挺欣賞自己。

    不過,這幾天有些異常。這幾天他去畫雪齋,那金性堅像病了似的,怏怏地對他愛答不理,他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不好意思再去,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不去畫雪齋也不會感覺寂寞。

    說起他的心事,也是一樁問題。他自己關起門來兜圈子,覺著這心事只能是爛在自己肚子里,對誰都不便說,一旦說了,就有被當成失心瘋的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出去對朋友說自己新近認識了個妖精,那不是坐等著被人笑話?

    可是,他真的認識了一個妖精,還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妖精。那一夜他在家中酣睡,蒙眬地就看見房門開了,走進來個白衣美人。這美人坐在燭光中,別別扭扭的像是有話對他講,可支支吾吾的,終究也沒說出什么來。到了第二天上午,佳貝勒徹底清醒過來,就見窗前桌上的大蠟燭燃得只剩了一半——他家是安裝了電燈的,昨夜又不曾停電,誰會好端端地去點蠟燭?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他沒聲張,只把個照相匣子偷偷藏到了枕邊,結果等到了午夜時分,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房門一開,白衣美人又來了。雙手絞著一方手帕,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了幾句話,佳貝勒仔細一聽,發(fā)現(xiàn)這美人還挺講禮貌,開篇就向自己道歉:“對不住,又耽誤你睡覺了�!�

    佳貝勒二話沒說,端起照相匣子就對準了她。鎂光燈在黑屋子里“啪嚓”一閃,宛如夜空里打了一道閃電。美人嚇得驚呼了一聲,一瞬間便憑空消失了。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佳貝勒推門向外追了幾步,可外頭連個鳥大的人影都沒有,關了房門開了電燈,他低頭再瞧,終于有了一點收獲——地上丟著一方白手帕,正是那位美人扔下來的。

    彎腰把手帕撿起來看了看,佳貝勒心中依稀有了數(shù)。若對方真是個裝神弄鬼的活人,那絕對不能逃得這樣快,若對方是個存了惡意的妖魔鬼怪,那么直接一口吞了自己便是,也沒有必要這樣期期艾艾的沒話找話。說來說去,只能有一個解釋:《聊齋》的故事正在自己家中上演,這個“隨風潛入夜”的美人,極有可能是看上自己了。

    佳貝勒雖是個前朝遺少,但是頗有一點西洋式的紳士精神,對待異性向來是特別客氣,如果異性比較美麗的話,那他就更是客氣加客氣。除了紳士精神之外,他還有科學的態(tài)度,此刻對著手中的這方手帕,他便開動了腦筋,心想這美人若是個鬼的話,那么鬼這東西飄飄渺渺,沒有拿著一方手帕亂飄的道理,這美人若不是鬼,那么大概就是只妖。妖這東西,大多都是由動物變化來的,美人既是個女子,那么想必她的本身,也是一只女性的動物,有道是眾生平等,自己不能光優(yōu)待女人,不優(yōu)待女動物。

    思及至此,佳貝勒思索完畢,依然是沒怕。

    如此又過了一天,到了第三夜,如佳貝勒所料,白衣美人又來了。佳貝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來的,好像只是一走神的工夫,她便出現(xiàn)在了自己眼前。這回她手里沒了手帕,只能是低頭絞著衣角,盯著地面說道:“你大概也覺出來,此刻不是做夢吧?”

    佳貝勒盯著她,心想我早知道了。

    美人做了個深呼吸,極力地平靜了表情:“你不要怕,我若是有害你的心,我早動手了,也不用這樣曲曲折折地來了一趟又一趟�!�

    佳貝勒依然盯著她,心想這我也早知道了。

    美人猶猶豫豫地抬頭迎了他的目光,睫毛忽閃忽閃的:“實不相瞞,我是個妖精,名叫……白衣�!�

    佳貝勒繼續(xù)沉默,心中佩服自己神機妙算。

    白衣看他總是不言語,便把目光轉向了一旁,對著一只大立柜說話:“我也跟蹤你一段時間了,看你這人還不錯,所以想來請你幫我一個忙。”

    佳貝勒微微一笑,心想這小女妖真是沒話找話,看上我就直說看上我得了,還非要扯個求人幫忙的幌子。

    這時,白衣慢慢地又把目光轉向了他:“不知道,你肯不肯呢?”

    佳貝勒這回不能不說話了:“你想讓我?guī)褪裁疵Γ俊?br />
    白衣答道:“我想請你去趟金家,為我拿一把鑰匙。”

    “金家?哪個金家?”

    “就是金性堅的家,你常去的�!�

    佳貝勒一聽這話,心中大驚,眼珠子幾乎滾出眼眶:“金,金性堅?金性堅招惹你們妖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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