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性堅抬頭看他:“嗯?”
蓮玄說道:“我們第一次為了夜明吵架,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我那時候只當你是一時糊涂,反正連殉情的人都有呢,你為了女人發(fā)癡,也算不得太稀奇�?赡惆l(fā)癡也該有個度,哪有一癡便是十幾年的?你看看我,那時候我還是個愣頭小子,如今我人過中年、都快老了!縱是對你來講時間不值錢,可你是不是也該適可而止、不要這樣沒完沒了的任性?”
金性堅皺起了眉頭:“我比你年長得多,不許你這樣對我說話!”
說完這話,他站起要要走,臨走之前,他又補了一句:“你當你現(xiàn)在就不是愣頭小子了?”
然后他走了個頭也不回。蓮玄扭頭追望著他的背影,幾乎懷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油鹽不進,故意的不知好歹。否則自己把話都說得這樣明白了,他怎么能還是不懂?怎么能還是不服?
三
不速之客
金性堅承認那蓮玄對自己有著一片好心,但是不知為何,毫不感動。
也不是因為他對蓮玄存了多么大的芥蒂,以至于要懷恨在心——蓮玄是挺討他的厭,可還沒有討厭到讓他去恨。他對蓮玄是純粹的冷漠,對方只不過是他百代生涯中的一位小小過客,如果不是蓮玄跑到他面前來賴著不走,他永遠不會有閑情多看對方一眼。
蓮玄闖了大禍,要來避難,他大發(fā)慈悲,就讓他避。慈悲發(fā)了十天整,他發(fā)不下去了。這一夜的午夜時分,他摸黑走去地下室,把蓮玄堵了個正著。
蓮玄也是摸著黑的,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所在亂翻亂找。金性堅無聲無息地站在地下室門口,站了片刻之后,忽然伸手進去,一拍墻壁上的電燈開關。
地下室內立時有了光明,光著膀子的蓮玄無處可遁,露了原形。那燈光本是暗的,蓮玄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條白布褲衩,筋肉虬結的肢體袒露出來,蒼白肌膚被那燈光照得泛藍,像個非常健美的陰司使者。
轉身面對了金性堅,他有些尷尬:“你別誤會,我不是要做賊。我只是想摸摸你的底——那印章,你到底找到幾枚了?”
“摸我的底?”金性堅將身上的絲綢睡袍攏了一攏,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摸夠了嗎?”
蓮玄踏著門下階梯,向上走了幾步:“你就不能實話實說、別再跟我鬧別扭了嗎?我又不是要害你!”
金性堅端然站著,像一尊雕像:“蓮玄,你始終是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什么?你親疏不分好歹不知,你讓我怎么了解你?我看你就是個石頭腦袋!不止腦袋,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不開竅,不通情!”
金性堅卻是笑了一下:“你到我這里住了十天,說了千萬句廢話,唯獨方才這一句,稍微有一點對。不過我實在是容忍不了你夜夜在我家中探險了,明天我想辦法,送你離開天津衛(wèi),再奉送你一筆盤纏,夠你花個三年五載。三五年內,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蓮玄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然而響起來的卻是小皮的驚叫聲。
小皮有個青澀的嗓子,雖然論年紀已經(jīng)是個大人,但一喊叫就要走腔變調,像個正變聲的男孩嗓子。他那一聲驚叫的刺耳程度,真可賽過驢鳴,立刻就把蓮玄那未出口的話語打斷了。
午夜正是金性堅剛剛入睡的時候,小皮訓練有素,絕不會無故的在這時候出聲。金性堅不再管蓮玄,轉身就要往外走,可剛走出一步,就聽見小皮嗷嗷地喊叫:“巡捕怎么樣?巡捕也沒有大半夜闖到人家里拿賊的!再說我們公館是什么地方?你們不知道我們先生是什么人嗎……”
小皮的叫聲越來越近,可見他憑著一己之力,根本抵御不住來人。陌生的聲音響起來,帶著蠻橫的狂喜:“好哇!你們不但窩藏通緝犯,還敢公然頑抗!來啊,給我搜查!今天非把你們全抓進捕房里去不可!”
小皮吱哇亂叫,顯見是已經(jīng)落進了巡捕的手中。金性堅向前快走了幾步,隨即卻是猛然轉身,走向了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戶。
走廊很長,巡捕們還在尋找樓內的電燈開關,而在這最后的幾分鐘黑暗中,他扭開窗閂向外一推,抬腿就跨過窗臺跳了出去。
外頭是寒冬深夜,風卷著雪,“呼”地吹起了他的睡袍下擺。他在落地之后一邊疾行,一邊把腰間的衣帶緊了緊。前方乃是一堵矮墻,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蓮玄光溜溜地緊隨著自己,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管他,徑自飛身越過矮墻,進入了葉青春的地界。
葉青春雖然打著藝術家的招牌,其實干的是經(jīng)商事業(y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正是他酣睡的時刻。金性堅大踏步地走到了服裝店前,伸手一掌推上了房門。
門內“咯噔”一響,是鎖頭自動地崩了開落了地。他收回手,兩扇大門自動地分了開。他寒氣凜凜地一閃身進了去,看也不看,直接找樓梯上二樓,進了葉青春的臥室。
葉青春縮在溫暖的鴨絨被窩里,正做著一個美夢,然而夢中一盆冷水忽然兜頭潑來,他躲閃不及,被潑了個頭臉冰涼,立刻就驚得睜了眼睛。借著窗外路燈的光芒,他蒙眬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有一張人臉,嚇得當場就要叫。
于是金性堅收回了貼在他臉上的冷手,轉而用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唇:“噓!是我�!�
葉青春怔怔地看著他,慢慢地清醒透了:“呀,金先生?”
隨即他眼珠一轉,看到了金先生身后站著的大個子裸男,嚇得一口氣倒抽上去,險些又要叫。硬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金性堅臉上,他帶著哭腔小聲問道:“你知道……你身后還有個人嗎?”
金性堅沒心思回答這種無聊問題,只說:“我遇到了一點麻煩,暫時不能回家。你有沒有衣服,給我和他各找一身�!�
葉青春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個鬼呢�!�
葉青春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衣服。
他和金性堅沒有什么同甘共苦的交情,然而很奇異的,金性堅很信任他。一邊穿戴,他一邊說道:“我不久留,穿好了就走。”
蓮玄一邊系紐扣,一邊說道:“你走什么?那幫巡捕是沖著我來的,我偷偷溜了便是�!�
金性堅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冷氣:“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走?”
蓮玄停了動作:“你的意思是……”
金性堅答道:“你到了我家之后,再也沒露過面,小皮也是可靠的,沒有走漏消息的道理。巡捕如果早知道你到了我家里,就該早來,不必等這十天;既然等了十天才來,進門之后又直接給我安上了窩藏罪犯、公然頑抗的罪名,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么?”
葉青春很緊張地聽著,這時就輕輕地一拍巴掌:“哎呀,要是這么講的話,里頭就有玄機了�!�
蓮玄有些茫然:“難道,那些人其實是沖著你來的?”
金性堅的動作頓了一下,緊接著把穿了一半的西裝又脫了下來:“勞駕,給我另找一身衣服,我現(xiàn)在穿這個不合適了�!�
葉青春心驚膽戰(zhàn)地跑去樓下,找來了兩身棉襖棉褲。
這棉襖棉褲本是他給伙計們預備的,可因伙計們天生的資質有限,一穿上這大棉襖二棉褲,就立刻和摩登二字絕了緣,連帶著讓克里斯汀服裝店也土氣了起來,所以這棉襖棉褲沒有人穿,就白放在了那里。
金性堅把棉襖棉褲穿了上,抬手又把短發(fā)抓亂。葉青春拿著他脫下來的睡袍,立在一旁,像個憂心忡忡的妻子:“您這是要喬裝逃走嗎?”
金性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身體在鼓囊囊的棉衣中挺拔著,凌亂短發(fā)垂在額前,讓他瞧著年少了好幾歲。
“我還需要一雙鞋�!彼麑χ~青春說。
半個小時之后,這臥室內又只剩了葉青春一個人。他是睡不著覺了,豎著耳朵傾聽鄰家的動靜——風雪聲中,真有隱隱約約的呼喝之聲,定是那幫巡捕還沒有走。
巡捕沒走,金性堅和蓮玄卻是走了。他們一路走去了日租界,進了一家烏煙瘴氣的旅館里。
四
罪名
蓮玄是在日租界栽的跟頭,本來對這地方是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金性堅竟然又把自己領了回來。金性堅從葉青春那里借了幾張鈔票,如今就在一家亂糟糟的旅館里開了房間。蓮玄有些不安,用一頂氈帽遮擋了自己的光頭,并且生平第一次恨自己那頭發(fā)的生長速度不夠快,不能立刻變成一寸來長。
“這行嗎?”他問金性堅,“英租界的巡捕都在抓我了,我還往日租界跑?”
金性堅坐在床上,倒還安然:“橫豎都是無路可逃,不如亂中求生。日租界的好處,就是夠亂�!�
蓮玄上下打量著他:“我當你是不食人間煙火了,沒想到你還懂這個�!�
金性堅沒理他。
蓮玄又問:“接下來咱們可怎么辦呢?總不能一直住在這里吧?”
金性堅依然是不理他。
一夜過后,金性堅出了房間,往葉青春家中打去了電話,讓他幫忙留意著自己家里的情形。葉青春滿口答應,又道:“那幫巡捕現(xiàn)在還沒走呢,小皮可能是被他們抓去了�!�
金性堅掛斷電話,臉上是淡淡的,心中也是淡淡的,只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夜明若是未走的話,如今自己可怎么救她?
回到房里關了門,他和蓮玄各占大床的一半,也沒話說,也沒事做,單是沉默。如此又過了一天,他給葉青春打去電話詢問近況,哪知葉青春壓低聲音向他說道:“金先生,可不得了啦!出了大事兒啦!”
金性堅聽了他這大驚小怪的語氣,心中有些反感:“什么事?”
葉青春嘁嘁喳喳地說道:“你的家,被人抄了!”
金性堅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什么人抄的?”
“誰知道那是巡捕還是大兵呢,我也看不出。上午就開始抄了,現(xiàn)在還在往外搬東西,我大著膽子過去問了一句,結果抄家的人說你是什么革命黨,他們不但要抄你的家,還要殺你的頭!”
金性堅攥著電話話筒,心中忽然一動,仿佛是有點明白了敵人的來意。匆匆敷衍了葉青春幾句,他掛斷電話回了房間,對著蓮玄劈頭就問:“你有沒有熟悉的妖精?”
蓮玄莫名其妙:“我是降妖的人,對待妖精是見一個宰一個,怎么會有熟悉妖精?”
“你現(xiàn)在出去捉一個回來,能嗎?”
“絕對不能,你當滿大街都是妖精,我出門隨手就能逮回一個來?”
金性堅難得的有了表情——狠瞪了他一眼:“廢物!”
說完這話的當天夜里,金性堅獨自出了趟門。蓮玄沒敢睡覺,大睜著眼睛等他回來。而在天光蒙蒙亮的時候,他帶著一身寒氣真回了來,懷里還多了個活物:一只白地黑花的小貓。把這小貓?zhí)统鰜硗采弦蝗�,金性堅彎下腰,去看那貓的兩只圓眼:“小虎,好久不見了。”
小貓圓睜二目,一臉駭然地說了人話:“不是我故意躲著您,是是是是……”
沒等這貓結結巴巴的“是”出下文來,金性堅已經(jīng)又發(fā)了話:“躲著我也無妨,我這回把你從葉家偷出來,是要請你幫個忙�!�
小貓露出尖牙:“您太客氣了……”
金性堅自顧自的又道:“你去查一查,我家里的那些東西,是被什么人搬運到哪里去了。”
說完這話,他一指窗戶:“現(xiàn)在就去!”
小貓不敢違拗,走窗戶出了去,不過半天便回了來。瑟瑟發(fā)抖地蹲在暖氣旁,它仰著小腦袋說話:“你家里的那些古玩字畫,都被捕房里的華人探長搬去了。”
金性堅聽到這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幫巡捕來勢洶洶,原來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借題發(fā)揮。搜查是假、搶劫是真。至于那位探長,金性堅想起來,自己的確是得罪過他的——幾個月前,探長曾想向他討一方好印,可他當時正是心憂如焚,哪里有時間敷衍這些不要緊的人?
他冷冰冰地把探長頂了回去,卻忘記了那探長乃是青幫之內有名的人物,在社會上通吃黑白兩道。他這樣不給探長面子,探長自然不能輕饒了他。他不是風雅嗎?不是豪闊嗎?不是驕傲嗎?探長自有辦法讓他一貧如洗地蹲大獄去!
把這個道理一想清楚,金性堅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罪名為何升了一級。和“窩藏罪”相比,當然是“革命黨”三個字更顯得該殺。探長難道是覺得自己蹲大獄都不夠勁兒,非得掉個腦袋才能讓他解恨?
“這倒是不大好辦了�!痹谝环忉屵^后,他輕輕巧巧地又對蓮玄和小貓說,“古董之類的東西,無非是值幾個錢而已,倒是沒什么要緊,只不過我收集到的那幾枚印章,不便讓別人拿去�!�
蓮玄氣得眼睛都紅了:“我只道妖精都是壞的,個個該殺,沒想到這人若是壞起來,比那妖精更惡十倍!”
此言一出,小貓低頭舔了舔爪子,沒言語。
蓮玄嫌這貓妖礙事,一腳將他撥了開,上前一步對著金性堅又道:“不管怎么樣,你是因為救我,才被那個狗屁探長抓住了把柄。你在這兒等著,我夜里到那個探長家里,把那印章全給你拿回來,順手再把那個探長的狗頭擰掉!”
他這話說完,房內一片寂然。等了片刻之后,他見金性堅低頭坐在床邊,像沒聽見似的,就忍不住走過去,用粗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說我要幫你去偷回印章擰掉狗頭,你聽見沒有��?”
金性堅被他戳得一晃,但是依然不看他,只一搖頭:“罷了,不必。”
金性堅這話并非客氣,他確實是把蓮玄當成了累贅來看待。那小貓放在妖精里面,算是一個有道行的,而且小巧伶俐,倒是比蓮玄更適合做搭檔。等到天色黑透了,金性堅單手托著小貓要走,臨走前又道:“你要么留下,要么走,總而言之,不要跟著我�!�
蓮玄非常痛快地倒在了床上:“不去更好,你當我愿意去?”
伍
殺人夜
小貓做了金性堅的向導。
他把金性堅引領到了探長的宅子后墻外,便不肯再往內深入。他雖然是個妖精,但是被人踩上一腳打上一拳,也是痛苦的,而且如今的天氣實在太冷,他在葉青春身邊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四個爪子的肉墊都很嬌嫩,實在不適合在這樣的冬夜里飛檐走壁。
“就是這里了�!彼鬟鞯匦÷曊f,“里面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你可不可以放我走呢?”
金性堅彎腰捏住他的后脖頸,將他拎起來往墻頭上一扔。小貓一聲沒吭就起了飛,而在它落地的那一瞬間,一陣疾風掠過了他,正是金性堅也翻了進來。
小貓氣得要死,只是不敢發(fā)作。金性堅這時輕聲說道:“再幫我探一段路,如果遇到了危險,你可以自己逃�!�
小貓無可奈何,只得伸出爪子,很謹慎地向前走去。英租界的土地,說是寸土寸金也差不多,探長雖然有錢有勢,但是宅子的面積也大得有限。金性堅跟著小貓走過了一片由枯枝敗葉組成的小花園,然后便看到了前方的一片房院,其中有一座二層小洋樓格外醒目,只是黑黢黢的沒開電燈,欠缺人氣。
小貓停了下來:“我白天只是看到了有人把你家里的那些東西運到了那樓里,到底藏進了哪間屋子,我就不知道了�!�
金性堅彎腰摸了摸小貓的后背:“好,你走吧�!�
小貓猶猶豫豫地轉身離去,而金性堅身邊連一個活物都沒有了,孤單到了極致,反倒覺出了幾分輕松。解開鞋帶脫了棉鞋,他赤腳站起身,松垮褲管掩蓋了大半腳面,他邁開腿向前行,步伐比小貓更靜。
探長勢力雖大,終究比不得軍閥,家中不會壁壘森嚴。金性堅極力回憶著探長的面容——平日他對誰都是不抱興趣,這時便顯出了弊端。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記起了探長的模樣和姓名。如果沒記錯的話,探長大概是條四十多歲的短粗漢子,姓白,名叫金剛。
白金剛在青幫之中地位頗高,門徒眾多,但他總不能把徒弟都叫到家里當保鏢,所以金性堅心內暗暗掂量著,還是很有勝算。在這小洋樓的后方來回踱了一圈,他找了一扇位置偏僻些的窗戶——窗戶是從內鎖著的,但是當然攔不住他。
通過這扇窗戶,他進了小洋樓里。
樓內雖然沒人,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的手指貼著一側墻壁,當摸到了房門時,他便停下來,推開房門向內望去——樓內很黑,但是他目光銳利,竟也能看清屋中情形。
屋子里擺放著各色家具,暖氣也熱著,不像是無人居住的模樣。
他起了疑心,推開一扇門,是這樣,再推開另一扇門,還是這樣。停下腳步站住了,他背靠墻壁,屏住呼吸。
他聽見了嘁嘁喳喳的人聲。
不是說話,而是喘息——呼哧呼哧,人的聲音。
他明白了,可心中依然波瀾不驚。頭頂猛然響起了嘶啦啦的電流聲音,一瞬間,樓內燈光大亮!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方大廳內的一角,前方便是寬闊向上的樓梯。樓門是緊閉著的,腳步聲音從樓上向下緩慢逼近。有人率先轉過樓梯拐角露了面,正是白金剛。
白金剛穿一身黑色綢緞褲褂,一邊緩步下樓,一邊志滿意得的對著金性堅微笑:“金先生,歡迎,歡迎!”
金性堅看著他,不說話。
白金剛將金性堅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即笑道:“金先生,金名士,金藝術家,怎么幾日不見,你這才子,竟落魄到這般地步了呀?”
話說到這里,他身后的眾門徒也跟著露了面,一個個都穿著利落青衣,單手提著一把短刀。
殺氣彌漫開來,金性堅抬頭看了看門徒,又低頭看了看愈逼愈近的白金剛。終于,他開了口,聲音平靜,語氣單調:“有一只紅木盒子,大概有一本書那么大,里面裝了幾枚印章。把它給我,我只要它�!�
白金剛冷笑了一聲:“才子,怎么?你終于回過味兒來了?知道白探長的厲害了?可惜,白探長今天不想跟你討價還價。白探長知道你不能善罷甘休,也等你一陣子了�!�
金性堅說道:“你若把那一盒子印章給我,我便立刻走�!�
白金剛哈哈大笑:“我若是不給呢?”
金性堅看著白金剛的笑臉,忽然感覺很無奈,無奈到要讓他嘆一口氣。
然后,樓內響起了嘶嘶的聲音。
這聲音乍一聽,很像是蛇吐芯子,然而隨著電燈的明暗閃爍,開始有人意識到那是電流的聲音。
在劇烈變幻的光暗之中,金性堅忽然伸手抓住了白金剛的胳膊:“白探長,還是不肯給我嗎?”
他沒料到,白金剛的回應是甩手一刀,砍中了他的手腕。
這一刀砍出了鏗鏘的金石之聲,火花在刀鋒處迸出,金性堅的腕子和白金剛的虎口一起劇痛了一下。白金剛難以置信地看著金性堅那完好無損的手腕,忽然抽出胳膊飛快地后退了幾大步:“來人!給我砍!”
話音落下,門徒們揮刀從樓梯上一涌而下,與此同時,天花板處開始了此起彼伏的小爆炸,是電燈泡一個接一個地爆裂開來。碎玻璃落下去,樓內迅速由明轉暗。
金性堅一歪腦袋,躲開了劈面而來的第一刀,一雙眼睛則是緊盯著人群之中的白金剛。白金剛也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就想要躲,然而就在這時,樓門處傳來轟然一聲大響,寒風卷著雪花鼓了進來,和風雪一起進門的人,是蓮玄。
蓮玄終究還是個不聽話的,金性堅不許他來,他偏來!
隔著玻璃窗戶,他已經(jīng)瞧見了樓內的情形,所以急得破門而入,要救金性堅。隨手從一名門徒手中奪過短刀,他大開大合地亂砍了一氣,昏暗之中忽見一人低頭從腰間拔出了手槍,便不假思索地把短刀向前一掠,正架到了那人的脖子上:“別動!”
那人的動作果然僵住了,周圍預備著大開殺戒的門徒們,也僵住了。
蓮玄誤打誤撞的,制服了白金剛。
白金剛是個識相的,當即顫巍巍地舉手做了個投降的樣子。蓮玄本也沒有殺意,便大聲吼道:“把手槍扔了!”
白金剛手指一松,手槍當即落在了地板上。
金性堅走過去,對著白金剛伸出一只手:“給我,如何?”
白金剛到了這時,自然只剩了點頭的份兒:“在樓上呢,你的東西,我都存到樓上去了!”
金性堅收回了手:“那我們就一起上樓去吧!”
門徒們全呆站在了樓下,眼看著白金剛被蓮玄和金性堅押上了樓去。
而在樓上的一間屋子里,金性堅看到了自己那些昂貴風雅的家當。
金錢這樣東西,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只慌忙從桌上捧起了一只精致的紅木盒子,盒子打開來,里面擺著幾枚不精致的玉石印章,東西對,數(shù)目也對。
把盒子重新蓋了上,他對著蓮玄一點頭。蓮玄也松了一口氣:“怎么樣?你還說不讓我來,我若是不來,你一個人行嗎?從今往后,我看你也該改改你的——”
他興致勃勃的要長篇大論,幾乎有些亢奮,哪知一句話沒說完,金性堅忽然疾沖向了他。他還沒反應過來,金性堅已經(jīng)沖到了他與白金剛之間。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槍響,緊挨著他的金性堅猛地向他一晃,撞得他一個趔趄。白金剛趁機后退了一步,蓮玄看清了他的舉動,腦子里轟然一響——白金剛身上竟然還藏著一把槍!
白金剛不知何時偷偷拿出了手槍,若不是金性堅及時沖了上來,自己現(xiàn)在必然已被他一槍打出了透明窟窿。
金性堅給他擋了一槍!
事情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清晰起來的,于是在下一秒,蓮玄惡狠狠地向前甩手一刀。短刀脫手而飛,直直地扎進了白金剛的胸膛之中。
白金剛拎著手槍后退了幾步,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而蓮玄去看金性堅,就見金性堅木然站著,腹部的厚棉襖卻是開了大朵亂糟糟的白花,是棉襖破了,棉花綻了出來。
把金性堅手中的盒子奪過來往懷里一揣,蓮玄彎腰把金性堅扛到了肩膀上,也不問他的死活,撒腿就跑!
六
石心
蓮玄知道金性堅死不了,因為他不是凡人,或者退一步講,他不是人。
金性堅很重,但是不耽誤蓮玄背著他翻過高墻,跑過大街,一路直奔到了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口。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投奔了,他心中燃燒著一把空虛的火,燒得他五內俱焚,就只還記得一家克里斯汀服裝店,其余的,全不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