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一回,在細細的小雪中,她看到了路燈下的他。
他穿著鴉青色的長袍,負手而立,面目清俊,是個不怕冷的美男子。他望著她笑,于是她也歡喜地笑了,一邊笑,一邊又壓低聲音問他:“傻子!你怎么不到后臺來等我呀?外面這么冷!”
他搖搖頭,不說原因,單是微笑。
于是她想他這人大概是性子怪,大概是嫌后臺的空氣壞,也可能單只是嫌后臺人多口雜——人家是個斯斯文文的大少爺,哪里斗得過自己那幫牙尖嘴利的小姐妹?
“那你等著我。”她體諒他的一切不得已,輕輕快快地笑道,“等我五分鐘,我馬上就出來!”
說完這話,她歡天喜地地縮回后臺,毛手毛腳地卸妝洗臉換衣裳。有人拿她打趣,問她:“啞巴小殷在外面等你啦?”
她一回手,甩了人家一身的肥皂泡沫:“你才是啞巴!人家只是不愛說話!”
一
殷少爺
杭州,國民飯店。
大上海舞廳的歌女們,因為都是舞廳經理真從大上海帶來的,在杭州本地無處居住,所以干脆在國民飯店里包了房間,一股腦兒地全住了進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紅人,拿的錢多,住得也好,本來對這生活是心滿意足的,直到她這一晚,聽說夜明帶回來了一個男人。
夜明現(xiàn)在是大上海的臺柱子,比她更紅幾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紅,因為她確實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膽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領回房里去。那個男朋友是什么來歷,沒人知道,反正是個西裝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過的。
于是就像受了某種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味的只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見了他,都叫他一聲殷少爺,但是她和他熟了,像要欺負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齡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錢也大方,不愛說話,也不愛見人,唯獨只愛和她說話,只愛見她。小桃不知道這叫什么怪脾氣,但是她還偏就最愛他這怪脾氣——其實她現(xiàn)在心心念念地只想著一個他,她現(xiàn)在也是誰也不愛理、誰也不愛見。
隔著一堵墻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親親熱熱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這一點,越發(fā)睡不著。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憑什么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廝守,而自己只能在夜里下臺卸妝之后,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會呢?
小桃這樣一想,心里就百爪撓心的難受。難受到了翌日,她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了舞廳經理,辭職了!
不但辭職了,而且當天就滿城地找起了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從飯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饞,饞到了這天夜里,她把心一橫,做了個大決定。
夜里出了舞廳后門,她同著殷清沿著小街慢慢的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問道:“小殷,我是從上海過來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興許合同期限一滿,我就得回去了�!�
殷清停了腳步,扭頭看她。
她也抬起頭,故意地活潑微笑:“看我干什么?還舍不得我��?”
殷清站在夜色里,青色長袍和夜色融為一體,他那張蒼白的面孔像是懸了空,一點血色也沒有,就那么居高臨下地、鬼氣森森地凝視著她。
隔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開了口,聲音清朗動聽:“你回上海,我就追了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家好好地當少爺,不好嗎?干嗎要跟我去上海?你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頭的�!�
殷清答道:“那沒關系�!�
小桃收斂了笑容:“真沒關系?”
殷清看著她,黑眼睛里沒情緒,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然:“真沒關系�!�
于是小桃就不要面子了,緊逼了一句問道:“你真愛我?”
殷清這回微微地皺了眉頭:“我若是不愛你,天天夜里跑過來做什么?你若是不愛我,又天天夜里陪著我走什么?”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斷了小桃接下來那長篇大論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熱,也痛快了:“那好!那我不回上海了,我跟你!”
殷清一歪腦袋,露出了一點懵里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么?”
小桃知道他這人不裝假,他不裝,那自己也不裝。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說我跟你做什么?當然是跟你過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著:“怎么過?”
小桃笑了:“我知道你是個少爺,你家里也許不會允許你娶一個歌女進門。不過你別怕,我喜歡你這個人,你不同我舉行婚禮,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
話說到這里,她頗有自信地看著他——她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麗,這樣的不要名分,別說他愛她,他就是不愛她,也不會忍心拒絕她這個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著她,半晌不言語,像是被她這一番話嚇著了似的。他看著小桃,小桃也看著他,一顆熱心漸漸地降了溫度,她紅彤彤的面頰也褪了血色——殷清畢竟是個少爺,再怎么喜歡她,仍舊看她是個歌女,仍舊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頭,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風吹拂了她滾燙的臉,她勉強低聲笑語:“逗你玩呢!瞧你嚇得……”
然而,就在這里,殷清說了話,語氣依然是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誠:“你這主意,是個好主意,只是有一些實際上的困難�!闭f到這里,他又把兩道長眉蹙了起來,“你讓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了頭,不過這回她保持住了矜持態(tài)度,試探著問他:“什么困難?”
殷清搖搖頭,不肯說。
于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邊“哦”,她一邊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認為自己一定猜中了他的心事:“是不是經濟上的困難?”
然后她笑了,心里有點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家庭不允許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讓你為了我,去和你的家庭決裂�?扇绻阒皇菫榱隋X發(fā)愁,那完全不必�!彼慌男馗�,“我有錢!”
她確實是有錢,十幾歲就跑出來闖蕩江湖,能掙,然而不花,仔仔細細地攢了一筆積蓄,就等著遇到了好男人,也成家立業(yè)的過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來了個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確定他能否真給自己一個家。她只知道自己愛上了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所以,錢也不攢了,歌也不唱了,上海也不回了。她從小長到大,沒享受過什么好日子,這一回她要破一次戒,像夜明一樣,也找個心愛的人,兩人相伴,自在地活。
哪怕活了一年半載,他不要自己了,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她也認了。
想到這里,她對著殷清抿嘴一笑,殷清仿佛是有點困惑,但是看著她笑,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他是清冷的面貌,偶爾一笑,笑容可貴,格外令她快樂。
二
鬼色莊園
小桃當真是“不唱了”。
沒有一個小姐妹是贊同她這行為的,都覺得她這是倒搭錢養(yǎng)小白臉,那個殷少爺,說是少爺,可誰知道他家的“老爺”是做什么的?光憑著他那一張小白臉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認定他真是個少爺了?
小桃聽了這話,急得要為殷清辯護:“他才不花女人的錢,他自己有錢的!”
小桃這話,并不是硬著頭皮胡說。殷清當真是不用她的錢。
不用她的錢,還額外拿錢給她買了一枚大鉆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了,他帶著她城里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誠心誠意,小桃這樣靈巧健康的一個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細了腿——殷清不想讓小桃和自己的家庭產生聯(lián)系,所以城內熱鬧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了,要見熟人;可城外僻靜些的地方,又偏于荒涼,沒有像樣的洋式房屋。于是這二位走遍千山萬水,末了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殷清問小桃:“這里如何?”
小桃仰臉看著面前這幢房屋——他們此刻身處山中,前后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廢棄了的別墅,屋子本身倒還堅固著,只是此地距離城市太遠,交通不便,所以別墅主人已經連著幾年不來居住,這好好的一處宅子,也就變成了一處荒宅。
“行!”小桃一邊往里走,一邊東張西望地說話,“只要山里沒有豺狼虎豹,我看這地方就能住�!�
殷清跟在她旁邊,臉上帶著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進了深山老林里?”
小桃轉身一跳,跳到了他面前:“你又說傻話!城市有什么了不起的?當我沒見過嗎?”
殷清停下腳步,背著雙手看她:“這里可只有你和我,你晚上看著我,白天看著我,到時候看膩了,反悔可不成!”
小桃輕輕巧巧地又一轉身,不讓他看自己的笑臉:“現(xiàn)在就已經是懶得瞧你了!”
殷清向她追了幾步:“小桃,別鬧!你好好想想,當真愿意和我住在這里嗎?這里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們住到這里,就等于是與世隔絕了�!�
小桃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我無父無母,沒人疼沒人愛,十四歲登臺唱歌,唱到今年二十歲,有風有雨也要唱,生病發(fā)燒也要唱,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賺錢。沒人疼我,錢疼我。有了錢,我就什么都不怕�!�
說到這里,她滴溜溜地一轉身,面對了殷清:“我連這樣攢下來的錢都舍得給你花,你還要疑心我對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嗎?”
殷清不理她這話,只直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想好了?”
小桃不耐煩了,大聲答道:“真!”
殷清繼續(xù)看著她的眼睛,沒看過似的,看不懂似的,看了又看,看了許久。
看到最后,他抬手把小桃摟進了懷里。
“我知道你愛我�!彼卣f,說過了,卻忽然又微微俯了身,帶著笑意小聲說道,“小桃,你親我一下。”
小桃一貫是熱情奔放的,不講什么男女之分的,可是到了此時此刻,卻是忸怩了起來,又是低頭要笑,又是轉身要逃。兩人拉拉扯扯地鬧作一團,笑聲傳出了老遠去,竟會驚起樹上的幾只寒鴉。末了還是小桃認了輸,攥著殷清的兩只手腕笑道:“不鬧了不鬧了,幸好周圍沒有鄰居,要不然,我們的話都讓別人聽去了�!�
殷清也是笑——他難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著比小桃斯文得多:“聽去就聽去,怕什么?”
小桃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這別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內的,只把鑰匙交給了殷清和小桃,隨這一對男女過來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了這一處房屋,便連夜回城找到了那看房人,以著極低廉的價格,把這房子租了下來。
房屋內的家具都是現(xiàn)成的,于是小桃和殷清只帶了衣箱和被褥搬了過去,又雇了山下村莊里的一名農夫,每隔幾日挑些米面果蔬上來。衣食住三件問題,就此全部解決,而小桃這熱鬧慣了的女子,如今同著殷清隱居到了山中,竟也不覺得寂寞,把個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了,晚上吃過一頓飽飯,早早的就上了床。然而午夜時分,她無端的醒了過來,就覺得口中焦渴,于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會耍甜言蜜語的把戲,但是她夜里渴了,他甭管被窩外頭有多涼,都會下床去給她端茶過來。
小桃支使他支使慣了,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了個空。連忙睜開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處的摸了摸拍了拍,發(fā)現(xiàn)殷清不見了,這張大床上就只有一個自己。
她慌了神,怕殷清是夜里出去解手,磕著絆著或者是遇了野獸。殷清待她好,她對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來,她隨手抓了件大衣披了上,點起一盞風雨燈就往外走。
別墅是座二層的小白樓,小樓四周圍著一圈游廊,樓后還有個小小的花園。她提著風雨燈剛走出了樓門,迎面就見殷清走了回來。
殷清穿得很整齊,垂了頭慢慢的走。小桃看了他這個不緊不慢的勁兒,氣得大聲喊道:“你這不聽話的,怕我看還是怎么著?你要拉要撒,屋子里都有馬桶給你用,誰讓你一個人往外頭跑的?”
殷清不回答,低了頭依然是走。于是小桃沖上前去,打了他一下:“我說你呢!你還裝聾?”
殷清這回猛的抬了頭。
他這一抬頭,倒是把小桃嚇了一跳——小桃一驚,他瞧著比小桃還驚:“你怎么在這里?”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么也在這里?”
小桃嘆了口氣:“我還問你呢!”
殷清站在原地,做了個苦思冥想的樣子,末了也是一嘆:“糟糕,我大概是犯了舊病了�!�
“什么舊�。俊�
殷清略一猶豫,仿佛那病難以啟齒。直到小桃急得又推了他一下子了,他才喃喃答道:“是……夢游癥�!�
然后他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外頭太冷,我們進房里說話。”
小桃跟著殷清進了臥室,做了長達一小時的談話。談話完畢之后,小桃沒什么感想,只問:“你這個病,除了睡著了之后會亂走之外,還干別的嗎?”
殷清無可奈何的苦笑:“單是亂走,已經夠人頭疼的了,還禁得住干別的?”
小桃伸手給他解紐扣:“那我明晚把前后的門都鎖嚴實了,你要走就在家里走,橫豎家里沒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擔心。”
殷清由著她給自己寬衣解帶,輕聲問道:“我有這個病,你不嫌棄嗎?”
小桃停下手,長出了一口氣:“嫌棄?怎么不嫌棄?當然嫌棄啦!我想好了,明早不給你吃飯了。”
殷清低低地笑出聲音:“你不會的�!�
“我怎么不會?”
“你不舍得。”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進了被窩里:“吃我一掌——看我舍得不舍得!”
然后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了熱被窩。擁著殷清閉了眼睛,她早忘記了方才的焦渴,只想接著方才那股子困勁兒,把這覺繼續(xù)睡下去。
可是耳朵動了動,鼻子也抽了抽,她闔目躺著不動,心中卻是不清凈。有股子腥氣,不知道是殷清帶回來的,還是屋子里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繚繞,可她認真的一嗅,氣味卻又消失無蹤。除此之外,房前屋后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語聲——像低語聲,也像風聲。
山中的黑夜,風素來是大的,有風聲也很正常。于是小桃蜷縮了身體,把額頭抵上了殷清的后背,又將棉被向上扯了扯,準備正式睡覺。
然而偏在此刻,幾乎是近在耳邊的,她聽到了一聲低笑。
周身的汗毛瞬間直豎起來,她從后方抱住了殷清的身體。然而殷清一動不動的入睡了,身體冰涼。她沒了法子,只能把臉埋進棉被里,不往外聽,也不往外看。
糊里糊涂的,她在驚恐之中也睡著了。
第二夜,小桃摟著殷清入睡,自以為這么摟住了他,他便不能再游走出去,然而到了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了醒,睜眼一瞧,她“唉”了一聲,因為身邊的男人又沒了。
她又急著去解手,又急著找殷清,兩急相加,讓她連燈都顧不上點,披著衣服趿拉著鞋便走出了臥室。臥室外頭有個小房間,里面放了馬桶,算是這樓里的衛(wèi)生間。小桃溜進了這衛(wèi)生間里,一邊在心里盤算如何去找殷清,一邊急急地坐上了那紅漆馬桶。抱著肩膀打了個冷戰(zhàn),她正要尿,卻聽頭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輕聲,那輕聲像是凌亂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語。
小桃怕了,提了褲子站起來,她摸黑推門要往外走,可是就在這時,那門猛的開了,與此同時,她就覺著頭皮猛的一痛,是有什么東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頭發(fā)。
這一抓的力氣太大了,幾乎是要把她整個人硬提起來。而門外一人直沖而入,向上猛地一揮手:“小桃!”
小桃聽出這是殷清的聲音,與此同時,頭上那一抓也驟然消失了,她披著滿頭亂發(fā),哆哆嗦嗦地一頭扎進了殷清懷中:“上頭有人!有人抓我!”
殷清清了清喉嚨,答道:“哪里有人?”
然后他摟著她走入臥室,點了一根蠟燭,一路照耀著回了來,往那衛(wèi)生間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沒有人吧?”
小桃?guī)е耷徽f道:“可我覺得有人抓了我的頭發(fā)……”
殷清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這腦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里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自己也摸了摸腦袋——腦袋是完完整整的一個腦袋,也摸不出什么蛛絲馬跡來,便發(fā)起了牢騷:“大概是把我嚇糊涂了,本來夜里就黑,你又不在我身邊。”
殷清垂了頭微微笑著,似是理虧,沒有話講。
小桃連著幾夜睡不好,白天就覺得有些精神不濟了。這天清晨,她皺著眉毛坐在床上,賴唧唧的問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了,我睡著睡著覺著身邊少了個人,真是嚇了一跳。”
殷清也是皺著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從小就是這樣,也從來沒有走丟過�!�
小桃不聽他的,只是發(fā)牢騷,話也不好生說,字字句句都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一半是發(fā)牢騷,一半也是撒嬌。殷清先是笑吟吟的聽著,聽到最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單手扶著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頭一想,這才發(fā)現(xiàn)一句話被自己哼了個九曲十八彎,便跟著他笑倒在了床上。
笑歸笑,到了夜里入睡之前,她找來一根扎頭發(fā)的緞帶,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綁在了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綁好了兩人腕子,然后往床上一躺:“你要夢游,就帶著我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游,看你能游到哪里去!”
殷清“唉”了一聲,也躺下了,躺下之后轉過臉來,他正要對著小桃說話,可小桃忽然將一根手指豎到了唇邊:“噓——你聽沒聽見什么聲音?”
殷清一怔:“什么聲音?”
然后他做了個恍然大悟的模樣:“你是說風聲?”
“你也覺得是風聲?”她扭頭去看殷清,“這風聲可是夠嚇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說話一樣�!�
“胡說八道�!币笄逑蛩⑿�,“乖乖睡覺�!�
說完這話,他向她輕輕的吹了一口氣。小桃本來也倦了,見了他這舉動,只覺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臉,可是手臂剛抬到一半,她便一個哈欠打出來,閉了眼睛懶怠動了。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了。
她原本是個貪睡的人,可因為如今心里裝了個愛夢游的殷清,所以像養(yǎng)成了習慣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還沒睜開,她先伸出了手去——然后,又摸了個空。
殷清這一邊的床鋪,她夜里摸上十次,總有四五次是空的。雖然殷清屢次的囑咐她“好好睡覺”,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來,披上外衣點起風雨燈,推門出去喊了一聲:“小殷�。 �
喊過一聲,打了個哈欠,她揉著眼睛四處地走,樓上樓下走了一遍,她把眼睛睜大了,因為發(fā)現(xiàn)樓內并沒有她的小殷。
樓門是開著的,殷清定然是糊里糊涂地又闖了出去。小桃一邊喃喃地罵,一邊邁步走了出去。幸虧她也是苦出身的厲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里提著一盞玻璃罩子的風雨燈,她眼看樓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跡的,便跟著那足跡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喊“小殷”。
喊了幾分鐘之后,她不喊了,因為發(fā)現(xiàn)那足跡在一面小山坡下消失了。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為山坡上面春意盎然,野草已經長得很有高度,不會輕易的被人類的鞋底踏折。小桃仰頭往上看,就見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后頭又是什么光景。眼看天邊已經隱隱透出了一點魚肚白,小桃心想只要太陽一出,妖魔鬼怪就不會敢作祟,這山里又沒有什么猛獸,自己沒什么可怕的!
于是提著她的燈,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氣跑到了山頂,她停下腳步,風雨燈脫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她終于看到了殷清!
原來山坡后頭竟是斷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斷崖邊緣,張開雙臂,仿佛欲飛。這一帶的地勢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斷崖下方縹緲的云霧,才意識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斷崖對面,云霧之后,依稀還有綠意,然而距離遙遠,那綠意已經是另一抹山頭的顏色。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連呼吸都屏了住。躡手躡腳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兩只手,手指僵硬,彎曲如鉤。
殷清的背影,離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緊牙關,冷汗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藍色長袍已經隨風飄飄地觸碰了自己的指尖,她運足力氣,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頭。
在蒼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著一張蒼白的臉,眼簾半垂,斜著眼睛望向了后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線中藏著一抹隱約的鮮紅。
小桃望著他,心中一驚,手卻和心不是一致。鋼勾一樣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說地向后就是一拽。殷清順勢向后倒去,直砸進了她的懷里,而她抱著他就地向后一滾,一滾滾出了好幾米遠。
“小殷!”她帶著哭腔喚道,“你干什么?你快醒醒!”
然后不管殷清醒沒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潰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來了。
小桃這一次,可真的是嚇壞了。
嚇壞了的結果,是她在這一天的晚上,用麻繩把殷清五花大綁起來:“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許你再夢游!”
殷清任憑她綁,但是并不情愿,輕聲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嗎?我沒事的�!�
小桃氣得捶了他一拳:“你沒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然后她氣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對了他,看著是閉眼睛睡了,其實并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會鬧出什么花樣來。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邊的殷清一直沒有動靜,她忍無可忍的翻了個身,睡眼朦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著要給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動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又向前探了頭。
她看到了殷清的面孔。
面孔是顛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靜,雙眼血紅。在和她對視了幾秒鐘后,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氣。
她一聲沒出,直接向后躺了回去。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