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是他起霧后做出的最像人類的動作,意思是:好吧,如果你堅(jiān)持想去的話。
艾文幾乎是滾下的床,胡亂套上衣服。
諾克斯也下了床,抱著手臂倚在床邊看著艾文,他在懶洋洋地思考,權(quán)衡著艾文對這個事件的關(guān)心程度。
畢竟對他來說,直接把船掀翻是最簡便的做法,有霧,有海水,有掙扎的食物,再美妙不過了。
諾克斯舔了舔嘴唇,他懶得強(qiáng)行用不適宜的舌頭構(gòu)造模仿人類語言的發(fā)音,于是直接把疑問投射在艾文一團(tuán)混亂的腦海里:你很在乎?艾文回頭望著他,動搖又茫然。
有一瞬間他顯得有點(diǎn)憂郁,那是知道一切又無能為力,甚至也無心行動的灰暗情緒,就像海霧一樣,又輕又冰涼。
諾克斯很想再去親他,親到他像發(fā)情的貓一樣哀叫。
最后艾文猶豫地說:“我不能說很在意,我也不悲傷,畢竟我和這個人此前沒有交集,之后也不會有。
但是…但是既然我能理解求救的信息…我也沒辦法完全不在乎。”
過了一會,他又說:“我還是在乎你更多的�!�
諾克斯在他腦海里說:“我知道�!�
他想起了從前,這對邪神而言很不尋常,因?yàn)闀r間對邪神沒有意義。
他想起艾文在海邊,沙礫一直粘到小腿的那次,他為邪神的擱淺流淌下眼淚。
作為人類,他甚至無法理解邪神的存在,但是只要他理解了受傷、虛弱和擱淺,他就總是要駐足。
他暫且把掀翻整艘船,把艾文擄進(jìn)深海洞穴里交配的想法擱置了。
他走到艾文身邊,親了親,或者說,用詭異的舌頭舔了一下他的耳垂。
要是其他人類遭遇邪神這樣直接的觸碰,他們連靈魂都會潰爛的。
但是艾文的神情卻明亮了起來,甚至給了諾克斯一個比較真心實(shí)意的微笑。
然后他向甲板上跑去,去查看自己嚎叫的同類。
他剛剛被最原始的黑暗親吻過,所以也就沒那么懼怕海霧了。
艾文和伊登的加入使制服船長變得容易了一些,很幸運(yùn)的是,艾文并沒有受什么傷,而伊登被躁動的船長在脖子上撓出了幾道口子。
一邊的扎克手臂上還有幾個滲血的牙印。
伊登用一根舊皮帶把船長捆在船舷上,喘著粗氣。
船長年紀(jì)大了,還被扎克一槍射中了腿,但不知為何,他似乎有無盡的力量。
船上的人能聽見他的手腕在皮帶下擰出咯咯的聲音,就算如此他依然癲狂地大笑著。
就算是扎克,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恐懼。
他低聲咒罵著:“這他媽是中了什么邪了!”伊登更焦慮實(shí)際的問題:“沒有人掌舵…海上的情況到底如何……”艾文臉色蒼白,冷汗涔涔。
他總覺得霧里有什么東西,順著船長的呼吸進(jìn)入了他身體里。
有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船長滿是褶皺的皮膚下面蠕動著不明的顆粒。
最后他盡力用平穩(wěn)的聲音說:“等霧散了…看清情況也許就會好的�!�
他不說這個還好,他說了之后,扎克像猛然想起什么一樣,舉起槍抵在艾文的額頭上:“操,到地怎么回事?!�。∵@老家伙開船前就念叨著這個霧那個霧,你是和他一個鎮(zhèn)上的對吧???!這塊地方的霧是什么鬼東西��!”扎克看起來也很可怖。
他青筋暴突,血管似乎都要破裂,扣著板機(jī)等手指一直在抖,估計(jì)他也嚇得不輕。
伊登喊道:“天啊!先生們!這個時候,不該做這種舉動!”扎克沒有放下槍,他微側(cè)過臉,對伊登說話,眼睛卻還牢牢盯著艾文:“這小子肯定知道什么,他們這個島上的人都一副怪胎樣。
早先剛到的時候,有幾個醉鬼就在海邊躺著,指望海里的什么東西給他們送金子——一個個都長得他媽的像魚似的�!�
比起黑夜和濃霧,扎克的恐嚇實(shí)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艾文甚至克制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更擔(dān)心諾克斯對此事的反應(yīng)。
諾克斯站在船艙外,并沒有走下樓梯,而是帶著有點(diǎn)無聊的神情俯視著這一切。
海風(fēng)一陣強(qiáng)一陣弱,所有人的衣服都在亂晃,而諾克斯的頭發(fā)和衣擺則以一種絕對不符合常理的姿態(tài)緩慢又優(yōu)雅地飄著。
他像一個幽靈,又比幽靈可怕得多。
因?yàn)橛撵`的感覺是飄渺的,似乎它們總在遠(yuǎn)方。
而人類對距離的判定在諾克斯身上失了效,明明他站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下一瞬他的眼睛似乎又能貼著你的瞳孔。
他應(yīng)該是這艘船上最可怕的生物,但不知道為什么,除了艾文以外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扎克已經(jīng)揪起艾文的衣領(lǐng):“你他媽的要是再不吭聲——”轟!一聲巨響。
海面上毫無征兆地掀起巨大的海浪,直直向眾人拍來。
艾文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被海浪拍倒在甲板上。
他全身都疼,腦袋被撞得嗡嗡作響,好不容易咳出喉嚨里的水,第二道、第三道海浪又依次襲來。
船身劇烈地晃著,簡直是一場小型地震。
船長的尖利大笑也被掩蓋了。
電力系統(tǒng)受了損害,僅有的燈泡滋滋作響,忽明忽暗,然后炸裂了。
艾文在一片混亂中驚恐地掃視地面——不幸中的萬幸,并沒有裸露的電線落在甲板上。
扎克和伊登摔在地上,不知道誰壓到了槍,使槍管里發(fā)出一聲悶響:槍浸透了水,子彈全啞了。
船還沒有翻已經(jīng)是個奇跡。
艾文蜷縮在甲板上,一片一片海浪重重?fù)舸蛟谒砩希屗挥袆幼饔炙せ厝ァ?br />
他嗆咳著,掙扎著,黑暗中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憑記憶趴在地上一點(diǎn)點(diǎn)向諾克斯站著的地方挪過去。
他最后的記憶是一只冰冷的手摸上自己的臉頰。
他猜想那是諾克斯,可他沒有看見鞋子或褲腳,沒有看見任何軀體。
那只手伸來的角度也很奇怪。
似乎黑暗中,來到他面前的就只有一只手而已。
不過那觸感那么軟,那么柔和,和以前成千上萬次的撫摸感覺一樣。
艾文在混沌中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抓住那只手,緊緊抓住,永遠(yuǎn)不放開。
等眾人再次有意識的時候,霧已經(jīng)散了,天色大亮。
他們的船卡在一片暗礁間,前方是一個荒涼的小島。
艾文艱難地動了動,衣服的布料被海水泡了又風(fēng)干,上面析出了鹽,在皮膚上摩擦著特別不舒服。
甲板上其他人看起來也不好過。
伊登看起來發(fā)燒了,嘴唇都是干裂的,顴骨上有不正常的紅。
他一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著藥品,一手扶著額頭:“這是…天啊,感謝上帝,我們還活著�!�
太陽很大,但是艾文總覺得它和皮膚之間隔著一層潮氣,使人感覺又黏又悶,而不是平時被太陽暴曬的刺痛。
真奇怪,霧明明已經(jīng)散去了。
“嘿,小子,過來搭把手�!�
扎克說。
他的嗓子跟被砂紙劃過一樣,艾文覺得他可能被海水嗆傷了肺。
扎克正蹲在地上查看船長的狀況。
諾克斯在一邊用小刀有一下沒一下地割著捆著船長的皮帶。
艾文和伊登都踉蹌地走過去。
船長看起來很不好,他年紀(jì)很大了,身上還有傷,在被捆著顛簸一夜之后還活著已經(jīng)是個奇跡。
一番折磨下來,他看上去已經(jīng)虛弱得脫了形,身上都是被水泡得發(fā)白的傷口,皮膚上還有淤青。
他腿上的槍傷被簡易止血帶扎起來,但那條腿看起來已經(jīng)沒法再使用了。
伊登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
“可憐的人�!�
他憐憫地說。
艾文腦袋嗡嗡直響,他頭暈又有點(diǎn)惡心,悶熱的陽光讓他很難受,他還覺得自己在暈船。
他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挪到船長身邊,顫抖著伸出手指貼在船長的脖頸處。
他很久沒有和諾克斯以外的人有肢體接觸,摸到老人松弛褶皺的皮膚后從脊柱冒出寒意。
萬幸,雖然船長渾身冰涼,滿是虛汗,艾文還是摸到了他的脈搏。
諾克斯大約是所有人里最自在的一個,他甚至沒有費(fèi)心掩飾臉上百無聊賴的神情。
他割開了皮帶,讓船長癱倒在甲板上,也沒有去扶。
他看著船長就像看冰柜里被剃掉魚肉的魚骨頭一樣,是一種沒什么胃口,但也不介意嚼一嚼的態(tài)度。
而剛才艾文挪過來后,他的目光就完全落在艾文身上了。
伊登和扎克在不遠(yuǎn)的地方爭吵,扎克要求立即返航,但這顯然不切實(shí)際。
伊登也很焦灼,沒有開船的人,大海就是一座迷宮。
“我們先要看看船上的物資�!�
最后伊登說。
“艾文先生,您去船長室看一看無線電的情況。
扎克先生,我們?nèi)タ纯词澄锖蜕钣闷贰?br />
一旦有可能,立刻向陸地求救�!�
艾文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還是很想吐,所以不敢開口說話。
他感覺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也許也要發(fā)燒了,但現(xiàn)在倒下可不是什么明智的舉動——太陽出來了,但濃霧的感覺依然籠罩在身上。
諾克斯一直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邊。
剛剛眾人似乎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也忽略了他不合常理的整潔。
他依舊是人類的樣子,但艾文莫名有點(diǎn)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