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吳醫(yī)生笑笑,沒有追問,“也許你需要到洗手間處理一下你‘發(fā)炎’的眼睛。”
接下來幾天,我照常上班,照常休息,不去打聽千里之外的那個地方,他究竟怎么樣,只是到了夢里,總是只見一片血紅。第六天,孟雪給我打來電話,她在那頭嘆息道:“還好命大,人是救過來了,但也夠嗆的,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差點插進肺里,脾臟破裂,割去了三分之一,左鼻骨折,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唉,不過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衷,人都成那樣了,他爸媽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只陪了他兩天就各自忙去了,女朋友更好,光是一天一個電話,人卻說準備面臨考試,沒回來過,他家請了三個高級護理人員三班倒地照顧他,可再好的護工畢竟比不過家里人,看著他的樣子,也挺可憐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很久,在我的決定出來之前,我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然后我給吳醫(yī)生打了個電話,向他請了個長假。他在電話那頭沉吟,“小莫,你要知道,這次實習(xí)對于你們畢業(yè)生來說相當關(guān)鍵,這甚至關(guān)系到最終你是否能得到最后簽約的名額,你平時表現(xiàn)一向優(yōu)異,院里對你是很有意向的,你這次請長假……總之,你要想清楚�!�
“師兄,我很清楚�!�
當天下午,我?guī)蠈嵙?xí)期間的所有補貼飛到了上海,直奔醫(yī)院,在病房里看到裹著層層白布的周子翼時,我完全不能將他和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聯(lián)系起來。我立在他的身邊,隨手放下行李,當時他還虛弱得不能說話,看到我時,一滴眼淚順著眼角留下,沒入臉上纏著的紗布里。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護工做好了協(xié)調(diào),她們的工作照舊,但一些貼身的照顧和專業(yè)性強的細節(jié)可以交給我來做,她工作量得到減輕,工資照領(lǐng),自然樂得輕松,至于醫(yī)院那邊,我只說我是他的朋友,可是我想,大多數(shù)醫(yī)護人員都把我看成了他的女友,當然,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誰會相信一個普通朋友會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一個臥床的病人。所以,一段時間后,當值班醫(yī)生打趣他,“小伙子運氣不錯,車撞成那個樣子人還能撿回條命,還有個專業(yè)的醫(yī)生女朋友這么照顧你”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撇清。
他的身體素質(zhì)原本就很好,所以傷口恢復(fù)起來速度也很快,20多天后,他已經(jīng)可以在床上半坐起來,臉上身上的紗布也拆了不少,只是手腳都還打著石膏,生活仍然不能自理。他清醒后,給他擦身的時候,每次擦到下半身,他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全身不自然地繃緊,對于我而言,不管男女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對于我而言,都只是一個器官而已,所以我通常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在一個醫(yī)生面前感到異樣,我見過比你大的,也見過比你小的,你完全可以放心,它一點也不特別�!敝皇窃谝粋月后的某天,我再次習(xí)以為常地為他清潔時,發(fā)現(xiàn)某個部位居然有了異樣的反應(yīng),當時我承認我的尷尬不輸于他,只得輕咳一聲:“看來你真的恢復(fù)得不錯。”
兩個多月的朝夕相伴,我?guī)缀蹙鸵詾檫@個世界只剩下我們,我住在他VIP病房的陪護床上。每晚我會陪他天南地北地聊幾句,然后各自躺在相隔五米的床上道:他嫌棄護理的工人手太重,一般都不愿意要她們貼身照顧;就連飯菜不經(jīng)過我的手,也不肯老實地吃;甚至有一次我在醫(yī)院里四處走走,回來得晚一點,還沒進病房,就聽見他找不到人,對護理人員大發(fā)脾氣。我真的幾乎要以為我對他而言是重要的,直到他病愈出院的那一天,我到醫(yī)院食堂打過早餐回來,就再也擠不進他的病房,他的父母、親友、公司的下屬將病房堵得水泄不通,很遠之外,都可以聞到鮮花的氣息。
我在醫(yī)院的另一邊,獨自將兩份早餐吃完,當胃很充實,人就不容易悲傷。我結(jié)束一切走回病房的時候,人已經(jīng)散去,多么可悲,我甚至還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著他能像八點檔的男主角,在我?guī)缀跻^望的時候,一個人留下來,說:“我還在這里�!�
他當然已經(jīng)離去。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仍然會有期望。
留在病房里的是一個自稱是他父親助理的中年男子,他很客氣地代表周子翼和他的家人表達了對我的謝意,看得出他是個老于事故的人,所以當他說:“我們都很明白莫小姐是出于好朋友的情義來照顧周先生,但是耽誤了你這么多時間,如果你不能收下這個的話,就未免不當周先生是朋友了”然后把那個牛皮紙的資料袋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好像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于是我接過,放在手中掂了掂,周家果然財大氣粗,這筆前足以請到國內(nèi)任何一個最好的護理人員。我將信封拆開,從里面認真地數(shù)出二十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后把其余的交還給他�!奥闊┗厝ジ嬖V你們周先生,謝謝他給我回去的機票錢。”
飛回G市,我回到醫(yī)院銷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韻錦。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跟白色的床單沒有什么分別�?吹轿�,她很久才說出一句話:“郁華,孩子沒有了。醫(yī)生說我永遠不會再有孩子。”
我坐在她的床沿,抓住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同覆于我的眼睛上,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滲了出來。她是這樣一個善于保護自己的女人,原來也會做這樣的蠢事。女人是不是一生中總要傻過這一回,然后心才會慢慢變得堅硬,她是這樣,我也一樣。
在韻錦病床前,我接到了周子翼的電話。他說:“郁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fēng)里來火里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我靜靜聽他說完,然后告訴他,“我要你風(fēng)里火里地干什么,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
掛上電話,我對韻錦說:“他到底是個精明人,什么都有個價碼,聽見了吧,他說為了感激我,愿意風(fēng)里來火里去,這就是他給我的價碼……可是他有什么錯,他沒有要求過我為他做什么,去上海,我是為了我的心,不是施恩�!�
眼淚干了,我就釋然了。
回到醫(yī)院以后,我受到了院領(lǐng)導(dǎo)和學(xué)校的警告處分,好在我往日表現(xiàn)一貫勤勉,總算沒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半年后,我收到了周子翼的新婚喜帖,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新郎周子翼,新娘陳潔潔謹于××年×月×日舉行婚禮,敬備薄酒酌,恭候莫郁華小姐光臨。
她終于回來了,王子和公主總是在一起的,這樣也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婚禮的前一天,韻錦問我:“郁華,你會不會去�!�
我說:“去,為什么不去,既然紅包總要出手,那我至少要看個明明白白�!�
“那也好,你去的話就給我把紅包捎去吧,那天我公司有事情,就不去了�!�
我答應(yīng)了。因為我知道她不去的理由,她不愿意遇到那個人。
婚禮的當日,我并沒有盛裝打扮,因為我知道,永遠不要跟幸福的新娘比美,何況我從來不是美女。我把紅包放在伴娘的托盤上的時候,認真地對眼前的一對璧人說:“祝你們白頭到老。”我看著周子翼,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他避開我的眼神。然后我放上韻錦的那一份,說:“這是韻錦的,她讓我代她恭喜你倆。”英挺的伴郎眼睛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我想起了韻錦慘白的一張臉,愛情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不會因為一個人失去就讓另一個人得到,它只會讓所有的人都心碎。
我走出洗手間,忘了那兩個可憐的小護士,回到我的診室,坐我對面的小張醫(yī)生見我回來,馬上起身說了一句:“莫醫(yī)生,你頂住,輪到我去解決一下�!鄙喜∷溃酥G�,所以醫(yī)院的“生意”永遠是那么好。
我埋頭看上一位病人的病例,對著外面說了一聲:“下一個。”很快就有人坐到我的斜對面。我抬起頭,等待我的病人開口。
他說:“醫(yī)生,我這里很痛�!�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認真地說道:“如果是胸口疼的話,我建議你先到內(nèi)科�!�
“如果流血了呢?”
“那我可以開給你創(chuàng)可貼�!蔽壹傺b看不見他裝作西子捧心的惡搞表情。
我的病人沉默了一會,終于收起了嬉皮笑臉,“郁華,我離婚了�!�
這并不是個新鮮熱辣的消息。我說:“如果是這樣,你可以看精神科,或者到心理咨詢中心。”
“郁華,我們可不可以換種方式說話�!彼f。
“現(xiàn)在你花了號費坐在這里,我們只能這么說話。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那么下一個�!�
晚上我給韻錦打電話,她因為媽媽病故回家返來后,我一直沒有見過她,電話那頭,她說她辭職了。然后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韻錦,你在跟誰講電話�!彼诹寺犕玻恢f了句什么,過了一會才對我說:“我們繼續(xù)�!�
我當下了然:“辭職也是為了他嗎?”
韻錦說:“也可以這么說,既然我決定了要重新在一起,自然要給他個交待,他可以說不在乎,但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xù)在徐致衡手下工作,這會讓我覺得很別扭�!�
“你真的確定可以重新開始嗎?難道就不害怕重蹈覆轍�!蔽也皇菨娝渌�,只是她和程錚這幾年的分分合合我看在眼里,如果相愛可以解決問題,那他們當初就不會分開。
“我什么都不確定,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所有問題都解決,我現(xiàn)在才開始明白,愛情這不能太較真,只能說彼此寬容�!�
也許她是對的。
韻錦接著說:“還有好笑的事情呢,我前天半夜醒過來,聽到房間里不斷有人翻箱倒柜的細索聲,嚇了一大跳,開了燈,才發(fā)現(xiàn)是他。我問他,半夜三更地找什么,他說在找我們兩人的戶籍證明�!�
我笑問,“他不會是向你求婚吧?”
韻錦也笑道:“我也這么問他,他只是對我說‘蘇韻錦,一個男人二十八歲是花一樣的年紀,可以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開殘了,所以我們得結(jié)婚’�!�
“這的確的程錚的風(fēng)格�!�
“郁華,你相信嗎,有時候愛情真的需要一點盲目和沖動,所以當時我只回答他:不知道民政局多少點鐘開門。說來沒有人相信,民政局八點鐘上班,我和他這兩個傻瓜七點鐘已經(jīng)等在門口,好不容易等到辦事人員就位,才知道原來那天只辦理離婚�!�
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然后我對她說:“韻錦,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你。”
是的,不管有過多少的苦,只要她愿意轉(zhuǎn)身,總有那個人在等她。然而等待我的那個人在哪里。
周子翼跟程錚成為生意上的伙伴后,工作的重心慢慢地移到了G市,反正也離了婚,在上海也了無牽掛。大半年后的一天,我已經(jīng)上床休息,卻接到了醉醺醺的他打來的電話,背景是沸騰喧天的音樂聲,他說:“我喝多了點,你能不能來接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嚴厲地拒絕他,可是末了,我還是問了他地點,然后重新穿戴出門,將喝的七葷八素的他運回家。
凡事有過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我成了他的救火隊。漸漸的,有時他自己結(jié)束應(yīng)酬,也會開車到我住的地方坐上一坐,他說是因為喜歡我泡的茶。
周子翼喜歡碧螺春,我卻不愛那樣的“嚇煞人香”,反倒是六安瓜片更合我心意,每次他來,我總是給他泡好茶,然后再自己喝自己的瓜片。他通常喝過茶就走,除非喝得爛醉,很少留過夜,偶爾,我的客房里也常會有他遺留下來的東西。
韻錦問我:“你們這樣算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依戀在我身邊的溫暖,這也許是他有錢的雙親和美麗清高的前妻都沒有給過他的。后來我也慢慢知悉了他離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不滿他應(yīng)酬太多,他責(zé)怪她沒有把家庭看得太重。美麗驕傲的人都一樣,容易揮霍他們的任性,他和她都是如此。原本小小分歧越變越大,最后大家都感覺疲憊,只得各走各的路。
每次送走了他,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原處坐上很久,直到茶都涼透。韻錦說得對,她說:“周子翼不過你利用你的感情,心安理得、毫無負擔(dān)地享受被愛的感覺�!笨墒怯行⿻r候,有些人就是選擇清醒地沉溺。
有時他也會說:“郁華,你也不小了,別再拖下去,找個好男人吧�!笔堑模乙呀�(jīng)不小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在我的鄉(xiāng)下老家,一個二十五歲的未婚姑娘已經(jīng)是父母心頭的一塊心病,到了我這個年齡,簡直是可視為怪胎,曾經(jīng)以我為榮的父母如今最怕的就是鄉(xiāng)親們提起我的婚事,他們急過,催促過,責(zé)怪過,也死拉活拽地撮合過,慢慢地也就死了心,由得我去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也省了操心。
我三十歲生日那一天,周子翼為我慶生,他說:“郁華,為什么你不是我的家人?”我沉默不語,他是個現(xiàn)實而殘忍的人,明明比誰都清楚,我要并不是這句話。
彼時韻錦和程錚早已結(jié)了婚,兩個倔強的人難免還是磕磕碰碰,但是失去過的人總是更會懂得珍惜,正如韻錦所說,愛情需要一點的模糊和妥協(xié)。遺憾的是,這樣一對男女,居然沒有孩子,這一兩年來,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各種方式,結(jié)果總是失望,韻錦不說,但我感受得到她的壓力,程錚這樣的家庭,他又是獨子,正是應(yīng)了那句話: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也許這就是年少輕狂的代價。
我生日過后的第二個月,周子翼正式邀我單獨吃晚飯。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那里,認識這么多年,他少有的幾次早到。
我坐下來,發(fā)現(xiàn)他莫名的嚴肅緊張,于是索性先不點單,直接對他說:“如果有話,你可以直說�!�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抬頭看著我。
“……潔潔她回來了,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愛她,所以……我打算復(fù)婚�!�
剛從天寒地凍的戶外步入室內(nèi),我的眼鏡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摘下眼鏡,用布細細的擦拭,就在他因為等待一個回答而變得焦慮的時候,我只說了一聲:“哦。”
從始到終,我只是個局外人,除了知情之外,沒有別的權(quán)力。
在我離開之前,我對他說:“我祝你們幸福�!�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心的,我希望他幸福,然后我們相忘于江湖。
下午我照常值班,手頭的病人還是那么多。走過手術(shù)室的時候,我聽到一個病人家屬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醫(yī)院的時間長了,就容易見慣生死。每天每夜,有人死于車禍、有人死于斗毆、有人死于腫瘤、有人死于病毒,可是……從來沒有人死于悲傷。
晚上韻錦陪我喝酒,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時候,她低聲咒罵:“周子翼這個王八蛋�!�
認識這么多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聽過蘇韻錦罵人,不禁莞爾。世界上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過你愛著一個人,而他必須愛你?是的,沒有。所以我說:“他沒有錯,只是不愛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