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你來得太早了�!�
然后他搖晃著下了床,走去撒尿,喝茶,用冷水洗臉,脫了外面的西裝上衣和緞子馬甲,另換了一件柔軟溫暖的毛線背心。
張嘉田給自己點了一支香煙,耐著性子看他忙碌。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了,張嘉田才問道:“什么時候吃飯?”
雷一鳴走到他面前,問道:“餓了?”
張嘉田覺得他這個態(tài)度,有點像是大人逗弄小孩子,便有點不耐煩:“不是你說讓我過來吃晚飯的嗎?天都要黑了,我不應該餓?”
說完這話,他知道自己語氣不好,所以等著雷一鳴反擊。哪知道雷一鳴一點脾氣也沒有,只扭頭又看了看窗外,然后笑了
一下:“可不是,天都要黑了。”
他抓起電話打到隔壁房間,讓隨行的副官去安排晚飯。張嘉田等他放下了電話,又問:“春好怎么還不回來?”
雷一鳴漫不經心的回答:“正和小文吵著呢�!�
“你不會派人把她和她弟弟一起送回來?”
“你當我沒說過這話?”雷一鳴扭頭瞪了張嘉田一眼:“葉春好已經和我沒有關系了,她家的事情,我也懶怠管。她要走,我就送她走,她要留,看在妞兒的面子上,我也不攆。她要和她弟弟吵得狗咬狗一嘴毛,和我也沒有半分錢的關系�!�
說到這里,他又瞪了張嘉田一眼:“我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葉春好在你那里是個寶貝,在我這里可算不得什么。”
張嘉田向后一靠,露出了憊懶相:“那你當初還和我搶?”
“不是我和你搶,是她愛上了我�!�
“那她后來怎么又不愛你了呢?”
“那我根本不在乎!愛我的女人多了,如果我想結婚的話,立刻就能找到對象。”
張嘉田聽到這里,卻是抬頭看著他笑了:“嫁你有什么好處��?聽你咳嗽,喂你吃藥?”
雷一鳴瞪他瞪到了如今,有點瞪不住了,目光閃爍著要軟化:“你是專門來損我的?”
張嘉田擺擺手:“我沒那個閑心,這一趟也不是我自己要來,是你請我來的。我之所以來了,也是想問問春好的事兒�,F在問完了春好,我再問問你,那幾箱子藥,吃完了沒有?”
“吃完了�!�
“還想不想再吃點?”
“不想�!�
“用不用再去醫(yī)院檢查一次?”
雷一鳴這回倒是正色思索了片刻,末了緩緩的搖了搖頭:“我現在感覺還好,不必去了�!�
“我看還是去一次好。”
雷一鳴雙手插進褲兜里,站在屋子中央:“不了。我很討厭進醫(yī)院�!�
“不敢去?”
雷一鳴對著地面一點頭:“是的,不敢去�!�
張嘉田嗤笑了一聲:“膽小鬼�!�
他也跟著笑了,他想這小子完全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如何的鋌而走險�,F在不知道,將來也不會知道,他會把他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保密到底,帶進墳墓里去。
第二百零八章
評語
虞碧英回了來,興沖沖的去見雷一鳴,結果發(fā)現雷一鳴正在會客,便很識相的不湊熱鬧,自回房間休息去。
雷一鳴有了張嘉田,也就無心再去敷衍她了。他所住的這間客房,乃是個套間,他在外間擺了飯菜,也不要人伺候,關閉了房門,只和張嘉田獨處。他對張嘉田這樣親密,張嘉田不知曉他那些心路歷程,反倒是覺得怪不自在的——他愿意幫助雷一鳴,出點力氣也沒什么,不圖別的,圖個自己心里舒服。可這并不代表著他愿意和雷一鳴重新形影不離的膩在一起。
他實在不再是當初那個把雷一鳴當神來敬的毛頭小子了。
把襯衫袖子挽起來,他有點熱,雷一鳴親自給他倒酒,他也沒客氣,端起酒杯就喝。喝過了第一口,他還想喝第二口,然而雷一鳴摁住了他的手:“夠了,別喝醉了。”
他嗤笑一聲:“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雷一鳴把他的酒杯端起來向旁一放:“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得放清醒一點�!�
張嘉田聽到這里,來了興趣:“你有什么事,還要專門同我商量?”
雷一鳴拿起刀叉,一邊慢慢的切割盤子里的雞肉,一邊抬眼向他一笑:“大事�!�
然后他一邊慢慢的吃,一邊慢慢的說,把自己的大計悄聲講述了一遍。張嘉田嘴里咀嚼著牛排,聽得出了神,等到他把這一番話說完了,張嘉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點困
惑:“你這話其實沒必要告訴我�!�
雷一鳴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睜大了眼睛正色說道:“這么大的決定,我怎么能不先講給你聽?我不提前告訴你,你到時候看了我的所作所為,不是要有誤會嗎?”
張嘉田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沉吟著頓了一下:“這個,我應該不會有什么誤會。反正上頭命令我打你,我就打你,上頭不發(fā)命令,我也就不管你。你愛怎么干就怎么干,也用不著我配合你。你們這幫人要是失敗了,那你頂多也就是還回天津過日子罷了。我看你還是回來過消停日子比較好,平平安安的,多舒服�!�
雷一鳴反問道:“我平安嗎?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哪一天是平安的?”
張嘉田一笑:“我不是饒你不死了嘛?林子楓應該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雷一鳴依舊握著刀叉,垂眼盯著盤中的殘羹,他沉默片刻,最后搖了搖頭,用刀子一戳盤中剩下的一塊雞肉:“我就是下臺回家,也要選個體面的方式,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頓妥當,絕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倉皇狼狽了。”
張嘉田瞄著他的神情:“你想怎么安排?”
他搖了搖頭:“現在說這個還太早�?傊�,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對你做這一番交代,讓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還不需要你來為我做什么,所以你只要知道了,就可以了�!�
張嘉田聽到這里,忽然
一笑:“你說咱們兩個是不是賤?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定要反目成仇,非得你殺我兩場,我打你幾頓,才能重新做好朋友。”
雷一鳴不假思索的搖了頭:“不,就是因為我殺了你兩場,你打了我?guī)最D,我們才有今天的感情�!�
“我知道,你有疑心病,我對你越好,你越要挑我的毛病。賤種�!�
說完這話,張嘉田把酒杯端過來喝了一口,又道:“還有句話對你說,就是春好——你那些年不是總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嗎?其實我倒是真想和她有點什么,可她那人軟硬不吃,除了你,她心里再沒第二個男人,我倆真是清清白白。”
說到這里,他抬眼直視了雷一鳴:“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多好的一個女人,能說能干的,有模有樣的,誰也不愛,就只愛你,結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門。你想想,哪個女人不樂意做闊太太?哪個女人不樂意和自己親生的小孩在一起?哪個女人不樂意有個齊齊整整的家?她但凡忍得下去,能死活要和你離婚嗎?”
雷一鳴差一點就是勃然變色:“不要提她!她和我沒有關系了!”
張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我沒事的時候,也總想你這個人。想到最后,我覺得你這個人啊,就是賤!你是自輕自賤!你不相信別人能真心實意的對你好,真有人愛你了,你反倒渾身不自在,非得把好人全鬧走,自己成個孤魂
野鬼才舒服�!�
雷一鳴看著張嘉田,半晌沒說出話來,一張臉紅白不定的變幻著,呼吸也是越來越急。最后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大聲叫道:“我沒有!”
他抬手指著張嘉田,身體向上挺了一下,顯然是作勢要起:“我好好的同你說話,你怎么還罵起我來?”
張嘉田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但他現在不怕這個人了,所以倒還坐得安穩(wěn):“我沒有罵你,真想罵你的話我就直接罵了,用不著還繞個彎子。這都是我的心里話,可能是不好聽,但沒有惡意。你要是不愛聽,那我不說了,我走。”
雷一鳴也知道張嘉田不是在罵自己,可他這幾句話說出來,也不知怎的,句句刺他的心,讓他渾身冒出冷汗,仿佛學生在考場上奮筆疾書到了最后關頭,忽然發(fā)現自己拿錯了試卷,前頭的種種思慮計算全部作廢,想要從頭再來,已經沒了時間。腸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他抬手捂了嘴,轉身就往那衛(wèi)生間里跑。
張嘉田見勢不妙,慌忙追了上去,等他趕進衛(wèi)生間里時,雷一鳴已經彎腰對著抽水馬桶嘔吐起來。雷一鳴的胃里只有方才吃下的那點食物,很快便吐干凈了,可胸中還是煩悶得厲害,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作嘔。于是他繼續(xù)干嘔,嘔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連膽汁都吐了出來。一雙手從后方穿過他的腋下,海底撈月似的
把他撈了起來,他隨著那雙手搖晃轉身,又撲到了水龍頭前。
擰開水龍頭,他嘩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末了手扶著那白瓷盆的邊沿,他喘息著直起了腰。張嘉田托著厚毛巾,劈頭蓋臉的給他擦了兩把,然后問道:“怎么?胃也鬧毛病了?”
雷一鳴搖搖頭:“胃沒事,可能是我吃的東西不對�!�
垂頭又喘了一會兒,他轉身往外走,補充了一句:“雞肉太硬了。”
張嘉田真沒覺出自己說了什么過分的話,所以暫且信了雷一鳴。走回外間餐桌前,他用手拈起一條雞肉吃了,一邊咀嚼一邊轉身走回了里間屋子,并沒有覺出這肉哪里硬,不過雷一鳴是個病秧子,腸胃嬌貴,也未可知。進房之后,他見雷一鳴坐在床邊,正抬頭看著自己,便是一愣——雷一鳴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像是滿懷著恐懼,見了鬼似的。
抬手摸了摸臉,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嚇著了他。而雷一鳴這時開了口:“嘉田,你回去吧。我今晚早點休息,明天若是不走的話,再讓你來。”
張嘉田笑了:“沒事就別叫我了,好像我多愛瞧你似的�!�
說完這話,他看著雷一鳴那變幻不定的臉色,連忙又解釋:“開玩笑的,明天我來。”
張嘉田走了,里間屋子的房門一關,雷一鳴落進了寂靜中。
他隱約覺得自己是犯了錯誤,這個錯誤極其的恐怖,恐怖到讓他根本
不敢去想。張嘉田對他所做的評語,他也完全不敢去回憶�?墒呛谟盎\罩下來,像是雷一飛死后身上蓋著的那件黑斗篷,幕天席地的垂著,把他兜頭罩住,讓他無處可逃。
他躺不下,坐不住,于是起身找酒,一鼓作氣灌了大半瓶進肚,然后醉醺醺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雷一鳴想要回承德。
他本打算帶著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幾天,可現在他沒那個興致了。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并不是他軟了心腸,是他發(fā)現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間的平衡——他、葉春好、張嘉田三個人。
從此之后,便要開天辟地一般的苦干一番,重整舊山河,其間無論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他都會落到一無所有的境地。所以他后知后覺的開始了怕。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況且若不是犧牲了葉春好,他也不可能從虞天佐手里弄出錢來。至于犧牲得對不對,那就不必再去想了,還是那句話——開弓沒有回頭箭。
定下心神,他留在天津,又和張嘉田見了幾面,說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話。好話,也是真話,張嘉田臉上漫不經心的,其實心里也品出了他的心意。張嘉田其實也驚訝,不知道這人怎么就忽然洗心革面,成了個好人。好像自己當初在安泰小城里的那一槍托,把他骨髓中藏著的那一點善良給砸出來了。
他這人一好起來,又有點太好了,言談舉止也幼稚起來,讓他
怪不自在。他留神觀察了他好一陣子,才確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發(fā)自真心,不是裝模作樣。
在天津住滿了三天,雷一鳴在回承德前,給虞天佐發(fā)了一封電報,這封電報發(fā)得光明正大,也沒別的內容,無非就是告訴虞家諸位,自己即將帶著虞小姐回家去了。而在上火車前,張嘉田來送了他,他站在月臺上和張嘉田談話,一邊談,一邊又自然而然的抬手為張嘉田正了正襯衫領子——他自己穿衣服素來是整潔利落的,所以看見張嘉田這樣邋遢,就看不慣。
正過了領子之后,他放下手,對張嘉田說道:“回去吧,我現在是絕對安全的,用不著你。我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再回來,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見我,不見的時候,你多保重。我是沒事的,我知道自己身體壞,處處會加小心。這些天我對你講的那些話,你要記到心里去,聽見沒有?”
張嘉田像個大號的孩子一樣,點頭答道:“聽見了�!�
雷一鳴回頭,透過車窗,向站在車廂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然后又對張嘉田一點頭:“那我們就再見吧!”
張嘉田又一點頭:“再見。”
雷一鳴告別張嘉田,上了火車�;疖囖Z隆隆的向北開去,他躺在床上閉了眼睛,心想自己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無論是對待生者,還是對待那將死的死者,都要做得漂亮一點,讓生者安然的生,死者安然的死。
他還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張嘉田對自己的評語忘掉。那句評語真是險惡,若那話是對的,那他豈不是活成了一場悲劇,和一個笑話?
他不能承認。
第二百零九章
真假戲
午夜時分,葉春好迷迷糊糊的蜷縮在床上,兩只手緊緊的攥了拳頭,不是她自己要攥,是兩只手不聽了使喚�?谥懈傻冒l(fā)黏發(fā)苦,眼皮像是要枯萎了,澀巴巴的摩擦著眼球。四五天了,她沒吃沒喝,一心求死。
房門忽然開了,她以為是虞天佐又進了來,一顆心登時一縮,然而來者并不是虞天佐,來者是陌生的兩雙手,連拖帶架的把她從床上拽了下來,抬了出去。
恍恍惚惚的,她覺出了冷風。這兩雙手是把她往外面帶呢,帶到何處去?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與此同時,雷一鳴也正要從虞天佐的屋子里往外走,虞天佐有點心滿意足,也有點驚魂不定,拉著雷一鳴悄聲說道:“你別急著走哇!你跟我講講,你到底打算怎么處理她?”
雷一鳴答道:“這就不用你管了�!�
虞天佐又道:“老弟,我說句實話,我真沒把她怎么著,也就是跟她睡了幾覺,誰能想到她性子這么烈,掛了褲腰帶就要上吊,我把她救下來了,她扭頭又開始鬧絕食。這話我得說在頭里,全是她自己作死,你可別以為是我把她往死里玩�!�
雷一鳴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沒把我供出去吧?”
“那沒有。咱們不都說好了么。我把你供出去了,接下來你怎么辦事�。俊�
雷一鳴笑了一下:“這就好。放心,我絕不會讓她死在你這兒就是。張嘉田就是為她報仇,也報
不到你我的頭上來�!�
虞天佐沉吟了一下,不肯放了雷一鳴:“把她殺了……有點怪可惜的。”
雷一鳴輕輕甩開了他的手:“老虞,嘗嘗味兒就得了,別昏了頭。這女人你留不住,留了就要惹大禍�!�
然后他轉身走了,回家去了。
雷一鳴到家之后,直接進了葉春好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缭簝韧舛己诎抵�,該睡的都早睡了,沒睡的躲在暗處,站崗放哨,也都是無聲無息。進房的時候,他很緊張,以至于一時間不敢深入,只在門旁靠墻站了住。
窗戶沒拉窗簾,透進外頭的月光,床上影影綽綽的趴著個人,他認出來了,那是葉春好。而在他進門的那一刻,葉春好也睜了眼睛——方才有人往她嘴里灌了幾口糖水,她年紀輕,身體好,這么幾口糖水就讓她又有了睜眼的力氣。她在黑暗中躺得久了,一眼就看清了門旁的雷一鳴,看著他,卻又無話可說,說什么?她沒有證據,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時,雷一鳴邁步向前,走到了她的床邊。她躲在黑暗中,扭了臉繼續(xù)看他,卻見他俯下身來,擁抱了自己。
“我知道了�!彼谒呡p聲的說。
她掙扎不動了,僵硬著身體瞪了眼睛,由著他抱。他的氣味緩緩籠罩了她,她又聽見他低聲耳語:“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不要怕,我這回一定為你報仇�!�
然后他放開她,直
起身,走了出去。
葉春好依舊瞪著他,心里糊糊涂涂的,從雷一鳴的話里,她聽出他仿佛是不知情,可誰知道他的話是真還是假?怎么就那么巧?他走的當天,虞家那幾個姨太太就跑過來了——她在這里住了好些天了,平時怎么不見她們來?虞天佐平日和雷一鳴稱兄道弟的,若不是得了雷一鳴的許可,他有這樣包天的狗膽?雷一鳴在他這里可不是吃閑飯的,他敢這么對待雷一鳴的前妻?他不怕雷一鳴翻臉?
她一度想死,可是沒死成�,F在那幾口糖水讓她稍稍恢復了一點思考的能力,她想幸虧自己沒死,自己若是死了,那這蹂躪與荼毒就白受了,就白白便宜了那行兇作惡的魔鬼了。魔鬼是誰?是單單的一個虞天佐,還是要再加上雷一鳴一個?
不知道,沒有證據,不知道。
她周身疼痛,她不知道如何鎮(zhèn)痛,更不知道疼痛過后,自己如何再活下去。伸手向下摸索著,她極力的向床外探身,終于讓手掌按上了地面。走,她是走不動的,她紅著眼睛喘著熱氣向下滾,連爬帶摔的落了地。
落地之后,她向前爬,爬到桌旁,扶著椅子跪起來,輕輕的打開了抽屜。抽屜里有個半開的文具匣子,里面裝著紙筆,是她那一晚要給張嘉田寫信,雷一鳴給她送過來的。右手哆嗦著從里面抓出了一張信箋和一支鋼筆,她隨即趴了下去。月光透過窗
格子射進來,她正好趴在了幾格子清光之中。
擰開筆帽攤開信箋,她借著那一點月光,也憑著一點直覺,在上面寫下了第一行字:二哥。
鋼筆尖刷刷的劃過信紙,她飛快寫下了極細密的小字,要把自己這幾日夜的遭遇全記錄下來。她沒有了活的把握,也不知道明天等待著自己的會是何等命運,可她不是個甘心吃啞巴虧的。她寧可不要臉面了,也要把這事實記錄下來。也許天可憐見,有一天它會流傳出去。
她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一鼓作氣寫完了這一封信,她把它整整齊齊的折成了個方勝,然后帶著它回到了床上。床里放著個針線笸籮,她環(huán)顧房內,最后爬到了床尾去。
床尾欄桿上搭著一件薄呢子大衣,是她來時穿過的,她把大衣拽過來,先是把信掖進了大衣里面的暗袋中,可是又覺得不夠保險,便把腋下那里的里子接縫硬扯開了,又端過針線笸籮,用針線將方勝固定在了衣袖的綢緞里子下面。
然后將那接縫草草的縫好,她把大衣的紐扣系上,疊好放到了床邊。伏在床上又喘了會兒氣,她想這衣服是件昂貴的好衣服,除非自己死后,雷一鳴把它燒了,否則任何人——尤其是女子——得了它,都會把它展開來仔細看看。
凌晨時分,有人端著大碗進了來,她抬眼望去,發(fā)現她是自己帶來的那個小丫頭。
小丫頭真是個“
小”丫頭,剛滿十四歲,唯一的好處就是勤快有力氣,所以葉春好出門把她帶了上,留下小枝管家。小丫頭這些天住在雷家,也不知道葉春好為何一出門不復返,終日只能惶惶然的等待。如今她端著碗站到了床前,驚恐的睜大了眼睛:“小姐,您這幾天是到哪里去了?您——您這是怎么了?”
葉春好啞著嗓子問道:“你怎么來了?”
小丫頭還蓬著頭發(fā),身上短衣的紐扣也沒系:“剛才雷先生派人把我叫了醒,說您回來了,讓我給您送碗粥來�!彼p手端著大碗,沒法子再去開電燈,只能極力的睜眼去看葉春好:“您怎么了?是病了嗎?您是不是到少爺那兒去了?少爺又氣您了?”
葉春好深吸一口氣,坐了起來。
她不讓小丫頭開燈,就這么坐在黑暗中,喝了那一大碗熱粥。然后她告訴小丫頭:“你把我這件大衣收起來吧,天熱了,我不穿它了�!�
小丫頭答應了一聲,又道:“大衣這么疊著放箱子里,怕是得疊出褶子來,回去還得熨熨才行。”
葉春好點點頭:“去吧。”
葉春好肚子里有了這一碗熱粥,就更不想死了。
小丫頭是聽話的,一定會把她那件大衣穩(wěn)妥的收好。她試探著伸腿下了地,扶著墻走,剛走出了幾步,房門又開了。
她抬起頭,看到了雷一鳴。雷一鳴衣著整齊,板著面孔:“我去察哈爾,你收拾一下,馬上和我一起走�!�
她直視著他:“我不和你走,我要回天津去!”
“不和我走你就出不了承德!在這兒不是我說了算,是虞天佐說了算!”
然后他一邊轉身,一邊又道:“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
葉春好沒有質問他,既然他肯給她一個小時,她就要來熱水洗了個澡,換了身潔凈的衣裳。等她穿戴完畢了,外面的天還沒有大亮。雷一鳴又來了,看了她一眼之后,向她一招手:“走!”
她跟著他出了門,倒要看看他還要耍什么把戲,然而走出跨院向外一看,她看到了妞兒。妞兒趴在奶媽子肩上,還在打瞌睡,大門口另有個瘦高的少年在打哈欠,正是葉文健。驚訝的停了腳步,她輕聲問雷一鳴:“這是干什么?”
雷一鳴答道:“走�!�
“你們都走?”
雷一鳴不看她,只答:“我說了,要給你報仇�!�
然后他對著院內眾人一揮手,又給葉春好留下了一句話:“你上我的汽車,我還有話問你。”
上午時分,虞碧英來找雷一鳴,撲了個空之后,她回家去見虞天佐,說道:“宇霆又跑到哪里去了?”
虞天佐懶洋洋的歪在煙榻上:“他出門了,有緊急的軍務。”
“出門還帶他前頭的那個太太嗎?我看那個葉小姐也不在——還是她已經回天津了?”
“她啊……”虞天佐懷著一點隱秘的得意和心虛:“可能是跟著宇霆一起走了吧。”
虞碧英一聽這話,就有點不高興:“既然是離婚了,為什么還要這樣同出同入?宇霆的女兒也跟著一起走了,我看啊,他們這是要一家團聚了�!�
虞天佐怔了怔:“宇霆把他那個妞兒也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