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葉春好不再言語,只默然的看著他。而他和她對視了片刻,輕聲開了口:“我們再做一回夫妻,好不好?”
話音落下,他搖撼了她的手,像是一場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搖了幾下,看看她的眼睛,再搖幾下。
葉春好不看他,只將手抽了出來。
“先前我一身清白,你尚且有無數(shù)臟水潑到我身上來,一味的冤屈侮辱我。如今我有了那樣的遭遇,又怎么敢再冒險回到你身邊去?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嗎?”
說完這話,她抬眼去往那高遠處看,耳邊就聽雷一鳴喃喃答道:“我那時總以為你不是真心的愛我……嘉田比我年輕,比我健康,我有很多年都認為自己有病……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藥……”
他又握住了葉春好的手,話說得太艱難了,以至于他最后語無倫次,只能將她的手越握越緊,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
葉春好對他的一切都不相信,唯獨信了他此刻這句話。這句話太真了,他就是憑著他的種種“以為”和“認為”,硬生生把個太平富貴的好日子,鬧成了眾叛親離。
這樣的性情,享不住福,再怎么榮華富貴,歸根究底,也還是個命苦的人。
葉春好不理會雷一鳴,自去要水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早飯也擺上了桌,雷一鳴顯然是要留在這里和她一桌吃,在坐下之前,他看著窗臺上擺著的那一小瓶野花,忽然笑道:“那兩朵黃的是你和我,紫的是妞兒。”
葉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來:“不要說癡話了�!�
雷一鳴坐到了她的對面,吃喝之時左手動彈不得,右手便分外忙碌,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亂響。吃飽之后起了身,他抬手撣了撣前襟上的點心渣子,結果一撣之下,銅紐扣又掉了一個。
“春好,春好�!彼碇睔鈮训妮p聲呼喚:“扣子掉了�!�
葉春好喝了一口米湯,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找針線。雷一鳴昂首挺胸的站到了她面前,她低了頭,幾針便把扣子重新釘了上。低頭用牙齒咬斷了線,她抬頭剛要說話,不料雷一鳴瞅準機會低了頭,在她額頭上“梆”的親了一口。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應來,他已經(jīng)轉身走了出去。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額頭,覺得他還是有了一點變化--先前他只是神經(jīng)質,現(xiàn)在變得有點瘋瘋癲癲的了。
雷一鳴離開指揮部,并沒有再往那處小山丘去。
“哪天”的日期,也可以無限度的延后了。她若不是他的人,那便該殺,殺了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那么……他不能殺了自己的妻子,他當初愛她娶她,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不能殺她,那就得盡快殺了虞天佐。他對一切都知道得太遲了,遲到追悔莫及,唯一的補救措施,便是盡快殺掉他的同謀,然后他從此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一直帶進墳墓里去。
戰(zhàn)事又激烈起來了。
虞天佐的兵,收大煙賣大煙是把好手,捎帶著也就都有了幾口癮頭。這口癮頭平時不礙他們的事,可戰(zhàn)場上炮火無情,開戰(zhàn)前可不會先給他們過癮的機會。所以雷部士兵以少勝多,竟是接連著打了好幾個勝仗。
雷一鳴一度想把葉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營去,和妞兒作伴,可轉念一想,又舍不得。葉春好起初對他是不假辭色的,無論他如何示好,她不喜不怒的,只是冷若冰霜,可是過了幾天之后,她像繃不住了似的,臉上偶爾也有了一點好顏色。到了今早,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飯,吃到一半鬧了胃疼,竟然被她斥責了一頓--“這才叫活該。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覺,非要空著肚子喝酒,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然后她給他盛了一碗熱粥,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熱咖啡端了走。他乖乖喝著熱粥,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
“你那樣大呼小叫的要酒,隔著一道薄墻,我有什么聽不見的?”
雷一鳴含著一點笑意,慢慢喝了半碗粥。忽然從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懷表,他將懷表打開來,隔著桌子遞向了對面的葉春好。葉春好看清了那表殼子里嵌著的小照片,倒是忍不住一笑,因為那是妞兒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兒張大了嘴巴,正在仰天大笑。她漂亮,笑成這樣也還是可愛非凡,葉春好從沒見過比妞兒更美麗的小女孩,所以心里暗暗的也很得意。
“蘇秉君那里有照相機。”他把懷表蓋子“咔”的扣了上:“我們照一張合影放上去,讓大妞兒讓讓位。”
“不照。”葉春好直接拒絕:“我們兩個加起來也沒妞兒好看�!�
雷一鳴聽她這句話完全帶著賢妻良母的味道,心中便是一暖:“現(xiàn)在不照,過兩年更不好看了。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你比我年輕,你還能漂亮好些年�!�
葉春好低下頭:“又說怪話�!�
雷一鳴笑了:“我想照相,還另有個用處,就是嘉田給我來了信,問我為什么要帶你上戰(zhàn)場。我想照張照片寄給他,他看了照片,知道你我已經(jīng)和好了,就也能放心了�!�
“我并不想和你上戰(zhàn)場,我想回天津去,是你不讓我走�!�
“我為什么不讓你走,你還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葉春好一轉身,不理他。他笑了,把懷表收回了口袋里,起身繞過餐桌拉起了她,他催促道:“走啊,現(xiàn)在外面陽光好,我們這就照去�!�
葉春好的衣服行李,都和小丫頭一起留在察哈爾的大本營里,所以她此刻沒什么好穿戴,只把頭臉收拾了一番。和雷一鳴在一棵樹下并肩站了,她沒有笑,但神情是安詳?shù)�,這份安詳給她增添了好幾歲的年紀。
第二天,照片洗了出來,照了好些張,每一張都有好幾種的尺寸。雷一鳴和她一起看,想挑幾張最好的。葉春好說道:“挑剩下的,也都好好留著吧,你照得都挺不錯的。”
雷一鳴笑了--他這一陣子殫精竭慮,所以還是瘦,瘦得一張臉輪廓清晰,大眼睛高鼻梁,非常的上相。相形之下,葉春好那一路眉清目秀的長相,平時是越瞧越好看的,可是上了照片,就沒他引人注目。
雷一鳴又道:“我這就給嘉田寫回信--是你寫還是我寫?”
葉春好存著一份“無顏見人”的心思,不想和外界有接觸,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你寫吧�!�
雷一鳴的親筆信,在幾天之后到達了張嘉田手中。
張嘉田拆開信封,先看見了照片,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子,及至展開信箋,他就見上面寫道:
“嘉田,上次在利順德,你對我做了一番批評,我很受震動。這一次面對春好,我做了懺悔。如你所說,春好依然是愛我的。我這幾日就派人送她去安全地方,也或者送她回天津去。如今時局多變,你不要輕舉妄動,還是以穩(wěn)為上。兄,宇霆�!�
這么短短的幾行字,張嘉田來回讀了幾遍,心中五味陳雜、難以言喻。末了他抬了手,啪啪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讓你嘴賤!讓你批評他!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沒事批評他干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愛人啊
清晨時分,葉春好坐在床邊,因為無事做,便凝神去聽遠方的聲音,遠方有依稀的炮響,這是她這些天聽慣了的聲音,所以不但不怕,還能平靜的心算那炮響的次數(shù)。
房門開了,雷一鳴披著衣服進了來。她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也不強求她。夜里下過了雨,清晨還涼著,葉春好看他穿著短衫短褲,身上披著的也只是一件薄薄的襯衫,便有些驚訝:“這么這樣子就走過來了?”
雷一鳴笑了笑,上床側身躺到了葉春好的身后。把薄被子向上一直拽到了肩膀,他在床上的余溫中打了個噴嚏。
葉春好向外挪了挪:“要躺回你自己的床上躺著去,別跑到我這里來耍賴�!�
枕套被褥上都有葉春好的氣味,雷一鳴翻身把臉埋進了枕頭里,覺得這氣味有淡淡的香甜。葉春好瞟了他一眼:“胳膊。”
他把左臂從被窩里抽出來,向上撂倒了枕畔,免得擠壓了傷口。葉春好盯著他的左臂,下意識的伸手和他比了比,結果發(fā)現(xiàn)他的胳膊比自己粗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薄薄的肌肉裹了骨頭,一點滋潤的油水都沒有。察覺到雷一鳴側過了臉,也在盯著自己看,她便移開目光,嘴里咕噥道:“瘦成這樣。”
雷一鳴問道:“春好,你說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是瘦一點好,還是胖一點好?”
“健康最好�!�
他翻身側臥了,把她的手往被窩里拉:“我有一點好,
就是沒肚子。你摸摸�!�
葉春好越發(fā)的感覺他變了,變得幼稚了,變得更膩歪人了。手背蹭過他的腹部,她想要抽出手來:“好了好了,知道你身材好了——”忽然間她變了臉,猛的站了起來怒道:“惡心!”
雷一鳴直瞪瞪的看著她,一臉的無辜。棉被下面有了動作起伏,是他把退下的短褲重新提了上去。
“我們是夫妻啊�!彼f:“難不成,以后你也不許我再碰你了?”
葉春好臉色慘白,喘息了片刻方答道:“以后怎么樣,我不知道,總之我現(xiàn)在厭惡這種事情。你若想讓我履行這件夫妻義務,那也等你我真的重做了夫妻再說吧!”
雷一鳴一掀被子:“你看,我穿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后不經(jīng)你的允許,我不再開這個玩笑了�!�
門旁擺著臉盆架子,葉春好走去洗了洗手,然后回到了床邊坐下,這回瞪了他一眼道:“要躺就好好的躺著。”
他果然是好好的躺著了,蓬著一頭短而厚密的亂發(fā)。葉春好用手指拂過他的鬢角,就見那黑發(fā)下面,也有了白的。她記得當年那白發(fā)不過是幾根而已,如今是成倍的增長了,倒還不礙觀瞻,可也讓她有了感慨。
“白頭發(fā)都是藏著長的�!彼f:“它還挺會長�!�
雷一鳴笑了:“是不是平時也看不出來?”
“看出來了也沒什么�!�
“我最怕老�!�
“人都是要老的。”
“妞兒還太小。妞
兒現(xiàn)在要是十四五歲了,我就不怕做老太爺了。”
“妞兒十四五歲怎么了?妞兒是個姑娘,你還指望著讓妞兒給你撐門立戶呀?”
“可不是得指望妞兒?除了妞兒,咱們還有別的孩子嗎?”
“妞兒是個女孩兒呀�!�
“那沒關系,女孩兒怕什么,武則天還當皇帝呢�!�
“武則天是幾千年才出一個的人,咱們妞兒就是個小姑娘,我只盼著她平平安安的長大,再找個脾氣好的小女婿�!�
“不不不,妞兒不嫁人。”
“又說胡話�!�
“等妞兒大了,咱們給她招個女婿進來就是了。不能讓她嫁到別人家去,萬一受了氣呢?那時候我也老了,想給她出頭,都出不動了�!�
“你看她那個樣兒,是個會受氣的?誰不順了她的心,她上去就打誰的臉,讓你慣得沒個孩子樣了�!�
“唉,她那小手才有多大,打一下就打一下嘛。再說她是不高興了才打的,又不是無緣無故的亂打。她打你,那是要讓你哄她疼她,是撒嬌。她聰明著呢�!�
葉春好嘆了口氣:“不和你說了。真沒看出來,你慣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將來妞兒要是長得無法無天了,就是你害的�!�
“誰家的姑娘還沒點兒大小姐脾氣?那哪能叫做無法無天?”
葉春好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歪理邪說,不可救藥�!�
嘀咕完了,她低下了頭,擺弄著腕子上的一只金鐲子。雷一鳴湊過來,又
開了口:“這個不好看�!�
“你不懂�!彼吐暤幕貞骸敖衲陼r興這個款式。”
“時興也不好看�!�
他伸手過來摸她的腕子,她把手一揚,聲音依舊是輕輕的:“誰要你批評了�!�
他執(zhí)著的追逐,終于還是抓住了她的腕子:“鐲子還是要重一點好,這像是金絲編的,一捏——”他真捏了一下:“就變形了。”
葉春好在他手背上一拍:“真討厭,知道它禁不住捏,還要多手多腳。”
雷一鳴收回手來,咳嗽了兩聲,一邊咳嗽一邊嗤嗤的笑。葉春好聽在耳中,不知怎么的,也跟著微笑了起來。雷一鳴拉過了她的手,翻身趴著要把她的手鐲掰回原形。葉春好由他擺弄著,同時心中就覺得無可奈何——他真是她命中的心魔。她須得吃無數(shù)的苦頭、流無量的眼淚,才能狠心決絕的離開他。可是咬牙切齒的獨立自由了這么久,這魔頭只向她一張開懷抱,她便像那失了足的人一般,落進他的懷抱里去了。
他的懷抱,宛如深淵。爬上來千難萬難,落下去只要一瞬間。
雷一鳴費了好些巧勁兒,終于恢復了那鐲子的形狀。重新躺下來,他把葉春好的手覆到了自己的面頰上。
那手如她的人,修長,白皙。手指慢慢的活動了,她慢慢撫摸了他的頭和臉。他不敢動,怕那手是白鴿所化,自己一動,它便會撲棱棱飛了。
“往后你要是再犯那些舊毛病
,我也不和你吵,也不和你鬧,我轉身就走,不往你身上費一毫的心思。”她忽然說。
他靜靜的側臥在枕頭上,睜著炯炯的大眼睛看她,瞳孔清澈,如果眼睛當真是心靈之窗的話,那么,她想,此刻他應該暫時是個真誠的好人。
“也不許你再那么慣著妞兒,你自己壞還不夠,還想帶著妞兒一起壞?將來妞兒長大了,好好的大姑娘,一身臭脾氣,可怎么得了?”
雷一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葉春好問他道:“你笑什么?”
他含笑答道:“我也壞,妞兒也壞,我們兩個鬧你一個,看你怎么辦?”
葉春好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說你壞,你還得意起來了?我怎么辦?我要么走,要么留下來上家法,你們兩個,我一人給一頓板子�!�
雷一鳴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笑,先是抿著嘴笑,笑著笑著抿不住了,露出了牙齒。葉春好看了他片刻,這時就問:“干嘛?要吃了我呀?”
雷一鳴一躍而起摟住了她的脖子:“你親我一下�!�
他身上再沒肉,終究也是個男人,有沉重的分量。葉春好猝不及防,被他墜得彎了腰:“松手,誰要和你鬧?”
可是他已經(jīng)把面頰湊到了她唇邊:“不,你今天一定要親我一下�!�
“煩死了,放開,就不親�!�
他不放手,像個大號的頑童,纏著她抱著她,擠擠蹭蹭的往她懷里拱。她的嫌棄與躲閃都太可親
了,也太可愛了。如果她不是真的原諒了他,真的又愛了他,那她不會說出這樣含嗔帶笑的“煩死了”、“就不親”。
他沒喝酒,然而有了醺醺然的醉意,他把自己吊在了她的懷中,低低的笑,纏綿的蹭,要她今天一定要親自己一下。她推了他一把,打了他一下,輕輕的,完全不痛,都不是真推和真打。忽然抬起頭來,他仰視著她的臉,臉是粉白的鵝蛋臉,眉目都是工筆畫,一筆一筆,描得有章有法,是個溫柔安然的好模樣。
這么好的一個女人,他卻不信她是真好,無緣無故的折磨了她幾年。緩緩收緊了手臂,他仰臉說道:“春好,那你打我一下吧!”
葉春好扭開了臉,臉蛋微微的有點紅:“瘋啦?一會兒要親,一會兒要打?”
然后她低頭看向了他,和他對視的時候,會有前塵舊事一起涌上心來,讓她的目光又熱又痛。抬手一遮他的眼睛,她正要說出一句話來,卻聽到有轟轟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那聲音火速的逼近了到了頭頂,雷一鳴扯開了她的手,下意識的抬頭向上望去。
上方只有天花板,而在下一秒,一枚炸彈從天而降,就落在了隔壁雷一鳴的臥室中。
炸彈穿透房頂,在地面上砸出了大爆炸。氣浪瞬時掀起了房上瓦片,一道陽光從天花板的缺口中直射進來。雷一鳴愣了愣,隨即從床上跳了下來,大聲吼道:“空襲!
”
他一手拉起葉春好,開了門要往外跑,可是又有一顆炸彈落在了門外院子里,疾風挾著瓦礫石片,劈頭蓋臉的抽向了他。他一看情勢不妙,而房內的墻壁已經(jīng)裂了縫,隨時可能房倒屋塌,所以扭頭又拽著葉春好奔了后窗。
后窗是緊閉著的木格子窗,他手忙腳亂的去開窗,哪知窗閂卡住了,無論如何打不開。情急之下他合身去撞,硬把窗子撞開了一扇。窗后是一片長草蔥蘢的斜坡,直通著一條土溝,正是躲避空襲的好地方。又有一顆炸彈在院子里爆炸了,炸碎了帶著房門的那一面墻,火焰和碎石一起襲擊了他們,他轉身拉扯了葉春好,拼了命的喊:“跳窗出去!快!”
葉春好聽清楚了他的話,可是不假思索的,她先把他推到了窗口——不假思索,什么都沒想,只是出于直覺,想要讓他先走。
讓他先走,自己隨后跟上,自己健康靈活,能跑能跳,晚走一步也追得上他。雷一鳴身不由己的被她硬掀出了窗口,落地之后打了幾個滾兒,他踉蹌著站起來,就見葉春好手扶著窗框,也已經(jīng)將一只腳踩到了窗臺上。
慌忙伸出一只手,他跑向了她:“快點——”
就在這時,一枚炸彈砸入房內。在驟然爆發(fā)的巨響和烈焰中,房屋四分五裂坍塌下去。雷一鳴被氣浪沖擊得直飛起來,眼前驟然明亮又驟然黑暗了,他在黑暗降臨的那一剎那,
完成了他對虛空的那一抓。
他昏了過去,手攥著拳頭,以為自己抓住了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生者余悲
短暫的昏迷過后,雷一鳴睜開了眼睛。
在四面八方的狂呼亂叫聲中,他恍恍惚惚的仰起臉,有那么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天上驕陽高懸,酷烈的陽光穿透硝煙,直射進他的眼睛里去。看過了這樣的陽光之后,他再去環(huán)顧周圍的世界,周圍的世界便變得黑了,如同一個喧囂迷亂的恐怖長夜了。惶惑的站在原地,他伸手向旁去抓,一抓抓了個空,又一抓,又是一個空。
長夜?jié)u漸恢復了光明,他轉了個圈,喃喃的喚:“春好?”
下一秒,他如夢初醒,猛的轉向了草坡上的那一片廢墟,大吼了一聲:“春好!”
空中的轟鳴已經(jīng)遠去了,有好些人踏過廢墟奔向了他。七手八腳伸過來,拽他的胳膊抱他的腰,他急死了恨死了,跳腳大罵:“混賬!太太在下面呢!還不快救?!”
這一嗓子震開了那些搗亂的手腳,而他幾大步跑進了那濃煙籠罩著的瓦礫堆里——跑過去了,又猛的收住了腳步。因為在一堆碎瓦之下,露出了一只手。
那手鮮血淋漓,腕子上套著一只變了形的手鐲。他對這手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彎下腰去搬那碎磚碎瓦。磚瓦下面是房屋的梁柱,梁柱下面是斷裂了的窗欞,再往下,才依稀露出了葉春好的黑頭發(fā)。
他生拉硬拽的把她扯了出來,她半睜著眼睛,臉上全是塵土。他坐下來把她抱到了懷里,
抬手去摸她的頭臉:“春好?”
鮮血順著她的頭發(fā)往下滴,是一片碎彈片深深切進了她的后腦勺。她的一側肩膀和一條腿也被磚石砸碎了骨頭,在這酷熱的血腥的空氣中,她仰臥在他的懷中,有不可思議的柔軟和清涼。
雙目似睜非睜的垂了,她面無表情,無驚無苦,有菩薩相。于是他怔怔的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之后,他輕輕搖撼了她,呼喚:“春好?”
把手指伸到她的鼻端,他又喚:“春好?”
他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又等了許久。最后顫巍巍的收回了手,他重新抱緊了她。
她死了。他長久的恨她,幾次三番的想殺她,現(xiàn)在她死了。
酷熱明媚的世界開始飛速旋轉,轉得他頭暈目眩。他死死的抱著她,一口氣堵在心口,堵得他淚也流不下,哭也哭不出。忽然間,他冷笑了一聲。
冷笑過后,他抱著葉春好站了起來。方才他逃得倉皇,還是赤腳,這時他踩著碎磚碎瓦走下了瓦礫堆,忽然抬頭看見了蘇秉君,他開了口:“太太沒了,去弄點水,再找身干凈衣服過來。”
蘇秉君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猶猶豫豫的說道:“您……我找間屋子,您先把太太放下吧�!�
雷一鳴點點頭,覺得蘇秉君這話有理。蘇秉君又道:“我先給您找雙鞋穿上,要不然……您沒法走路�!�
雷一鳴覺得他這句話也很有理,于是對著他繼續(xù)點頭。蘇秉君看
著他,他也看著蘇秉君,看了片刻,他又點了點頭。
蘇秉君感覺他這個精神狀況不大對勁,可一時間也無話寬慰他,只得匆匆走了,去找鞋子與房子。空襲的飛機顯然是有備而來,專挑司令部所在的這一條街轟炸,這條街兩側的房屋算是成了廢墟,但是再往遠走,還是有完好的安身之處。蘇秉君帶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強占了一院房屋。
在一間廂房里,蘇秉君用門板和凳子組成了一張靈床,又把雷一鳴請了過來。雷一鳴把葉春好放到了靈床上,門板闊大,放了葉春好之后,四周也還有余地,所以他一歪身,竟在旁邊也坐下了。光著的兩條腿垂下去,他手扶著膝蓋,很鎮(zhèn)定的眨了眨眼睛,然后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水和衣服呢?”
蘇秉君陪著小心,向他一彎腰:“馬上就有,您稍等等�!�
雷一鳴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蘇秉君解釋一下:“太太沒了,得給太太預備一身裝裹,我倆全是一身的土,都得洗一洗�!�
蘇秉君聽他越說越不對勁,沒敢搭茬,想要把他從靈床上扶下來,可是想了想,也沒敢出手。
這個時候,水來了。
蘇秉君找了兩個老婆子來,給葉春好擦身。自己則是把雷一鳴強行攙了出去。雷一鳴迷迷糊糊的由著蘇秉君擺弄,蘇秉君無論說了什么,他聽著都很對,所以始終是沒有意見,只是耳朵大約是被爆炸聲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