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尉史單膝蓋跪下:“下吏絕不敢忘,若有遺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謂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這是《秦律》中一條別出心裁的規(guī)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軍法官,敢忘記律令的規(guī)定,就用你忘記的那條法律來懲罰你自己!
乖乖,這要是忘了死刑、謀反的判決,豈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個法官、軍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將律令背誦得滾瓜爛熟,絕不敢有錯,因為這事關(guān)飯碗性命。
縣右尉杜弦頷首道:“如此說來,律令軍法中,的確沒有對此的處罰。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絕非故意為之,既然軍法中沒有相應(yīng)的處罰,那本尉也沒有理由處罰他。我秦國,從沒有不教而懲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記住此次教訓(xùn)便是了�!�
“小人一定謹(jǐn)記!”黑夫知道,這是右尉給的臺階,他連忙接了過來。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頓時松了口氣,看來,自己是賭對了。
“右尉!豈能如此姑息!”賓百將萬萬沒想到最后會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還欲辯駁,卻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肅穆,斥責(zé)賓百將道:“賓百將,你以為本尉不知道你為何處處阻攔么?身為百將,竟因為私仇,與一普通更卒較勁,成何體統(tǒng)?”
“去年四月,郡守在《語書》中說了,所謂的惡吏,便是喜歡搬弄是非,不知羞恥,沒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歡在辦事時爭競。爭競的時候,就假裝瞪起眼睛、握住手腕,顯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蠻橫倔強(qiáng),顯示自己強(qiáng)干,而上司還認(rèn)為他們有才能。”
提到“上司”時,右尉掃了一眼左尉鄖滿,又指著賓百將道:“依本尉看來,你,便是所謂的惡吏,這種人,不能不予以懲罰�!�
賓百將呆住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果。
“你先前不是承諾,若癸什奪魁,你便繞著這校場,距躍三百,曲踴三百么?好,男兒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罰之!你且繞著這校場,給我距躍曲踴十圈!以儆效尤!”
說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鄖滿,笑道:“左尉,你看我這樣處罰,是否妥當(dāng)?”
他語言和藹,卻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卻獨斷專行。
在右尉眼里,賓百將的莽撞打斷,儼然是左尉一系對自己主官權(quán)威的冒犯,怎能不殺雞儆猴?
左尉雖然心疼女婿,但這件事他們的確不占理,為了未來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強(qiáng)笑道:“右尉說的是,是該讓他長長記性了!”
賓百將呆若木雞,現(xiàn)如今,連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軟了,他也只好捏緊拳頭強(qiáng)自按捺。
他抬起頭,狠狠地看了看幸災(zāi)樂禍的陳百將,還有一臉無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蹣跚地下到臺下,準(zhǔn)備脫了甲胄開跳,卻又聽右尉命令道:
“穿著甲衣跳!”
賓百將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鄖滿卻陰著臉別過頭去,只給他一個背影。
“諾!”
賓百將無可奈何,只得勉強(qiáng)應(yīng)諾下來,于是便當(dāng)著上百名縣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繞著碩大校場,開始了距躍曲踴,也就深蹲蛙跳……
嘩啦嘩啦,賓百將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動作時,發(fā)出了聲響,縣卒、更卒們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場景,一開始還不敢說話,但右尉卻下令,讓他們好好數(shù)著,他們才開始為賓百將數(shù)圈……
“一圈……兩圈……三圈�!�
賓百將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著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一定要讓黑夫加倍償還,而更卒們卻越數(shù)越起勁,越喊越大聲。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賓百將肢體生疼,每一次跳躍,他都以為是最后一次……
但軍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繼續(xù)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這十圈!
在賓百將跳得四肢酸軟,幾欲暈倒的時候,黑夫已經(jīng)由縣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領(lǐng)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賞賜下的一壺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緩緩走下土臺,正好看見賓百將跳到第七圈,已經(jīng)筋疲力盡,如同一條老狗般,氣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強(qiáng)抬起頭,憤恨地看著他。
“黑夫,豎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賓百將勉之�!�
黑夫朝賓百將比了一個大拇指,露出了鼓勵的笑臉,讓賓百將幾欲吐血。
那一日,賓百將讓縣卒將黑夫按倒在腳邊,凌辱謾罵他時,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縣右尉之力,算是得報了!同時,黑夫也不由佩服起這位縣右尉來,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對手,維護(hù)了自己的權(quán)威,還收買了他這位“壯士”的心,一石二鳥,打的漂亮。
不再理會口中罵聲不絕的賓百將,在癸什的一片歡呼聲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隊伍中。他按照承諾,將那些肉干分與什中眾人,又雙手高高舉起土壇里的米酒,仿佛這是自己贏得的獎杯……
“黑夫兄弟!”
季嬰激動得滿眼淚花,只有他知道,黑夫這些時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東門豹歡呼起來,沉浸在勝利中,小陶也在他旁邊傻笑。
“得最!”個頭最高的牡喜若狂,將堂兄彘高高舉了起來。
平、可、不可三人相視而笑,他們知道,之后幾天,他們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穩(wěn)的朝伯,也在捋著山羊胡須發(fā)笑,手禁不住微微顫抖,這恐怕是他十幾次服役中,經(jīng)歷過最輝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終于安撫了興奮的眾人,他擠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們或畏懼、或敬佩的情緒中,自動分開一條道后,黑夫徑直走過去,一把將準(zhǔn)備跑路的垣柏揪了出來!
“垣柏什長�!�
黑夫看著這個滿臉苦澀的有錢人,摸出了懷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藹的笑:“別急著跑啊,別忘了,你還欠我四千錢呢!”
第0031章
盆滿缽滿
這一天下午,朝伯幾人在茅草屋內(nèi)說著早上的大比場面,但眾人明顯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時不時失神發(fā)呆,可和不可兩兄弟更是頻頻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則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盤腿坐在稻草墊上,看似鎮(zhèn)靜地編著草鞋,可以往靈巧的雙手,今日卻不知為何頻頻出錯。
“錢來了!”
這時候,卻聽到外面?zhèn)鱽硪宦暩吆�,眾人立刻停下了手邊的事,齊齊站了起來。
接著,門被一腳踹開,瘦巴巴的季嬰捧著一個大陶盆,笑容滿面地走了進(jìn)來,牡緊隨其后,他的一對大巴掌端著一個小土缽,臉上也洋溢著喜悅之情。
這之后,黑夫、東門豹也走了進(jìn)來,將門復(fù)又帶上,把一切艷羨、嫉妒的目光都擋在外面。
季嬰、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眾人立刻就圍了過來,卻見盆、缽里一共盛著四個草編的畚箕,畚(běn)箕里面,則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金光燦燦銅錢!
這時代,青銅不稱之為青銅,而通稱之為“金”,因為在入土氧化前,銅錫合金其實是亮黃色的。但又與作為上等貨幣的黃金有區(qū)別,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區(qū)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銅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黃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這些銅錢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輝,讓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許久的幾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他們都是貧苦出身,這輩子,還真沒見過這么多錢!
最夸張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擁抱這些銅錢,樂呵呵地說道:“讓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則更冷靜些,顫抖地說道:“這些,當(dāng)真有四千錢么?”
“有。”黑夫笑道:“千錢一畚,垣柏一共給了吾等四畚。季嬰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數(shù)過的!的確是四千錢,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個下午,就把錢湊齊送來了,不愧是縣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當(dāng)然,這都是因為他們之前請官吏作證,定下了契券,沒辦法賴賬。
這么一說,眾人便放心了,但接下來問題就來了,這錢,應(yīng)該怎么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經(jīng)歷過這么多天后,什長的威信已如日中天,眾人都聽他的。
“我是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來,選了一畚,將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兩錢拎起,把它們分成五份,每份200錢,擺到一邊。
“牡、彘、平、可、不可,你們五人,一人200錢�!�
他又將手伸向了另一個畚箕,將里面的一千錢分成三份。
“季嬰、小陶,一人300錢。朝伯400錢�!�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錢出來,擺到了東門豹面前。
“東門豹,500錢。”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錢歸我,汝等覺得,這么分可還妥當(dāng)?”
黑夫分錢的時候,眾人都屏住呼吸,沒有說一句話,末了才面面相覷,有的人心滿意足,但有的人,卻有些意見。
“我還以為是十個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錢的平有點酸酸地說道,同時嘀咕了一句:“什長自己拿的真多……”
“你這廝!”
黑夫還未表態(tài),季嬰、東門豹兩個黑夫的鐵桿頓時大怒,但第一個斥責(zé)平的,卻是眾人里年紀(jì)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
朝伯氣呼呼地指著平道:“汝真是沒記性,當(dāng)初吾等說不愿爭大比第一時,是什長拍板,讓吾等盡力而為,沒有什長首倡,便沒有這些錢�!�
“再者,什長這幾天來日夜訓(xùn)練吾等,將家傳的訓(xùn)練之法都掏出來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豈能進(jìn)步如此神速?”
“最后,當(dāng)初是什長一人與那垣柏行契券的,為了這四千錢,把自己都搭進(jìn)去了,若是輸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要去給垣柏做兩年仆役!絕不牽連吾等。如今贏了,卻心甘情愿與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還從未見過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說一句,平的臉色就白了一分,頭也越來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氣將這些天擠壓的心里話都說了出來:“在我看來,什長就算拿一半錢,都沒問題!”
“朝伯說了句公道話!”東門豹、季嬰拍手稱快,小陶、彘、牡等人也點頭稱是。
整個過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語,一直等到眾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讓他們安靜下來。
“其實我這樣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錢,這是汝等努力訓(xùn)練應(yīng)得的獎勵�!�
“季嬰這些天里,沒少替我規(guī)勸撫慰眾人,有小功,所以當(dāng)?shù)?00�!�
季嬰聞言,得意洋洋地朝眾人點頭,錢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這份功勞,沒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著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脅賄賂,卻不畏強(qiáng)暴,斷然拒絕。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學(xué)得最快,動作做得最標(biāo)準(zhǔn)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為準(zhǔn),我沒說錯吧?故而也當(dāng)?shù)?00錢。”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臉又紅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這些天來知無不言,幫我改進(jìn)訓(xùn)練之法,功不可沒,又是長者,故而應(yīng)得400錢�!�
“應(yīng)該做的,應(yīng)該做的�!背窖蚝毼㈩潯�
“東門豹是伍長,這些天來全力協(xié)助我,這個更不用說,應(yīng)得500錢。”東門豹朝黑夫點了點頭,分錢之事,黑夫已經(jīng)事先與他商議過了,東門豹重義輕財,一點意見都沒有,全憑黑夫做主。
黑夫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又指著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經(jīng)說過,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誰覺得我分錢不公,大可提出來,若是眾人都覺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將這些錢全給你!”
說完話后,他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緘默其口,包括那個意見最大的平在內(nèi),沒有人再敢說半個不字。
“200錢夠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錢笑道:“可以讓我買件厚冬衣,再添兩雙粗布履,還有什么不滿的?”
“不錯,什長分的公平,吾等無話可說!”他的弟弟牡難得說了句話。
“除了錢外,什長還將酒、肉分與吾等,又幫吾等減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還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豬狗吃了!”季嬰咒罵起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將各自的錢收入囊中,室內(nèi)再度恢復(fù)了歡笑……
……
癸什分錢,雖然是關(guān)上門做的,但有季嬰那個大嘴巴,很快便傳了出來,更卒們對此議論紛紛,艷羨不已。
就這樣,到晚間時,“黑夫分錢”一事已經(jīng)借由陳百將之口,傳到了縣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來這公士黑夫不僅有一身武藝,能做好什長本職,將烏合之眾練得秩序井然,而且還分賞平均有理,是個人才�!�
他目光看向陳百將:“這樣的人,若不為吏的話,是吾等的失職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陳百將一愣,他雖然看出右尉對黑夫的欣賞,卻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讓黑夫為吏的打算!
算起來,黑夫有爵位,已經(jīng)成年,為吏的硬性條件已經(jīng)滿足了。但經(jīng)過此事后,這人是徹底和左尉、賓百將結(jié)仇了。這當(dāng)頭,右尉卻想任其為吏,這是什么意思?是要徹底和左尉翻臉?還是只想在調(diào)走之前,讓左尉如鯁在喉?
而且,秦國置吏的途徑有很多,右尉是要親自舉薦?亦或是讓地方自行推擇?還是請縣令征召?第一種風(fēng)險太大,后兩種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卻擺了擺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結(jié)束再說不遲!”
……
另一邊,黑夫并不知道右尉與陳百將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結(jié)束后,所有更卒開始合編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開始練習(xí)“分而合之,結(jié)而解之”。
學(xué)會了這些,他們就是合格的預(yù)備役,隨時可能被征召到軍中,分發(fā)兵器,進(jìn)行更加專業(yè)的訓(xùn)練,然后便是踏上真正的戰(zhàn)場。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礎(chǔ),在合練時也是動作完成最快的,不過黑夫總覺得,訓(xùn)練他們的陳百將,這幾日總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態(tài)度不再是之前那種施恩于下的高傲,變成了熱情的籠絡(luò)……
至于賓百將,自從那天他被右尉嚴(yán)懲,當(dāng)著更卒、縣卒的面在這校場上深蹲蛙跳十圈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據(jù)說是在養(yǎng)身體,畢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斷了吧。而且往后,賓百將恐怕也沒法再在校場立足了,據(jù)說有可能調(diào)到安陸縣下面的幾個鄉(xiāng)任職。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后一次合練后,更卒們被允許休息半天,但不準(zhǔn)外出,從明天開始,他們就將開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頭了。
黑夫回到茅屋里,和眾人商量著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時賞賜下的肉干,改善下伙食?
他本來說要將肉全分了的,可眾人不好意思,只讓黑夫分出來五根,留五根曬著,等服完役帶回家去。反正肉干都用鹽漬過,大冬天里也不會腐敗。
至于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規(guī)定,就算你過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塊肉,哪怕不值一文錢,也要按盜竊罪論處,剃了你滿頭烏發(fā),從此沒臉見人。
有了黑夫帶頭,東門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條肉干拿出來兩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來,眾人每天都能吃上點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這時,去借釜炊的季嬰回來了,這廝在屋外便大聲喊道:“黑夫,校場外面有人來找你,說是你兄長!”
第0032章
伯兄
安陸縣南門校場外,黑夫的兄長,公士衷站立于此。
衷年紀(jì)剛滿三十,身高七尺有余,相貌和黑夫有幾分相似,頭頂纏著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須,穿著一身粗布褐衣,并不十分保暖。
讓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明明拿著一件厚實的新縫冬衣,卻寧可在十月份的寒風(fēng)里凍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雖然是公士,有百畝土地,可因為前年給亡父辦喪事,去年又給衷治腿傷,幾乎耗盡了所有的錢帛,如今日子過的很緊巴。
到了冬天,連冬衣都得讓三個兄弟輪著穿,誰出門就讓誰披上。這件衣服,一針一線皆是阿母親手所縫,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來塵土飛揚,將衣裳弄臟了,新衣嘛,還是讓弟弟來穿吧。
此時此刻,衷就這么搓著手哈著氣,在門口兩個縣卒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夫,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愿意成為話題的焦點。
好在進(jìn)去傳話的人沒有讓他等太久,不多時,衷就瞧見校場內(nèi)有個身影一路小跑出來,大老遠(yuǎn)就朝他揮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對家里大哥的稱呼,黑夫就這么一溜小跑地來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么來了�!�
“當(dāng)然是奉母親之命,來給你送冬衣,母親這些天里日夜不息地縫衣,就是生怕你凍著�!�
見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掃到黑夫身上,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披著一件厚實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發(fā)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標(biāo)志,看來傳聞非虛啊……
“嗨,我早該寫封信傳回去告知母親和伯兄。”黑夫一拍腦門,有些懊惱,他解釋道:
“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錢,已經(jīng)置辦了全身衣物,不必讓伯兄再大老遠(yuǎn)送衣過來,你腿腳不方便……”
黑夫很是慚愧,衷去年服兵役時,落下了腿傷,至今未好,平日里干農(nóng)活都艱難,從云夢鄉(xiāng)到安陸縣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簡直無法想象,他是怎么走過來的。
“讓驚過來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顧母親即可�!�
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自己已經(jīng)穿得熱乎的衣服脫下,不由分說地披在衷身上,又接過他手里大老遠(yuǎn)送來的冬衣,穿上以后,滿臉歡喜。
“還是母親做的衣裳暖和!”
衷將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驚年紀(jì)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誤事,更何況……”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場轅門站崗的兩名縣卒,將黑夫拉到一旁,小聲問道:“就算不為送衣,我也會專程來一趟縣里。黑夫,你好好告訴為兄,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么來的!”
原來,自打黑夫離開家后,衷就三天兩頭聽到傳聞。
最開始是有人回夕陽里,說看到黑夫被一個亭長抓到縣獄去了,要吃官司!
這噩耗可把全家人嚇得不輕,母親卻不相信,她頭也不抬,一邊擺弄著手里的機(jī)杼,一邊說我家黑夫是個老實孩子,絕不會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給黑夫縫補(bǔ)著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與衷有過節(jié)的里正就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冷嘲熱諷地說了一堆話,讓全家人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