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等季嬰說，黑夫就認(rèn)出來了，正是他們上個月擒獲的楚盜之一，前幾天一直沒有見到，也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帶出來，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們走近了，黑夫才愕然發(fā)現(xiàn)，那名楚盜刑徒的左足，從膝蓋以下，皆不翼而飛！
……
PS：關(guān)于孟姜女故事原型、時代，有興趣的可以看看顧頡剛先生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第0035章
秦國沒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東門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鐵鍤道：“他大概是不甘為刑徒，試圖逃跑。我聽說，像這種一生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斬趾，跑第二次，斷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無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那楚盜身上滿是泥土，傷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來吧，這家伙也真能跑，沒了左足還要試圖逃走。
東門豹也嗟嘆道：“真佩服此人的執(zhí)拗，若是我，沒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認(rèn)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焙诜蛞膊恢约涸撌鞘裁辞榫w，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點，但更多的，只是在慶幸自己不是那個楚盜。
卻見巫祝、縣司空將斷足的楚盜帶到黑夫他們剛修好的城墻拐角處，巫祝念念有詞，一會抬頭望天，一會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儀式……
“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絲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見過類似的場面，沉吟之后緩緩說道：“城墻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墻內(nèi)，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墻堅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輕的更卒們皆是一驚，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難道說，萬喜良被埋入長城一事，雖是訛傳，卻也有類似的事發(fā)生過？”
黑夫知道，雖然主導(dǎo)秦國的法家傾向于無神論，認(rèn)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國民間，從關(guān)中隴上的黃土高原，到云夢澤畔的江漢之濱，迷信之風(fēng)依然十分濃烈。
尤其是南郡，曾經(jīng)是楚國故地，更是巫鬼盛行。雖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將此斥責(zé)為“淫僻惡俗”，但實際上，就連秦國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亞駝三位神巫。安陸縣也有被官府承認(rèn)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廟宇祭壇隨處可見。
就連小小的曲陽湖，也有一位“曲陽君”，雖然秦國不允許以少男少女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時不時還是會殺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盡斷足折磨的楚盜，就像一條狗，或一只彘似的，被當(dāng)場割喉殺死。動手的人干凈利落，沒讓他再受痛苦，鮮血流到曲陽湖里，染紅了湖泊一角，與天空上殷紅的晚霞交相輝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舉行的儀式里，楚盜胸前被嵌入一枚銅箭簇，在悠長的歌聲中，楚盜的尸體被大伙七手八腳地抬到城墻拐角處特地留出的縫隙里，用土磚封了起來……
他的血肉，從此以后就要和這道城墻凝結(jié)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個亂世，墻磚剝落，才能重見天日。
至此，這段城墻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個月來一直板著臉的縣司空終于露出了笑臉，他讓庖廚給更卒們燒了一鍋肉湯，讓大家吃個飽飯，還將每個什的什長叫到一起，向他們道謝……
“過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虧二三子約束得當(dāng)，城墻才能按時完工�！�
在縣司空之后的講述中，黑夫才知道，原來這位總工頭也不容易，秦國有專門的《司空律》針對土木工程之事，簡直是細(xì)致入微，連筑墻的模板、橫木等建筑材料的損耗，更卒、刑徒每一頓飯食的規(guī)格、數(shù)量都有明文規(guī)定。
在秦國，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頭一樣從中動手腳，賺取利益？做夢去吧！
更令縣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里還要求說，如果開工前他對工程所需勞動力估算有誤，造成施工時間超期兩天以上，他就會因為“不察”，而受到處罰。
所以前些天，縣司空才板著臉，對工程質(zhì)量要求極高，雖然沒有到后世赫連勃勃筑統(tǒng)萬城以錐刺入一寸便要殺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懶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來。
好在，黑夫他們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這天，順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松了口氣時，縣司空喝了一口肉湯，卻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為，修完城墻便完事了，今后一年，若是這墻垣出了問題，仍要拿吾等是問！”
原來，秦國的土木工程有一個“保修期”，工頭和修城的勞動力要對自己修建的這一段負(fù)責(zé)。若是一年之內(nèi)出了質(zhì)量問題，導(dǎo)致城墻開裂倒塌，負(fù)責(zé)修筑的更卒就要被抓回來重新修繕，保修期還不算你服徭役的時間！
“這么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鑲?cè)氤菈Φ某I真能管點用，讓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漲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這徭役實在是苦，黑夫已經(jīng)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過仔細(xì)想想，這項“問責(zé)保修”制度要是能流傳到后世的話，什么彩虹橋坍塌，高樓完工一個月就開裂等混賬事也不至于那么泛濫。至少在秦國，所有人都可以拍著胸脯保證：“我大秦，沒有豆腐渣工程！”——雖然這時代豆腐都還沒被發(fā)明出來。
黑夫知道，因為夯土夯得太結(jié)實，秦直道殘存路段兩千年后都很難長出草來。
都江堰、靈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現(xiàn)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還在使用。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但問題是，生產(chǎn)力如此落后的情況下，為了達(dá)到這種標(biāo)準(zhǔn)，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這天夜里，黑夫躺在城垣下的臨時窩棚里，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風(fēng)嗚嗚地吹，仿佛是那個被鑲在城墻里的楚盜在悲鳴。
來到這時代已經(jīng)月余，在這里，他見證了秦律的嚴(yán)謹(jǐn)精密，秦吏們操控著這個國家的高效運轉(zhuǎn)，正像荀子入秦所見到的那樣：“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這樣的，不得不說，秦律的確是領(lǐng)先時代的開創(chuàng)。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見到的另一面，這依然是一個處處充斥著野蠻的時代，對升斗小民而言，生活處處艱辛兇險，一不小心觸犯法律，就要遭受嚴(yán)酷的懲罰，永無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雖然沒到滿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夠高的了。
先進(jìn)與野蠻共舞，人性與無情并存，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后世抹黑的那么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么美好……
就這樣輾轉(zhuǎn)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著。
到了第二天，總算是熬到了工期結(jié)束，黑夫他們都被縣司空喊去簽一塊木板文書，上面蓋了官寺的印章，證明這次服役期滿，這叫做“致”。
縣司空說，這份文書會被一分為二，一份提前送到戶籍所在地，另一份讓更卒們自己拿著，千萬別丟了。
你自己聲稱服役歸來？那可算不得數(shù)，必須有官府開具的證明。
若是應(yīng)募的更卒回到家鄉(xiāng)，結(jié)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來的，就會被罰去邊疆服苦役四個月……所以啊，別想著偷奸�；�，還是老實點，服役是每個秦國公民必須履行的義務(wù)。
辦完這些手續(xù)后，他們回到校場那邊重新集結(jié)，陳百將又點了一次人數(shù)，才宣布此次服役結(jié)束，他們要在今夜前離開校場。
癸什眾人松了口氣，相互祝賀這場服役順利結(jié)束，打算約著順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這時，陳百將卻和顏悅色地喊住了黑夫，說縣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壞，司空將紅（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復(fù)垣之，勿計為（徭）�！夺媛伞�
以人鑲?cè)氤菈榧榔�，并非胡編亂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墻拐角處，的確掘出了一名受過刑罰的男性刑徒尸骨，被當(dāng)做祭品安置在此。
第0036章
可愿為吏？
“縣右尉找我？”
這是黑夫沒有料到的，跟著陳百將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開了。
“會是什么事？難道說……”他心中一動，卻又裝作一臉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跟隨陳百將步入縣尉官署。
秦國的縣級政府，大體分為民政經(jīng)濟、司法、軍事治安三大塊，分別由縣令、縣丞、縣尉負(fù)責(zé)。其中縣令是長吏，縣丞、縣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擁有自己單獨的治所與官衙。
黑夫進(jìn)過縣丞的官署縣獄大堂，如今再來這一墻之隔的縣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裝飾，吏員來去匆匆，不同的是，這里軍事色彩更重。
只見門口衛(wèi)兵披甲相對而站，一動不動，直直穿過二堂，戒備漸漸嚴(yán)密了起來，持矛肅立的兵卒們?nèi)揭粛徫宀揭簧�，給他一種進(jìn)入軍營的感覺。
想想也是，縣尉的職責(zé)，本就是掌治安捕盜之事。到了戰(zhàn)時，或者邊境征召徭役時，更要帶著全縣的壯丁趕赴前線，相當(dāng)于后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裝部兩個單位合在一塊，這么一想，黑夫?qū)@反而有幾分親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陳百將和黑夫還被尉史攔了下來，要他們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后又脫去鞋履才得進(jìn)入。
陳百將在前，穿著足襪小步趨行，而黑夫就尷尬了，因為他連雙襪子都沒有！
黑夫只得光著腳，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輕輕走動，但還是發(fā)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好在他來之前匆匆用冷水沖過澡，還重點照顧了下腳，上面沒有泥土異味，不然更尷尬……
時值午后，陽光從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見，左邊是擺放簡牘的書架，右邊是擺放矛、戟、弓、劍，戈五種武器的“蘭锜”，上面染了紅漆，十分顯眼。
而大堂正中央，縣右尉杜弦穿著一身便裝，頭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后，持筆批閱著簡牘。
別以為軍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國，除了尉史、牢監(jiān)之外，各個縣的游徼與亭長等負(fù)責(zé)社會治安的小吏，都由縣尉來統(tǒng)領(lǐng)。每個月從各鄉(xiāng)、亭發(fā)上來的案件、捕盜文書，可以堆滿案幾了，肚子里沒點墨水，怎么處理這些公務(wù)。
黑夫還窺見，縣右尉的手邊，不僅擺放著他的銅印黑綬，還有半枚虎符……這是兵權(quán)的象征。
“稟右尉，公士黑夫帶到……”陳百將雙手合攏，長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學(xué)著他來一遍。
“小人黑夫，拜見縣尉！”
杜弦手中的筆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點了點頭：“來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說是坐，其實就是到堂側(cè)跪坐，雖然膝蓋下的墊子挺軟的，但黑夫卻只能學(xué)著陳百將的模樣，屁股微微沾著腳跟，上身挺直。這叫做“跽”，以示對地位遠(yuǎn)高于自己之人的莊敬。聽陳百將說，這位杜弦不僅是右尉，還是爵位第6級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經(jīng)見過的喜還高一級呢。
杜弦一直沒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坐著。期間，陳百將還躬著身子湊到杜弦跟前，眼睛看著黑夫，不知跟他說了些什么……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暗暗猜測縣尉和陳百將的用意。這右尉杜弦的手段，從那天他懲戒賓百將，并讓左尉鄖滿無話可說一事便能看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他猜的沒錯，從黑夫進(jìn)門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觀察他。
聽陳百將說，這個黑夫在得到大量錢幣后，沒有大吃大喝，而是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兄長帶回家去，對家人能如此，這應(yīng)該是個有報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兢兢業(yè)業(yè)，沒有出格舉動，此人還算沉得住氣，沒有因為一時得志而忘形。
來官寺之前，他還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勞役的泥土。入堂之后，沒有像某些鄉(xiāng)野村夫一般四處張望，誠惶誠恐。而是學(xué)著陳百將，一板一眼地做著禮儀，這說明，這是個聰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認(rèn)為，他自己和任人唯親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單看其能力，還看其本性，這樣的人，才值得提攜。
于是杜弦終于放下了手里的簡牘，問道：“公士黑夫，早就聽聞你武藝不俗，可敵三人，本尉問你，可會用五兵？”
黑夫背后就是“蘭锜”，所謂五兵，則是上面的矛、戟、弓、劍，戈五種這時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實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觸軍中兵刃，故只會用劍，能拉開獵戶的弓，但射不準(zhǔn)�！�
“會用劍便可，劍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問道：“聽聞你還能讀能寫？從何處學(xué)的�！�
“年少時家境尚可，與兄長一起，隨里中一位老丈學(xué)的�！�
“能識多少字？會寫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體都認(rèn)得，但只能寫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詢問了黑夫一番后，杜弦開始直奔主題：“本尉不喜歡說話繞彎子，今日喚你前來，是要問問你，可愿為吏？”
毫不猶豫地，黑夫立刻應(yīng)道：“愿意！”
經(jīng)過這月余的親身體驗，他總算是明白了，在秦國，社會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將士外，當(dāng)數(shù)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為秦吏，不但參軍時直接就是基層軍官，平日里還可以積累勞績升職，立功拜爵的機會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進(jìn)秦國的公務(wù)員隊伍。
黑夫長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進(jìn)學(xué)室學(xué)律令，沒有為吏的途徑！”
據(jù)黑夫所知，秦國雖然沒有科舉考試，但入仕的途徑還真有不少，除了戰(zhàn)場立功拜爵外，還有“任子”“推擇”等。但前者是蒙恬、王離、李由等官二代的專利，后者相當(dāng)于漢代的“舉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財富，才會被鄉(xiāng)人推舉。
更多的，還是進(jìn)入學(xué)室，向法吏學(xué)習(xí)律令，通過考核后順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當(dāng)于后世的干部培訓(xùn)班。但入學(xué)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須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這種苦出身，以上途徑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員舉薦自己，或者因為做事出類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只是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縣右尉卻突然抽冷問了他這么一句，難不成，自己終于要脫穎而出了？
“沒有途徑？哈哈，我看不然�！�
這時候，陳百將作為杜弦的親信，知趣地接過了話頭：“眼下，便有這么一個機會，黑夫，你可還記得湖陽亭長？”
“當(dāng)然記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這廝，在縣城的這月余時間應(yīng)該很平靜才對。
陳百將道：“上個月他因與你的官司，被罰為鬼薪，這之后湖陽亭長一職便空缺了出來。縣中并無合適官吏繼任，當(dāng)?shù)匾矡o人推擇人選……”
他話音一頓，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頷首同意后，才又道：
“這時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還將你擒賊拜爵、旬日演兵奪魁之事告知縣令。縣令讓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過官吏考核，便可試任湖陽亭長！黑夫，如此天賜良機擺在你面前，還不快快拜謝右尉！”
第0037章
順桿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員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記勿忘！”
黑夫他們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在縣尉官衙門前道別時，陳百將還對反復(fù)囑咐，勿要失期！
他還鄭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當(dāng)上湖陽亭亭長，你也勿要忘記，是誰一手提攜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黑夫當(dāng)銘記在心，我家鄉(xiāng)有句話，叫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黑夫不敢忘記右尉大恩！當(dāng)然，也不會忘記陳百將的美言……”
“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這句話不錯，我當(dāng)轉(zhuǎn)告右尉。”
和做事舉重若輕的縣右尉杜弦不同，陳百將只是個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的人，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便好，黑夫亭長，我可盼著你我成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罷，便與黑夫告辭而去。
黑夫朝陳百將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頭，方才的笑容卻早已收斂，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滿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鏡似的。
許多年前，荀子曾經(jīng)敘述來秦國的見聞，說是“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
這話沒錯，秦國的確有很多像喜那樣，不朋黨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還是把秦國看得太片面。
雖然商鞅變法曾試圖杜絕在六國泛濫的徇私舞弊，山頭主義。可秦那么大，郡縣那么多，法律雖然嚴(yán)苛細(xì)密，但只要人活著，就抹不開人情關(guān)系的千絲萬縷，豈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話，當(dāng)年秦昭王時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鄭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職上，到頭來卻因其投敵而被連坐問責(zé)丟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說，眼下安陸縣兩尉的明爭暗斗，也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剪影。
右尉杜弦雖然是主官，但卻是外來的，在當(dāng)?shù)馗簧睢榱瞬槐蛔笪距y滿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親信為羽翼�；蚴顷惏賹⑦@類南郡學(xué)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這樣，出身卑微，卻又有些本事的當(dāng)?shù)厝�，因為這樣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經(jīng)過這月余的種種事件，黑夫已經(jīng)徹底和左尉一系結(jié)仇，為了避免隨時來臨的打擊報復(fù)，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這也多虧了他在捕盜、旬日演兵二事里證明了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不然的話，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離開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這點后，又嘆了口氣：“雖然知道縣右尉絕非無的放矢，但我還是感激他，感謝他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
亭長雖小，只是“斗食”級別的小吏，用后世的話說，連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話又說回來，后世哪個剛畢業(yè)出校門的警校學(xué)生能有此際遇？能當(dāng)上基層派出所所長？黑夫在旬日演兵時迫不及待地表現(xiàn)自己，為的不就是這么一個機會。
秦國擁有戰(zhàn)國時代，天下最公平的階層流動，所以黑夫相信，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
雖然他最后是被人攢在手里，隨時可能當(dāng)做武器刺向?qū)κ�，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斷的，肯定是武器…�?br />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順桿爬，爬到哪是哪了，這是他步入名為“仕途”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這桿上，你可得做好心理準(zhǔn)備，一抬頭全是屁股，一低頭全是笑臉。
不過事還沒完，任免一個亭長，并非縣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縣令提議征召的人選，但人事任免權(quán)不在他這，而在縣令以及其下屬“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兩百石官吏，和獄掾喜同級，負(fù)責(zé)人事任免、官員進(jìn)退，相當(dāng)于后世的縣委組織部部長。
黑夫沒記錯的話，再過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縣，大漢朝的第一任丞相蕭何也會做這官，由此結(jié)識了泗水亭的劉所長……
“這么算的話，我豈不是比劉邦還早好幾年當(dāng)上亭長？”黑夫想到了這茬，不禁一樂。
但別高興得太早，在此之前，他還得經(jīng)過一道考驗，那便是秦國的公務(wù)員考試——官吏考核。
此時的秦吏分為文法吏和武吏兩種，亭長要負(fù)責(zé)捕盜、治安，屬于武吏，對個人武藝是有要求的，所以縣尉才問他會不會“五兵”，要當(dāng)亭長，至少得精通一種。對此黑夫倒是不愁，對自己的本事，他還是有信心的，不能給警校丟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藝外，還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國的秦，“事皆決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發(fā)布的公文《語書》中對良吏、惡吏的區(qū)分標(biāo)準(zhǔn)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惡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為亭長，除了抓賊外，還要手持二尺木牘，向沿途民眾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為了在“主吏掾”面前，證明自己是可以勝任亭長職位的良吏，黑夫必須經(jīng)過一番你問我答的“法律答問”，才算過關(guān)。
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雖然這些天他知曉了不少法律，可總體而言，依舊是個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沒讓他立刻就去考試，而是將考核時間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為按照秦國的慣例，從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員任免的時間。
“現(xiàn)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說，只剩下一個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難，要他一個月內(nèi)背熟《盜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難事，因為字不多。難點在于，要根據(jù)不同案例嫻熟使用，秦國的刑罰觀念，與后世可大相徑庭啊。
自己該去請教誰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縣上要員，與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緣，哪有時間教他學(xué)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這“黑夫”之所以識文字，是因為小時候家里條件還好時，和大哥衷曾在夕陽里呂嬰，鄰近的匾里閻諍，兩位老人家那里學(xué)過簡單的讀寫。
這二老曾是縣、鄉(xiāng)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對律法不解之處還會上門詢問。黑夫家與他們有些交情，回去以后當(dāng)上門拜訪。
如此想著，黑夫便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回去收拾行囊歸家，不僅是為了早些見到家人，也為了自己的未來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場屋舍時，天色已經(jīng)近晚，昔日被更卒們擠滿后熙熙攘攘的校場，也變得空蕩寂靜，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燈瞎火，連灶都全熄滅了。
他不由遺憾地說道：“本來說好要和季嬰他們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卻被右尉喊去，這個時辰，他們恐怕都先行離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