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對他們家而言，冬至日不單單是一個節(jié)氣，還是個特殊的日子。
和藹的大母（祖母）總喜歡抱著陽和月，絮絮叨叨地談?wù)撏隆?br />
她說，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時候出生的。湊巧的是，叔父驚，也是兩年后的冬至日莫時出生的，他的出生純屬意外，是大母去給大父送飯時，被一只跑過身邊的兔子所驚，突然來到這個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這件事來開玩笑，說叔父驚是為了和仲父趕上同一天出生，才急沖沖降生的。
每每聽到這，陽和月都會好奇地問，小孩如何出生，是石頭里蹦出來的？還是從井里撈到的？亦或是那只兔子變的？
對此，大人們都面面相覷，避而不談。
但對黑夫和驚同一天出生這件事，那位住在鄉(xiāng)中，雖然不識字卻懂《日書》，常給人定日子時辰的姑大母是這樣認(rèn)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脈相連，黑夫和驚，不單是親兄弟，還注定會同生共死……聽上去神神叨叨的。
總之，冬至日對他們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別了，這一切，全是因為仲父！
陽揉著眼睛走出房門時，發(fā)現(xiàn)母親和姑姑正庖廚里忙活，燒火架釜，釜上還有蒸飯用的木甑。待陶釜里的水燒開后，便將已經(jīng)泡得脹鼓發(fā)白的米舀進(jìn)熱氣騰騰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時，庖廚里便蒸汽滾滾，濃濃的米香不斷地從廚房溢出，聞得陽直流口水。
這時候，仲父也彎著腰進(jìn)了廚房，他們家都是世代窮人，可不知道什么“君子遠(yuǎn)庖廚”的古怪規(guī)矩，仲父不顧煙火嗆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時注意著火候。
在他喊可以時，叔父等人就齊齊進(jìn)來，將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飯，乘著熱乎，一股腦倒在洗得干干凈凈的石臼里。
接下來，便是最讓陽覺得好玩的時候了，卻見姑父櫞脫了冬衣，光著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則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面。
二人一人一邊，先將石碓里的米飯捱爛，然后姑父揚(yáng)起木槌用力舂搗，仲父也看準(zhǔn)他的節(jié)奏，抬腳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錘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里，不斷舂砸滾燙的米飯，發(fā)出了“嘭咚、嘭咚”的聲音，使之變成了一個粘稠的飯團(tuán)……
哦，不該叫飯團(tuán)，仲父對陽說，這東西，叫“年糕”。
“過年沒吃上，只好冬至吃了�！敝俑感χ绱苏f道，但陽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叫“冬糕”？
這個過程里，仲父還允許陽和剛醒來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歲的女兒“辰”，從石臼里抓一把糯米飯在手，跑到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兄妹三人手上、嘴邊都沾滿了黏黏的飯粒，最后指著對方的模樣，咯咯地笑了起來，開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趕地打鬧，而后，前院的大黃犬也加入了進(jìn)來。
叔父驚也看著他們笑，換了平時，這個長不大的孩子王已經(jīng)跑過來和她們一起玩鬧了，但此刻，他卻被仲父分配了任務(wù)。蹲在旁邊，每次木槌落下的間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濕手掌，伸進(jìn)石臼里，將未捶的飯團(tuán)翻過來，覆蓋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這么循環(huán)往復(fù)，最后，一直將其捶成實礅礅的一大團(tuán)，才算舂好。
到這時，陽看見，姑父已經(jīng)氣喘如牛，說這活真是累人，手臂酸痛，虎口發(fā)麻。而反觀操作踏碓的仲父，卻臉不紅氣不喘，跟沒事人一樣。
卻見仲父繼續(xù)指揮眾人，將舂好后放在長案板上的大塊米糕再揉幾遍，然后，捏成幾個長條，抹平上面的皺褶，再均勻地涂上少許熱膏。最后親自用刀，將長條切成大致均等的十?dāng)?shù)小塊，而后用砧板一壓，一個個酷似碟狀的圓形年糕就呈現(xiàn)在面前。
仲父甚至饒有興致地用雹突（蘿卜）刻成印章，抱著陽和月，讓他們用自己的小手，捏著印章，使勁往年糕餅子上一蓋，一個圓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現(xiàn)在年糕上面……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給她也做了一個，蓋在年糕上，留下了一個五角星……
“圓的就是陽，彎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陽和月坐在仲父寬闊的臂彎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騎在仲父脖子上歡快地叫出聲來。
小孩子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每天吃的米飯，還可以變得這么有趣！
“不僅好玩，還好吃呢�！焙诜蛏砩蠏熘齻�孩子，大笑起來。
在之后兩千多年里，中華大地的食譜會漸漸發(fā)生變化，粟將慢慢從主角的位置退下來。最終，北方會變成麥子的天下，而南方，則一直是水稻的王國。
中國人喜歡統(tǒng)一，國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卻得分個南北，斗斗黨爭。
在北方人看來，南方人“飯稻羹魚”，那是多么辛苦的日子啊，甚至?xí)䴙樗麄兏械酵椤?br />
可若讓南方人自己來說，米飯就著鮮美的魚湯，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饅頭干饃那才叫沒勁呢！
對于南方人而言，饅頭面條之類，可當(dāng)早點、宵夜，但正頓主食，還得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才能管一天的飽。在他們眼里，稻米就像老妻，攜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厭；面是小妾，外廂伺候著，偶爾嘗嘗鮮就行。北方人則覺得，這關(guān)系怕是弄反了吧……
說白了，飲食的差異，不過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管地里種著什么，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這才是吃貨國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過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過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餃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正巧，這南郡安陸，也是目前秦國的極南郡縣，再過千把年，這里就是“湖廣熟天下足”，也算魚米之鄉(xiāng)。莊稼更是粟米和稻谷各半，甚至還有些糯稻，唯獨麥子種的少。
于是黑夫便回憶著前世小時候在老家過年的場景，將那熱鬧的舂年糕景象，復(fù)制到了這兩千多年前……
只可惜，他沒有時間做出磨來，沒辦法將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兒八經(jīng)的年糕，眼前這些東西，沒那么精細(xì)，稱之為“糍粑”似乎更妥當(dāng)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種，全家人齊心協(xié)力舂著年糕，老老少少，笑語喧嘩的年節(jié)場面，卻是實打?qū)嵉摹?br />
小孩子們尤其喜歡這種場面，他們?nèi)嗽谠鹤永锬阕肺亿s，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溫情在其間，心齊了，方能打出粘團(tuán)不散的年糕！
“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焙诜虿挥筛锌f千。
……
到這時候，體力活差不多干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來，讓大嫂和阿姊再回廚房蒸一道，熱騰騰的年糕出釜后，軟軟的，扯一塊，可以隨手包成年糕團(tuán)子吃。
驚性子急，扯了一團(tuán)就往嘴里塞，結(jié)果燙得哇哇大叫。黑夫則慢慢吹涼點，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閉上了眼，那筋道軟糯的感覺，讓他無比熟悉和眷戀。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點他讓驚去鄉(xiāng)市買來的麥芽飴糖，入口別提多甜了，三個小孩子尤其喜歡，吃得合不攏嘴。
小月還懂事地捧著一塊蘸了飴糖的年糕，遞到了黑夫母親跟前，奶聲奶氣地說“大母吃”，母親則欣慰地接了過來，只是這年糕有點粘牙，對齒發(fā)動搖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親只是隨便吃了點，又繼續(xù)端起了粥，看著這闔家團(tuán)圓的場景，這就是身為母親，最佳的美味了……
當(dāng)然，年糕也可以蘸醬、蘸鹽，但黑夫不提倡那種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統(tǒng)，咸的，統(tǒng)統(tǒng)是異端！”
黑夫開始拉著侄兒侄女，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一邊的驚卻當(dāng)著他的面，將用膏油就著鹽烹過的一塊年糕一口吃下，還吧唧著嘴說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兒圓了，對年糕的味道贊不絕口，說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過去他們是苦中作樂，今日，卻是甜中享樂。
全家人是圍坐在一起解決這頓飯的，雖然這時代貴族都實行分餐制，各自面前有個案幾，鐘鳴鼎食�？珊诜蚣沂来F人，吃飯甚至都沒桌子，面前擺個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開吃，哪來那么多破講究？
黑夫倒是喜歡這種氛圍，這也是作為后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維吧，就覺得團(tuán)團(tuán)坐挺好的啊，熱鬧，親密，吃完以后，還能對坐著閑聊侃山。貴胄之家的那種疏離感，兄弟鬩墻，這里不存在。
詩云：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雖然這里既無鐘鼎，亦無酒饗，但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卻比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動聽……
夜色漸深了，黑夫今日高興，還在為兄弟幾個科普年糕的N種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著冬天曬干，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時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只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飽�！�
黑夫在這說得興致勃勃，卻不防大哥衷笑著聽了許久后，突然有些惆悵地說道：“吾家自從父親去世后，許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一時間，全家人都緘默了下來，的確，這幾年間，他們家出了很多事，最后從一個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溫飽線上。
而后，衷竟起身，朝著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縣城，對我說，會讓家里日子會越來越好，當(dāng)時我還不信，可現(xiàn)如今，仲弟，我當(dāng)真信了！”
……
PS：稻后禾孰（熟），計稻后年。已獲上數(shù)，別粲、糯稻。別粲、閂粗襄（釀），歲異積之，勿增積，以給客，到十月牒書數(shù)，上內(nèi)史。——《云夢秦簡·倉律》
譯文：稻如在粟之后成熟，應(yīng)把稻計算在下一年的帳上，收獲后上報產(chǎn)量時，應(yīng)將秈稻和糯稻區(qū)別開來，要把用以釀酒的秈稻和糯稻區(qū)別開來，每年單獨貯積，不要增積，用來供給賓客。到十月用牘寫明數(shù)量，上報內(nèi)史。
秦代已有秈稻和糯稻之分。
第0051章
安心在外
不知不覺，自從黑夫從縣城服役回來后，先是得了爵位、賞錢，補(bǔ)貼了家用；接著又將任亭長，這會讓全家地位有一個巨大的提升，還能送驚入學(xué)室，給他也謀一個更好的前程。
平日里黑夫也沒閑著，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里真正裝著家人，是不會折騰這些的……
現(xiàn)如今，黑夫儼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連本是長兄的衷也覺得，聽他的準(zhǔn)沒錯。
那天晚上，衷還說了許多話，但最后都匯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后便安心在外奔忙，家里的阿母和驚，為兄會照應(yīng)好！”
有了大哥這句話，黑夫就放心了。
過了冬至之后，日頭越來越短，好在這時代處于一個氣候溫暖期，黃河兩岸有千畝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里甚至能見到犀牛，過了長江，就有大象出沒……南郡也可以算作亞熱帶氣候，一般來說不會下雪，但早晚時依舊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氣如何，黑夫都會一大早起來，順便將對面的驚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給他，讓驚去記。
他自己則一邊踩著踏碓，為家人舂一天的口糧，一邊就著朦朧的晨光，捧著抄錄的竹簡讀誦……
讀著舂著，黑夫卻忽然笑出聲來。
“以后萬一我發(fā)達(dá)了，這件事傳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蘇秦頭懸梁錐刺股并列，成為勵志的典型故事，被廣大中學(xué)生運(yùn)用在作文里呢……就叫‘踏碓誦律’如何？”
想到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來，讀得更起勁了，只是這朗朗讀書聲都掩蓋在舂米聲中，他在為亭長考核做準(zhǔn)備這件事，連鄰居們都不知道。
……
就這樣，到十一月下旬時，黑夫已將八篇律令記誦得滾瓜爛熟，還讓大哥衷幫他看著原文，隨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后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閻宅，當(dāng)著閻諍的面，把整篇《盜律》全背誦出時，閻諍都驚呆了……
“后生，你只用了十來天時間，便能將八篇律文全部背下來��？”
閻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過去在學(xué)室里教過書，也見過類似的聰明弟子，讀過幾天就背誦熟練�？赡切┑茏幽耸鞘来睦�，從小就對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卻不一樣，祖輩務(wù)農(nóng)，剛來閻宅求教時，他還對律令一竅不通呢。
黑夫想告訴閻諍，如果他也經(jīng)歷過高中語文課令人發(fā)指的背誦全文，這點內(nèi)容簡單的律條，其實不算什么。再說了，警官學(xué)院也是有司法課的，比起后世法律各種復(fù)雜冗長的條款，秦律已經(jīng)很簡明扼要了，畢竟這是法律的草創(chuàng)時代……
最后，閻諍只能將此歸結(jié)為黑夫聰慧，更加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
這些天里，閻諍也讓自己在縣上為吏的弟子打聽過了，黑夫被征召為亭長，確有此事。據(jù)說除了縣右尉外，連獄掾喜也很欣賞此人，閻諍頓時覺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脩，收其為弟子，教他律令是對的。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閻諍便讓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專門抽出小半天時間，來指點黑夫如何應(yīng)對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會讓你當(dāng)場背誦律令�！�
閻諍一邊嚼著黑夫獻(xiàn)上作為禮物的年糕，一邊說著。這食物曬干，用膏油烹煎后十分松脆，不像剛做出來時那么粘牙。而且別看這閻諍六十歲了，身體倒是好得很，據(jù)說前年剛?cè)⒘艘粋�小妾，年紀(jì)只比他那小孫女大一點，也真是厲害……
“那會如何考校？”黑夫虛心求問。
“到時候，便是他問你答，問的多半是這八篇律令里的條款，只是具體到實際的案件里，讓你來做抉擇判斷�！�
閻諍讓隸妾遞過布巾，擦了擦嘴道：“打個比方，主吏掾會問你，‘甲誣乙盜牛，乙未盜，甲何論？’”
“甲當(dāng)論誣告反坐，以盜牛罪論處！”
黑夫下意識地就說出了答案，誣告反坐嘛，這不僅是《盜律》里的內(nèi)容，也是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案件。
“再問你，有人偷摘別人的桑葉，贓值不到一錢，如何論處？”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農(nóng)本，盜桑者當(dāng)嚴(yán)懲，罰服徭役三十天！”
“不錯�！�
閻諍夸獎道：“不但已將律令背熟，還掌握得不錯，待我將律令上容易出錯的地方找出來，讓你熟悉一遍，臘月初一，主吏掾的問題，應(yīng)當(dāng)難不倒你�！�
……
從這天起，黑夫開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訪閻丈，對路上遇到的同里人，他只是笑著說去訪友，并未透露給任何人。家人也聽他的話，對此事守口如瓶，所以里人都不知道。
黑夫剛回來時，里人還對他有些畏懼，畢竟有力擒三賊的名聲擺在那，可慢慢地，他們發(fā)現(xiàn)黑夫見了誰都禮貌地打招呼，眾人的那點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將他看做自己看著長大的鄰家小子。
反倒是里中的婦女們開始傳言，說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誰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過去一趟……
可守著里門的里監(jiān)門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當(dāng)黑夫回來時，名為“圃”的里監(jiān)門老頭都會意味深長地對黑夫笑笑，還經(jīng)常拉著他閑聊。
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黑夫便宜老爹還在時，與里監(jiān)門一同上戰(zhàn)場服役的往事。
“我與你父也算袍澤了，一起持矛流血，我這條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敵卒一劍戳穿的，當(dāng)時好在你父將那敵卒殺了，不然我這條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里監(jiān)門老頭感慨完后，一瘸一拐地去給黑夫盛熱湯，還說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你若是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語，里監(jiān)門說的雖然是事實，可便宜老爹死后，他們家落魄的那幾年，為何不見這“比親仲父還親”的里監(jiān)門拉一把？
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黑夫心里門清。
里監(jiān)門之所以突然對他親熱起來，無非是看他們家一戶兩公士，黑夫也在縣里得了名聲，今后或許有里監(jiān)門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這夕陽里雖然只有幾十戶人家，可里面的“政治斗爭”卻還挺復(fù)雜的。早在楚國時期，這一帶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余皆是庶民。安陸被秦統(tǒng)治后，那三家士人就搖身一變，成了里監(jiān)門、里正、田典，這三個職位，已經(jīng)被他們父子相傳了兩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職權(quán)也更大，里監(jiān)門家則稍受排擠�？衫锉O(jiān)門在戰(zhàn)場上立過功勛，爵位是第3級的“簪裊”，乃是里中之冠，這就讓瘸腿老頭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取而代之，爭取里正一職……
這里中的三個小吏的任免，看的是兩樣?xùn)|西，一是在鄉(xiāng)上有沒有關(guān)系，二是在里中有沒有足夠財力和聲望，若是里中的有爵者都到鄉(xiāng)上推舉一人為里正，那換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擁有兩名公士，并與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里監(jiān)門當(dāng)然要竭力爭取了。
“屁大個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國演義？”
在洞察里監(jiān)門的想法后，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過，在想到前世親眼所見的幾次村委會選舉，他就笑不出來了。
新世紀(jì)的許多農(nóng)村，同樣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戶人家，一個小小的村委會選舉，都能弄出美國大選的陣仗來，各家爭奇斗妍，好不精彩，真人讓他長了見識……
對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
但黑夫現(xiàn)在壓根不想管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經(jīng)事要操心。
……
日復(fù)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過去，距離臘月初一越來越近，黑夫在閻諍家的法律問答訓(xùn)練也越來越深入。
這時候，他也開始慶幸自己對閻諍恭敬的態(tài)度，因為這些律令條款里，還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誦原文無人指點的話，還真有可能陷進(jìn)去。
打個比方，盜律在針對溜門撬鎖這種犯罪時，只簡單地寫了一句“抉籥（yuè），應(yīng)贖黥”，可實際操作時，卻有好多種判法：
撬門鎖目的在于盜竊的，未能撬開就離開，或未撬開而被拿獲，也算作犯罪，都應(yīng)贖黥。
撬門鍵目的不在盜竊的，已開才算作撬，未開應(yīng)罰二甲……
對于既遂那就沒什么好說了，如屬未遂，那么罪犯是否具有主觀故意“欲”，將成為量刑的標(biāo)準(zhǔn)。
雖然黑夫一直沒搞明白，撬別人家的鎖，目的卻不在盜竊，那到底是想干嘛？難不成是進(jìn)門幫你查水表？
總之，隨著問答練習(xí)的進(jìn)行，黑夫一點一點地熟悉了這些律條，而不僅限于背得原文。他對于秦國律令的了解，也不再局限于“嚴(yán)苛”二字。
閻諍作為一個老吏，對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說，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何謂盜賊？竊貨曰盜，害良曰賊。
秦律對待盜、賊極其重視，懲罰極其殘酷，固然是亂世當(dāng)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內(nèi)地郡縣，殺人越貨逐漸減少乃至絕跡，十里八鄉(xiāng)的每一個夜晚寧靜得就如熟悉的睡眠，連犬吠聲聽起來都那么天籟而懶洋洋，若能讓這樣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頷首以為然，這年頭，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這么簡單，不用那么華麗，也沒有太多奢侈。
當(dāng)然，要是秦國的租賦輕一點，徭役少一點，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王，是個欲望極強(qiáng)的人，即便天下一統(tǒng)了，依然會有許多大工程、大遠(yuǎn)征陸續(xù)上馬。租賦是不可能輕的，徭役也將越來越重，直到大澤鄉(xiāng)的一聲吼，將這個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離黑夫，為時尚遠(yuǎn)，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目前還只是獨善己家的階段。
終于，到月末時，黑夫也達(dá)到了出師的標(biāo)準(zhǔn)，閻諍說以他現(xiàn)在對律令的熟練，去縣里做一個文吏都足夠了。
“夫子之恩，黑夫絕不會忘�！�
閻宅書房內(nèi)，黑夫再度頓首長拜，表現(xiàn)得對閻諍感激涕零。
這閻諍雖然勢力了點，其實人還不錯，這些天也算悉心教導(dǎo)，第一天前倨后恭的事，黑夫就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了。
同時，他也詢問了自己藏在心中許久，卻一直沒有問出口的事。
“敢問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進(jìn)獻(xiàn)某種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勛，可有購賞？”
第0052章
這一定是體制問題！
“能讓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