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八年,大王命上將軍王翦攻趙,王翦使離間計讓趙國最后的名將李牧死于非命,又率軍突襲井陘,橫掃趙地。到了十九年時,邯鄲城破,趙王被俘,僅剩下一個公子帶著宗室數百人逃到邊緣的代郡,自立為代王。
去年因荊軻刺秦王,引發(fā)了秦國對燕的報復,經過半年鏖戰(zhàn),如今終于破燕國都,太子丹身死,僅剩下燕王逃到遼東郡茍延殘喘。
燕代的殘余兵力不過數千,已不再對秦構成威脅,且地處邊遠,所以秦軍沒有乘勝追擊將其滅亡,而是讓王翦班師還朝。
如此一來,天下萬乘之國七,秦國五年內就掃平了三個,瞎子都能看出來,秦并天下已是大勢所趨,所以大家伙都在猜測,接下來,該輪到誰了?
對一生都在從事“耕”“戰(zhàn)”兩種職業(yè)的秦人而言,戰(zhàn)爭并不遙遠,而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有膽量和本領的人聞戰(zhàn)則喜,期望立功得爵;不愿廝殺的人也得關注著戰(zhàn)爭在何處爆發(fā),因為那涉及到自己會不會被征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準備。
“接下來肯定要滅楚國!到時候定然征發(fā)安陸丁壯!”
東門豹篤定地說道,他也是這么期望的。
說來有趣,雖然他們這些人三代以前本是楚人,如今也滿口楚音,并保留了不少楚時風俗、神祇�?善胀ò傩赵谇芈晒苤莆迨旰螅瑓s早已視自己的為秦人,視楚地為外國。
安陸縣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被楚包圍,北面隔著桐柏山與楚相望,東面是綿延千里的大別山區(qū),過了大別山,就是楚國的淮南腹地,而江水和云夢澤南岸,就是楚國的江南地,也就是后世的湖南長沙等地。
在眾人的生活里,耳濡目染皆是對楚國的嚴防,所以平日里也以楚為第一假想敵。
“我倒覺得不會先滅楚國。”黑夫卻笑著搖了搖頭:“魏國還攔在中原,阻斷著大軍東出之路,大王豈會避近就遠?”
東門豹不服:“黑夫你也說燕國在東北面兩三千里外呢,不就先破燕了么?”
“那是因為燕國派了刺客,激怒了大王,對秦國而言,刺君之辱豈能不報?”
黑夫用手指蘸著水,在案上畫了簡略的地圖,解釋道:“楚國則不同,雖然是秦國勁敵,但進攻楚國的主要方向卻被魏遮擋。想要滅楚,先得破魏,魏國不管是戰(zhàn)是降,恐怕都活不過明年了……”
“等滅亡了魏國,才會通過魏地,猛攻荊楚。到時候,大軍肯定還是從魏地進軍,南郡雖然與楚相鄰,但山川相隔,很難越過去,銅柏山的冥厄之塞可是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塞,大別山更是能進不能出。除非是從巴蜀出發(fā)的樓船,沿著大江、云夢澤一路去攻打楚國江南地,否則不會從安陸出兵……”
這時候,黑夫才感覺到氣氛不太對,一抬頭,卻見眾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利咸最為震驚,他心想道:“亭長當真是窮苦士伍出身,從沒離開過安陸?當時我見他連若敖氏都不知道,還有些輕視,不曾想,他卻對千里之外的燕趙方位了如指掌,更將未來秦國出兵滅國的順序說得頭頭是道!他到底從何處學到的?”
其他幾人也面面相覷,黑夫說的東西,已經大大超出了他們這些苦出身的認知,所以根本聽不懂是對是錯,只是不明覺厲,連帶著對黑夫,就更加佩服了。
倒是東門豹憂心忡忡起來:“若如黑夫所言,不管怎樣,安陸縣都不是主要的出兵方向,那吾等豈不是要錯過這場大戰(zhàn)了?”
這幾天,聽著那李信將軍輕騎追燕王,獲太子丹首級的故事,東門豹已經血脈賁張�?上П狈綉�(zhàn)場太遠,他趕不上,但對楚國作戰(zhàn),是萬萬不容錯過的,這或許是最后的立功機會了。
黑夫卻讓他寬心:“楚國不比韓、魏、燕、趙,幅員遼闊,兵足將廣,一直是秦國最大的敵人,也是歷次合縱的縱長。大王若想滅楚,恐怕要舉國征兵,到時候,吾等這些做亭長小吏的,恐怕也免不了披上甲胄,隨軍出征�!�
“那就好!”
東門豹一拊掌,看著黑夫道:“在服役時,黑夫便精通練兵之法,帶領吾等演兵奪魁。方才黑夫談及兵事,那些兵勢韜略,好似也在你胸中一般。依我看,憑黑夫的本事,都可以做將軍了,到時候吾等跟著你,一定可以立下大功勞!”
“我哪能做什么將軍�!焙诜蚩扌Σ坏茫骸靶⌒∩显欤敹嗍莻屯長。”
但黑夫心里,卻也琢磨開了。屯長雖小,且需要在打仗時沖鋒陷陣,但麾下也有五十人,比普通士伍多了點生存幾率。
若是王翦伐楚,舉國征兵,安陸縣的兵卒會由縣尉統帥�?h尉之下,又按照鄉(xiāng)里籍貫編排建制,亭長就是現成的軍吏,那時候黑夫的手下,多半就是眼前這些人了。
東門豹、小陶、季嬰、利咸四人雖然地位不高,但卻各有所長,做什長、伍長完全夠了。
若能以這幾人為骨干組建什伍,到時候別說活命,黑夫甚至有信心立下更多的功勛!為統一以后謀一個好前程!
“我要不要以備寇為借口,讓眾人隨我一起練習武藝,早做準備呢?”
正想著時,忽然,亭父蒲丈卻跑了進來道:“亭長,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
黑夫與眾人面面相覷,便一起走出了亭舍,來到外面,卻見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者,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馬,站在亭舍外,正是與黑夫一起去盲山里救人的“駒”。
見黑夫出來,駒連忙對他作揖道:“老朽見過亭長,亭長救了我女兒,還為她討回公道,老朽無以言謝,今有好馬一匹,愿獻予亭長,做代步之用!”
……
PS: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
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薄妒酚洝ぐ灼鹜豸辶袀鳌�
關于上一章,“坑”與“坑”的區(qū)別很微妙,一不小心就會錯意,但光是“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這句話,卻是把事實全說清楚了。秦軍不單殺俘成風,秦國士兵為了首功,甚至會對自己人下手,云夢秦簡里就有好幾個案例,最慘的是,一個掉隊的倒霉秦卒被同袍砍了腦袋冒功……
第0092章
贈馬
“亭長,三千錢,不能再多了!”
“不然,此馬明明值六七千錢,我豈能少短于你?”
湖陽亭內,黑夫和駒正在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討價還價,賣方駒一個勁的壓價,買方黑夫卻一個勁地抬價……
原來,方才駒前來拜訪,說黑夫對他女兒的救命之恩,他卻別無他報,家中有匹還算不錯的馬,自己年歲已高無法騎乘,希望黑夫能夠收下。
黑夫想都不想,就斷然拒絕了駒的好意。
他嚴肅地說道:“且不說我助你尋回女兒,乃是職責所在。就說秦律不許官吏私下收取賄賂,若通一錢者,則黥為城旦!這匹馬至少值好幾千錢,你以馬相贈,非但不能讓我受益,反倒是害我了�!�
在秦國,行賄受賄達到一個銅錢,就要受到臉上刺字并服苦役的刑罰,堪稱史上治貪最嚴的時期,也就明太祖時期能比比,雖然旁邊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但黑夫不想以身試法,為了貪圖一點利益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
這下可把駒急壞了,他連忙說自己絕非賄賂,而是報恩。
“律法里可不管報恩和行賄的區(qū)別�!�
黑夫一邊說,一邊打量那匹馬兒,卻見馬匹為赤紅色,毛發(fā)光滑,沒有任何損傷。馬蹄形狀一致,肩高大概一米三,眼睛炯炯有神,馬嘴里套著馬嚼子,韁繩垂落下來,只是背上只有墊屁股的“韉”,沒有馬鞍,也沒有馬鐙……
駒說他在鄉(xiāng)里的牛馬苑囿工作,平日就照料這些牲畜,果然自己養(yǎng)的馬也十分健壯。黑夫雖不懂相馬,可一旁的利咸卻懂一點,繞著馬兒走了一圈后對黑夫說,這的確是一匹好馬。
黑夫不由閃過一個想法,距離秦楚交戰(zhàn)的時間越來越短,自己非但要練習劍術、射箭,或許也得學學騎馬、駕車。這些都是秦國軍吏必備的技能,而且有了馬匹代步,去縣城或者回家的時間,也能縮短一半,自己就不用每次休沐,都在路邊等著搭便車了。
駒正因贈馬不成而難過時,黑夫卻突然說,不如自己出錢買下這馬吧!
于是,便有了二人討價還價的這一幕。
“六千六百錢,不能再少了,若是少了,我就是借著恩惠占你便宜�!�
一番推讓后,黑夫一口定下了價格,他上次得到了五千多錢的賞賜,再加上一些積蓄,剛好足夠。
于是他便喊著駒,帶著錢和馬,隨他去鄉(xiāng)邑里一趟,專門請鄉(xiāng)市的官員作證,二人立下契券,各留一半,這才合法地完成了這筆交易。
鄉(xiāng)吏對此嘖嘖稱奇,因為秦國雖然規(guī)定官吏不得受惠,但黑夫和駒現在并沒有公務關系,說成私人贈予,其實也不必受律令制裁,但黑夫卻一板一眼地說:“受馬失祿,無以乘馬;不受保祿,終身有馬。我并非道德廉潔之士,只是畏法律保祿位而不敢取……”
說完,黑夫就在鄉(xiāng)市眾人的指指點點下,作揖牽馬而去。
駒捧著沉甸甸的銅錢,看著黑夫遠去的背影,心里百味雜陳,只能下拜感謝。
而另一邊,離開市場的黑夫卻看著這匹已經屬于自己的馬兒,大眼瞪小眼。
馬兒有點認生,駒走后,它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黑大漢,這時候,黑夫才猛地想起一個問題來。
“我不會騎馬!”
他可不是那種天賦異稟,剛穿越就能騎駿馬開烈弓,射殺狗熊的卿族庶子,也不敢在曲折顛簸的小路上自己一個人亂騎,摔下來砸斷脖子,那就好笑了。
于是黑夫只能牽著馬兒,一路慢慢走回湖陽亭去……
……
這天以后,駒在鄉(xiāng)中逢人便說,黑夫是位廉義之士。而黑夫那句“受馬失祿,無以乘馬;不受保祿,終身有馬”,也經由鄉(xiāng)吏之口流傳開來,并傳到了縣城里,倒是將黑夫因為上次案子留下的“酷吏”形象洗刷了不少。
義、勇、廉三德并備,而且還屢屢破案,使得地方平安,在安陸縣人看來,黑夫幾乎是個完美的秦吏了。
這樣的人,豈能屈居于小小亭長呢?已經有人開始為黑夫報不平了。
黑夫倒是對他的風評變化并不知情,整個五月份,他都在學習如何騎馬。
馬在中國古代是很重要的,因其在戰(zhàn)爭、交通等方面的重大用處,很早就被稱為“六畜”之首,最開始馬匹只是被用于駕車,到了春秋末期,漸漸也開始騎乘單馬,等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騎馬之風更是風靡整個北方……
南郡是江漢水網之地,用船多過用馬,但官府在牧苑里飼養(yǎng)的馬匹依然不少,安陸縣就有兩個大的牧馬場。私人馬匹也不少,一般來說,爵位在“簪裊”以上的人,基本都要擁有馬匹,因為簪裊的本意就是馬身上的組代,所以這個爵位也叫做“走馬”,意思是可以自備馬匹上戰(zhàn)場了。
黑夫雖然才是個小上造,但這馬兒,卻還是養(yǎng)得起的。他累計得到的賞錢就有兩萬多錢,除去為家里買耕牛、買馬的,還剩下好幾千,可以滿足馬兒每天所吃的菽豆、芻稿——黑夫可不敢挪用亭舍里的菽豆、芻稿,在秦國不僅不允許受賄,更不允許公糧私用,這種行為就好比后世拿著公家的卡,為私家車加油一樣,一旦被發(fā)現,就要以盜竊罪論處。
自從盲山里一案后,或許是畏于他們“湖陽亭五人眾”的名聲,亭部轄區(qū)內的各里都老老實實,連游手好閑的人都銷聲匿跡,于是整個六月份,公務忽然清閑下來。
黑夫也就有了大把的時間,在喂飽馬兒之后,騎著它去外面溜圈。
這年頭沒有馬鞍,只有馬韉,更無馬鐙,所以騎馬并不容易。好在亭里的利咸是唯一會騎馬的,沒少傳授黑夫一些心得。
“控馬時候馬或許會不聽話,此時勿要害怕,越害怕,越騎不好。這畜生聰明著呢,能感覺到人會不會騎馬,害怕不害怕它,若它知道人又不會騎馬,又害怕它,它就不會把人放在眼里,根本不聽命令�!�
“也不要害怕摔馬,若是不小心落下來了,若無大礙,當速速再回到馬背上�!�
黑夫還從他口中知曉,原來那些關于馬的電影里,溫順善良通人性等等,只要人對其溫柔馬就一定會對人溫柔,只適用于老手,并不適合初學者。
真實的情況是,馬是很驕傲的動物,你一個新人上馬,馬大部分表現是不把你當回事。你要跑,它偏不跑,你要向左,它要偏向右,你要前進,它要低頭吃草。
這時候黑夫要做的就是,對馬嚴厲,果斷,叫它服自己。所謂騎馬,就是馴服的過程,讓馬知道誰才是主人,讓它能夠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你的意志。所以剛開始對馬要嚴厲點,你要向前,就一定要驅使向前,你要靜止就一定要停下,如果它不聽話就用韁繩控制它,慢慢培養(yǎng)它對人的服從性。
等到馬明白誰是真正的主人,開始聽話后,黑夫也經過與之月余的相處,每天喂它訓練它,漸漸產生了默契。剛開始時只敢慢走,漸漸地可以小跑,甚至能雙腿緊緊夾著馬腹,讓它放開腿腳疾馳了……
七月初的一天,秋收將至,黑夫騎行在前往鄉(xiāng)邑的道路上,安陸縣今年的年景不錯,入夏之后,雨水較足,地里的粟稻開始慢慢變色,從郁郁蒼蒼變?yōu)榻瘘S。這時候秋風一吹,黃色的莊稼起伏不定,一股稻谷清香撲鼻而來。在馬上遠眺,可以看到左右的田地里滿是人影,他們在進行秋收前最后的勞作。
黑夫在快抵達鄉(xiāng)邑時,拐了個彎,準備沿著小路穿過一個里聚,前往數里外的苑囿,那里有百畝草場,是個練習馬技的好地方。
勞動力都跑到田里干活了,所以里聚內是沒什么人影的。雖然這里歸鄉(xiāng)亭管,不屬于黑夫的治安轄區(qū),但騎在馬上,黑夫仍然下意識地四下眺望,看看里中可有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之輩,這就是亭長的職業(yè)病了。
就在他快要走出里聚時,卻突然聽到旁邊響起一聲恐懼的驚呼。
“殺人了!”
馬兒被高呼所驚,猛地抬起前腿,發(fā)出了一聲嘶鳴,差點將黑夫掀了下來!
第0093章
案發(fā)現場
等涢水鄉(xiāng)游徼叔武得知消息,帶著鄉(xiāng)亭亭長等數人趕到柳樹里時,發(fā)現自己來遲一步。兇殺案現場的屋舍是個簡陋的茅草屋,位于里墻之外百余步一個岔路口處,這是獵戶的居所。
那路口的柳樹樁上,拴著一匹棗紅色的馬,一群人在遠遠圍觀,對著屋舍內指指點點。
鄉(xiāng)亭亭長高高舉起二尺木牘,先分開喧嚷的人群,高聲叫道:“游徼來了,都讓開,讓開!”
人群連忙分開,叔武在亭卒簇擁下昂著頭走了進去,卻發(fā)現面前攔著一根麻繩……
這便是人群之所以只在路口遠遠觀望,而不往里擠的原因了。
叔武皺起了眉,麻繩是幾根系在一起的,從屋舍柱子一直拉到路口的樹樁,高度剛好及腰,所以他既不好縱身跳過去,也不好彎腰鉆過去,一時間有些尷尬。
鄉(xiāng)亭亭長見狀,便拔出了隨身的短刀,要將繩索割斷,讓游徼通過。
這時候圍觀的人連忙對他擺手道:“割不得!這是里面那位亭長讓人系上的,說不允許踏入一步!”
“亭長?這個里歸鄉(xiāng)亭管轄,除了我,哪還有別的亭長?”
鄉(xiāng)亭亭長頓時不快,一揮刀割斷了繩索,與游徼叔武一同走到了屋舍門口。
還未進門,二人就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門內五步的地方,趴著一具女子的尸體,其頭發(fā)散亂,下體光著什么都沒穿,背上還插著一把刀,血流滿身……
再往里數步,床榻之上,還仰臥著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尸體,他脖頸上有處刀傷,大動脈被刺破,流到鹿皮墊子上的血已經凝固……
除了兩具尸體外,里面果然還有一個頭戴赤幘的亭長在忙里忙外,此刻,他正捏著白色的墻皮,在兩具尸體周圍畫著圈圈……
“黑夫亭長�!�
看到此人,叔武的臉色頓時就黑了,質問道:“你怎么在這�!�
黑夫抬起頭,看見了叔武和鄉(xiāng)亭亭長,便起身作揖道:“下吏見過游徼,我方才去苑囿跑馬,路過此地,聽聞有人大呼殺人,就聞聲過來看看。見本地亭長未至,就自作主張,約束下圍觀眾人,省得他們破壞案發(fā)現場。”
“破壞案發(fā)現場?”
叔武看了看路口的麻繩,發(fā)現在敞開的窗口處也系著一根,而室內但凡有血跡的地方,都用白墻皮畫了圈……
他不是專業(yè)的獄吏,當然搞不懂這樣做的好處,只是板著臉道:“你既然第一個到此地,為何不去追殺人兇犯,而是在這里浪費時間?做這些無用之事?”
“無用之事?”
黑夫有些好笑,他前世好歹上過刑偵課,其中一節(jié)就講到過如何保護案發(fā)現場。于是他就照葫蘆畫瓢,讓里正幫忙,在周圍出入口繞以繩索,封鎖現場。將圍觀群眾限制在案發(fā)現場二十步外,禁止他們靠近,以防破壞現場外圍的犯罪痕跡物證,出入的道路最好不要去踩,門口、窗口更是不許動一下!
但夏蟲不可以語冰,既然叔武不懂,他便不再計較此事,而是指著尸體道:“游徼請看,這二人身上的血跡都快凝固了,我試了試體溫,大多數地方已經冷卻,一些部分已有淡淡尸斑,由此可見,這兩名死者,至少已死了兩三個時辰,那兇犯早就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這又涉及到法醫(yī)學死者死亡時間的推斷方法,黑夫只知道最簡單的三種,但此刻說出來,也足以讓二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時候,黑夫又走到門口,指著外面一個三十多歲,荊釵布裙村婦,讓她過來說話。
“便是她最先發(fā)現殺人的,嬛,你將事情經過再對游徼和鄉(xiāng)亭亭長說一遍�!�
要求事主、目擊證人留在原地,等候刑偵人員到場,也是保護現場的方式之一。
那名叫“嬛”的村婦訥訥地走了過來,卻不敢看尸體,別著臉,對叔武行了個禮后,開始顫抖著將事情的經過再說一遍。
“這女子名叫葦花,是里中獵戶之妻,與我相識,平日里經常一起采桑、尋覓野菜。今日正午時分,我做了些葵羹,想來分予她些,出了里門,來到她家門前,卻發(fā)現門虛掩著。喊了幾聲無人回答,我便推開門,就瞧見她趴在地上,背上被刺了一刀……”
嬛一邊說一邊牙齒打顫,可見那場面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而門口處那份潑灑一地的葵羹,也證實了她的話,在她高聲呼喊后,黑夫就騎著馬過來,接手了現場。
“這女子是獵戶之妻,那里面那個死去的男子,是獵戶?”
叔武發(fā)現屋子里堆了不少獸皮和獸骨,墻上還掛著一張弓,只是弦被松下來了。
嬛猶豫了半晌,才低聲道:“那人……不是她家良人……”
“不是?”
叔武立刻追問道:“那他是何人?”
黑夫接話道:“據圍觀的里人指認,那男子是里監(jiān)門,爵為上造�!�
“居然死了一個上造,還是里監(jiān)門?”
鄉(xiāng)亭亭長有些吃驚,叔武則摸著胡須道:“如此說來,里監(jiān)門與獵戶之妻通奸!”
在秦國,對通奸、出軌的懲罰是十分嚴的,普通男女通奸,被捕獲后,加以木械示眾。若是同母異父的兄妹之間通奸,則處棄市刑。
黑夫不知道,等到秦朝一統后,這條法律在始皇帝的意志下,還會越發(fā)嚴厲,不僅出軌的女子會被社會苛責,那些管不住下半身,四處勾搭有夫之婦的男子,也要受重罰。
這或許跟始皇帝的早年經歷有關吧,他母親趙姬私生活極不檢點,不但與呂不韋藕斷絲連,后來更是將假太監(jiān)嫪毐養(yǎng)在宮里,二人還生育了兩個孩子……
這件事情給秦始皇帶來的心里陰影面積很大,所以一統天下后,對通奸罪的懲罰進一步被加強:“夫為寄豭(ji�。瑲⒅疅o罪”。所謂“寄豭”,指跑到別人家傳種的公豬,意思是如果男人像那公豬似的鉆進了別人家的被窩,那么殺了他也不用承認責任,可以人人得而誅之。
當然,現在還沒到那種程度,殺人依然是犯法了,何況是連死二人,其中一個還是里吏。
叔武思索片刻,便一拍腦袋道:“我知道了,定是這獵戶回家,發(fā)覺妻與人通奸,便一怒之下殺死二人潛逃!一定是這樣!”
說著,他便要讓人去逮捕那獵戶。
黑夫道:“獵戶的確有很大的嫌疑,不過據里人說,他經常上山狩獵,一去就是幾天,我已經委托里正去尋找了……”
叔武發(fā)現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被這黑夫做完了,心里不由老大不快,但當著眾人的面,卻又無法發(fā)作。
正在此時,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縣獄派駐在鄉(xiāng)里的獄吏到了。
獄吏相當于后世的法警兼法醫(yī),受過專門的訓練,每逢有兇殺案,都需要他們出場,來的這位獄吏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喜的左膀右臂,黑夫曾經打過交道的“怒”。
怒皺著眉來到屋內,向眾人見禮,他已經看見外面攔著的繩索了,入內后又瞧見地上畫好的白圈,不由問道:“這些舉措,是誰做的?”
叔武心里暗樂,覺得這黑夫不僅越俎代庖,在鄉(xiāng)亭亭長的轄區(qū)里指手畫腳,竟還說什么“保護案發(fā)現場”,亂系繩索,在地上畫了不知何用的圓圈。
這些事情,他辦了這么多次案子,還從沒見獄吏做過呢?
于是叔武便幸災樂禍地指著黑夫道:“獄吏,都是這位黑夫亭長做的,我也不知他為何要如此�!�
怒看向黑夫,卻面露喜色,大聲稱贊道:“做得好!”
第0094章
封診式
“案發(fā)屋舍在里墻外百步,距道路十步,坐北朝南,有正側兩間房,兩房相連;正房有門,女尸伏倒于門內五步;側房在正房東南方向,中間有寢,男尸臥于其上;側房南面有窗,寬三尺,敞開,兇犯或是從窗內躍入屋舍……”
就在令史怒走到窗戶旁觀看時,黑夫也在窗外的草叢地面上仔細探查,他很快就有了發(fā)現。
“令史,這有個腳印!”
怒立刻就繞了出去,卻見窗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一個很明顯的腳��!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草叢上,盯著這個腳印看了許久,又手持一根“秦尺”量了量后,立刻偏頭對一旁的筆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