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說來也讓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燒毀這座糧倉。而魏國的陳留令知道陳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發(fā)狠,舉火將其焚之一炬的時候,卻是陳留的父老攔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誤,陳留倉里的糧食便是最后的指望,若一朝焚毀,陳留數(shù)萬百姓,將何以為食?”
陳留令心軟,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棄了焚糧,最后便宜了秦軍。
民以食為天,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扼住了當?shù)匕傩盏拿},所以陳留人雖然依然仇視征服此地的秦軍,卻已經(jīng)沒有人跳出來反抗了。
此時此刻,秦軍正忙著清點陳留倉的糧食,將那些谷子舂成米,以充軍糧呢。
這時候,黑夫便驚奇地看到,幾架踏碓,被從輜重部隊那邊運送過來,安放完畢后,讓戍卒們就著糧倉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來。
距離他家向安陸縣工師獻上此物,才過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國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縣,各鄉(xiāng)得到了普及,在秦國軍隊里,也把被命名為“安陸碓”的踏碓當成了軍隊出征必須攜帶的器械,廣泛使用了。
這下子,安陸縣的眾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嬰,開始對來自其他郡縣的同袍吹噓起來。
“此物可是安陸縣做出來的,所以叫安陸碓!什么,你居然連安陸在何處都不知?嘿,真是無知,淺��!”
他又指著黑夫道:“制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這些人不信,你過來說句話�。 �
黑夫笑了笑,沒有理會,讓季嬰繼續(xù)吹牛。
他想道:“看來在傳播科技方面,秦國官府的確是極其高效的,這樣一來,踏碓也會隨著秦軍征服的步伐,傳遍山東六國吧,或許能讓戰(zhàn)后凋敝的經(jīng)濟,快些恢復。”
這么一想,黑夫就覺得,自己算是為這個時代的生產(chǎn)力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
額,雖然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他一下子想起在安陸縣,春耕也正進行地如火如荼,大哥衷幫田佐吏試驗堆肥之法,沒有自己在,又進行得如何了?那法子傳到中原來,又要到什么時候?
秦軍在陳留駐留四日,穩(wěn)定了當?shù)刂刃蚝螅懈集愊逻_了新的作戰(zhàn)方略。
萬余戍卒被分成了四個部分:一千人留守陳留,一名來自關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為臨時的陳留令,兩名五百主分別為陳留丞、陳留尉。這是秦軍征服一地后經(jīng)常做的事情,讓軍吏就地上任,實行軍管。
此外,一千人運送陳留倉的糧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結(jié)了十萬多人,吃飯可是個大問題,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糧于敵,反哺大軍。
羌瘣自己,則親帥六千主力繼續(xù)東進,前往東邊的魏國大宋郡:那里是魏國殘余勢力聚集的中心,寧陵君魏咎擁兵五千,在睢陽背靠齊楚,招募三晉之士,試圖負隅頑抗,這些頑固分子,必須掃清。
至于剩下的三千人,則被分成了三個部分,分出朝陳留縣的南邊、北邊、東北邊進發(fā),去攻取附近的三個縣。
好消息是,黑夫他們所在的這個千人,也將向北進發(fā),目標外黃縣!
“萬人軍中,功勞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單獨作戰(zhàn)里,機會就多出了數(shù)倍!”
黑夫暗暗下了決定,這次,他一定不能錯過!
……
就在酈食其穿戴好衣冠,開始試著與留守當?shù)氐那乩襞收勚H,黑夫等人也隨軍離開陳留,朝外黃縣進發(fā)。
與此同時,北方五十里外,魏國外黃令張耳,也正焦慮不安地在府邸內(nèi)踱步……
……
PS: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yè),為里監(jiān)門吏。——《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張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迸�,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張耳是時脫身游,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名由此益賢�!妒酚洝埗愨帕袀鳌�
第0123章
任俠
“汝等離開外黃之后,勿往濟陽,亦勿往陶丘,我聽門客回報,說那兩處正被秦國河內(nèi)、東郡兩軍圍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黃城北門外,張耳正在送別自己的岳丈、妻子,還有八歲的兒子張敖。
張耳正當壯年,年紀三十七八,黑臉長須,穿著輕紗衣,頭戴皮制束髻小冠,腰掛長劍。
他是魏國大梁人,發(fā)跡孤微,家境貧寒,年少時便在梁市做一個小游俠,整日混跡街頭,因為喜歡行俠仗義,還得了個“好義”的名聲。
張耳的命運,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變了。
當時,魏國受到秦軍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請求下,因竊符救趙而遠走邯鄲的信陵君,終于結(jié)束了僑居趙國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國軍民的期盼下,公子回到大梁,扛起了合縱抗秦的重任!
那是張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回憶起來,依舊心馳神往的歲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將軍。他聯(lián)絡山東各國,組成魏、楚、趙、韓、燕五國聯(lián)軍合縱攻秦,大敗秦軍于河東,迫使秦將蒙驁退守函谷關,秦人數(shù)年內(nèi)不敢東出。
這次合縱擊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揚天下,賓客盈門!
熱血任俠張耳,也是在那時候靠著自己“好義”的名聲,得以擊敗了許多競爭者,投身于信陵君門下,做了他的門客!
雖然,他只是一個下賓,混跡在信陵君的數(shù)千食客中。不但無法與昔日的侯嬴、朱亥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國士相比,甚至連信陵君的面,也只是遠遠見到過幾次。
在張耳眼中,只能遠遠仰望的門主信陵君,是越來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志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現(xiàn)實,卻讓他只能縱情聲色,日漸虛弱,終于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后,除了部分賓客堅持留在他的墳墓前守著外,其余數(shù)千賓客,幾乎都在一朝散盡。
失去了主人的張耳,也失去了飯碗,散落民間,重新成為里閭游俠。但此時此刻的魏國,已經(jīng)在秦國逼壓下日益衰微,不事生產(chǎn)的游俠生計愈發(fā)艱難,不同團伙的游俠之間,矛盾也愈發(fā)尖銳起來,為了爭奪地盤,動輒見血死人。
十年前,張耳在大梁任俠時失手殺了人,于是只能脫籍亡命,流落到東邊二百里的外黃縣藏匿。
這是他命運第二次發(fā)生改變的地方。
外黃在大梁東邊二百里,城里最著名的富豪是黃氏,黃翁有女,是外黃遠近聞名的美人。只可惜所托非人,被黃翁嫁給了黃氏的故舊,一個出身雖高貴,為人卻平庸不堪的士人。
黃氏淑女不僅人美,還心高氣傲,她難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干出了一件驚動外黃縣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黃翁的一位賓客處,正巧,張耳也在那位賓客家里躲避魏國官府緝拿。這賓客與張耳相善,有意做牽線人,便對黃氏女子說:“必欲求賢夫,除張耳無人與淑女相配!”
于是在賓客的介紹下,黃氏女子便與張耳見了面。張耳雖然出身貧寒,還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為在信陵君門下混過,見多識廣,談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獲了黃氏女子的芳心……
戰(zhàn)國時民風開放,男女交往比較自由,婚姻嫁娶也沒有從一而終的婦德講究。丈夫主動休棄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動離棄丈夫,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會被輿論譴責。
于是黃氏淑女便與庸碌的前夫結(jié)束了婚姻關系,改嫁張耳。
張耳亡命外黃,窮困無援,如今有富家美人愿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當即同意了這門婚事。
魏國比不了秦國,雖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關系無處不在,只要使的錢夠多,打通大梁朝堂的關節(jié),哪怕是殺人罪也能免除。
于是在黃氏的內(nèi)外打點下,張耳竟真的脫罪了!
不僅如此,他還開始發(fā)揮自己曾是信陵門客的優(yōu)勢,在妻家重金厚財?shù)馁Y助下,疏財仗義,廣交豪杰,使得遠近八方的輕俠少年們,都跑來投靠他。于是張耳便從昔日信陵下賓,成了今日門主,號稱外黃第一豪俠。
這時候,張耳的雄心也愈發(fā)膨脹,不滿足于只做一個黑社會老大,他在妻家及賓客們的聲援下進入政界,靠著賄賂和游說,竟被魏國官府任命為外黃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搖身一變,成為外黃的父母官,這在秦國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放在六國卻并不奇怪。
因為六國與秦不同,在貴族官府之下的廣大民間,是一個寬舒的社會,任俠風氣極重。游俠們在各國間奔走往來,紛紛寄托于貴族門下,促成了各國的養(yǎng)士之風。
除了已經(jīng)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國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門,身居國都,別有領地封邑行俠養(yǎng)士,手下賓客,來自全國,甚至外國,數(shù)量以千人計,他們是勢力足以敵國的游俠養(yǎng)主,可以稱為國俠。
次一級的游俠,就是張耳這一類,他們或是土生土長的豪富,或者是與豪富關系密切的游士,身居郡縣,饒有資產(chǎn),一縣之內(nèi)的游俠,慕名附勢于其門下,人數(shù)可以數(shù)十百人計,可以稱為縣俠。
在六國,從縣俠到縣官的距離,并不遙遠。在秦國注定要被通緝捉拿的縣俠張耳,不管是黑道的游俠兒,還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魚得水!他的名聲,不但超越外黃縣、及于魏都大梁,進而超越國界,成為梁、楚、趙都聲聞遐邇的名士。
只可惜,張耳的好日子沒持續(xù)幾年,現(xiàn)如今,他命運的第三次轉(zhuǎn)折,就要來了。
一月份,秦將王賁伐魏,大梁被圍。
二月份,秦國中更羌瘣帥偏師東進,二月中旬占領了陳留,并分兵攻略鄰近各縣。
距離陳留不過五六十里的外黃縣,也無法幸免。
張耳也聽說過秦國最痛恨游俠,尤其是他這種影響極大的縣俠,直接被認為是禍害國家的“五蠹”(dù),被斥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畢竟任俠風氣,是植根于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愿受社會群體約束的天性,簡直是秦國律令吏治的天敵!
一旦秦軍占領外黃,張耳肯定要被緝捕,甚至會丟了腦袋。
于是,在秦軍尚未到來之前,張耳便在走與留之間,躊躇不已。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留下。
“我既然被魏王任命為外黃令,食魏祿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棄城而走�!�
張耳對自己的妻兒、賓客如是說。
“我當信如尾生,寧可在駭浪中抱柱而死,也不愿離棄茍活!”
但在這大義凜然的背后,其實也有張耳自己的私心。
他從信陵君處學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報,講的是義;承諾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難,不避生死,講的是信。信義,這是任俠者生存于世的基礎,沒了這兩樣,他們就狗屁不是。
對張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經(jīng)營多年聲名的墮毀。
所以他必須留下來,至少要抵抗一陣,讓世人知道,名俠張耳,沒有辜負魏國!
但老婆孩子,卻是要先送走的。
結(jié)束了漫長的回憶后,張耳拍著他結(jié)發(fā)妻子的手,繼續(xù)囑咐道:“汝等先去陽武縣,那里尚且安全,藏身縣中,若是秦軍占領了那一處,也勿要慌亂,秦人驟然來此,一定難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貫,假裝當?shù)厝思纯伞5鹊綉?zhàn)事平息后,陳馀會派人來接汝等去趙地……”
陳馀,也是大梁人,好儒術,與張耳為刎頸之交,因為他比張耳年輕十多歲,便以父事之。
如今陳馀身在趙地,在當?shù)匦∮忻麣猓刑锂a(chǎn)屋宅,他是張耳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夠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后,張耳并未在外黃城外久留,而是讓親信守好脫身的隱秘地道,他自己則往府邸走去。
既然決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輪的進攻,但張耳知道,以外黃縣本身的武力,恐怕無法對抗那些秦軍。
魏國的主力部隊,早就在一月份時,被從陳郢回師的王賁大軍擊潰了,剩下的數(shù)萬人,被圍困在大梁,自身難保。寧陵君魏咎收攏了數(shù)千人,走保睢陽,也難以救援外黃。
城內(nèi)的數(shù)千丁壯,大多沒有受過訓練,雖然可以鼓噪造勢,真正打起來后,卻難以依仗。
所以張耳手里能用的,只有縣里的兩百縣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兩三百門客,或許能勉強一戰(zhàn)……
張耳必須說服他們!說服那些來自梁、楚、齊各地的輕俠們,為自己效死!
……
一個時辰后,外黃張宅內(nèi),張耳讓仆人將府邸中的酒全部開封,又殺豬宰羊,將所有的賓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卻不談御敵之事,而是深情地講述起了當年信陵公子的事跡。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shù)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張耳端起酒盞,嘆息道:“耳門下,最盛時,也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遠矣……公子雖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覺得他仰之彌高啊!”
仰之彌高,這句話,張耳還是從好儒術的陳馀處聽來的。
門客輕俠們紛紛捶胸頓足,嗟嘆道:“公子真豪杰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面。”
張耳笑了笑,便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趙于長平,平原君求救于魏,魏王卻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勸,自度終不能說服魏王,又不愿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當是時,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揮金錘殺晉鄙,這才有了震動天下的信陵君竊符救趙!”
門客們又紛紛贊嘆起來,各自起身,他們大多出身卑微,話語粗鄙,但總結(jié)起來,就兩句后世的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張耳見氣氛漸漸熱烈,知道時機成熟了,便將酒一舉,大聲鼓動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雖不可再見,但今日,秦圍大梁,又以偏師攻略諸縣,我已經(jīng)聽侯哨回報,說有一支千余人的秦軍,已逼近外黃二十里外,明日便至!”
他狠聲道:“耳身為魏國外黃令,為大王守土有責,是為信,需庇護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為義。故不可棄城而走,茍且偷生,今愿效仿信陵君,乃請眾賓客,堅守外黃,抵御秦軍,與城俱死!二三子可愿追隨?”
剛才還豪氣萬丈的眾賓客聞言,都有些發(fā)愣,本地外黃人也倒罷了,頗有點保衛(wèi)故里的欲望,可那些來自楚、齊、趙的賓客,便有些猶豫踟躕了,他們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信有義,里面大部分,都是來混口飯吃的。為張耳當當打手還行,要為他豁出性命,卻還得掂量掂量。
張耳見狀,便輕嘆一聲,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趙將廉頗,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歸。廉頗不忿,賓客卻對他說,天下人與人相交,就好比市場做生意,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
他慘笑道:“沒想到,我張耳,竟然也會有這樣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賓客頓時尷尬了,這是在說他們不仁不義啊。
一個高鼻梁,留著美須髯的大漢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頭,因為素來好酒,已經(jīng)喝得半醉,臉色熏紅。
大漢一擦須上殘酒,用他那聲線獨特的楚國沛泗口音,大聲說道:
“我素來敬重信陵君之名,聽聞張君乃是信陵舊客,繼公子之志,便從沛上至此,食于張君門下。雖然作為門客才數(shù)月,但大丈夫,當重然諾,守信義,如今門主有難,身為賓客,豈能棄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聲說道:“張君若要率眾御秦寇,沛縣劉季,愿追隨之!雖死不悔!”
此言一出,其他門客也不好說什么,只得群起響應,這劉季雖然才來了幾個月,但因為他為人豪氣,在賓客里頗有影響力。
話雖如此,但劉季心里想著的卻不是以死相報,而是……
“事情不妙啊,秦軍勢大,外黃小縣,恐難以抵擋,乃公且殺個把秦人,對得起張耳這幾個月的酒肉,就該伺機跑路了!”
……
PS:秦之滅大梁也,張耳家外黃。高祖為布衣時,嘗數(shù)從張耳游,客數(shù)月�!妒酚洝埗愨帕袀鳌�
第0124章
攻權(quán)
“外黃令這是要頑抗到底了�!�
看著二五百主楊熊派去喊話勸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陣亂箭射了回來,黑夫便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幾個什長說道。
他們是昨日傍晚抵達外黃縣的,外黃本是春秋時宋國城邑,戰(zhàn)國時歸了魏國。這座縣邑的大小,跟安陸縣城差不多,因為地處魏國腹地,很少遭遇戰(zhàn)爭,外黃的防御能力遠不如陳留,垣僅高三丈。但此時城門緊閉,城頭人頭攢動,在進行守御準備。
眾人聞言,卻不憂反喜,因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們是撈不到功勞的。
“看城頭的準備,外黃士氣不低,這或許將是吾等的第一場苦戰(zhàn)�!�
言罷,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營壘,昨天他們抵達后,除了一千兵卒外,還有一千從大梁那邊支援過來的刑徒戍卒與他們會合,共計兩千人。而后便奉楊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筑造一個營地,讓兵卒們安頓下來。
在站穩(wěn)腳跟,而敵城又拒絕投降后,作戰(zhàn)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很快,就有傳令兵來尋黑夫,讓他和其他屯長、百將一起去大帳聽令……
這種千人而率的大帳,其實也就比普通營帳寬一點,二五百主——亦可稱之為“率長”的楊熊坐于正中,左右手分別是兩名五百主,來自南陽宛城的張齮(yǐ),以及來自南郡夷道的程無憂。
十多名百將、屯長坐于下首,黑夫的位置,距離主座很遠,離帳門卻很近,可見他在這支部隊里的地位是不高的。
楊熊雖然是氏族子弟,喜歡在穿戴、佩飾上講究,但也沒有多廢話,很快便問道:“本率長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黃,然外黃令不知大勢,竟帥城內(nèi)兵卒門客負隅頑抗。故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張齮素來好謀,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但如今我軍僅有兩千余人,外黃城內(nèi),卻有丁壯數(shù)千,斥候繞城查探后,說東南西北每面城墻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劍賓客,亦有拿著農(nóng)具的市井之民,每面至少有五百人。合計起來,敵我兵力相當,一般的圍城攻城之法恐怕難以奏效�!�
楊熊道:“哦,那五百主以為,應當如何攻城?”
“兵法云,戰(zhàn)不必勝,不可以言戰(zhàn),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誘敵出城!”
黑夫在下面聽著,暗暗搖頭。
這張齮是學室出身,學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實際的仗卻沒打過幾次,頗有些按圖索驥。
之前他就提議徹夜疾行,對外黃發(fā)動夜襲,楊熊也采納了他的建議。但當黑夫等人披甲帶戈,氣喘吁吁地小跑三十里抵達外黃后,才發(fā)現(xiàn)城內(nèi)的外黃令也不是蠢人,張耳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軍在接近,緊閉城門,城頭火把通明,輕俠縣卒連夜巡視,正等著他們呢!
這時候,張齮還在興奮地說道:“吾等便假裝疾行疲憊,讓刑徒戍卒以散陣到城下挑戰(zhàn),而精銳兵卒隱蔽營中。城內(nèi)丁壯、兵卒、門客與我軍相當,外黃令見我軍疲憊散亂,或?qū)⒊龀怯瓚?zhàn)�?上茸屖湓p敗,誘其追之,然后設伏擊之。待殲滅了此股出城之敵后,再猛攻縣城。如此,城內(nèi)殘敵已然膽寒,士氣低落,取外黃,易如反掌!”
他在那腦補的開心,黑夫卻覺得好笑,既然城內(nèi)的統(tǒng)帥并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誘敵將他們騙出來野戰(zhàn),無疑是癡人說夢。
再說了,能守城,為什么要冒險出城野戰(zhàn)?
春秋的時候,貴族們講究堂堂正正之戰(zhàn),大家在野外擺開架勢,一天之內(nèi)分個勝負。哪怕是劃時代的孫子兵法,也因為時代的局限性,很少談及攻城,還說“攻城為下”。
但到了戰(zhàn)國,攻城已經(jīng)是兵家們不得不面對的一件事了。
戰(zhàn)國時期的人口密度、土地開發(fā)程度,較之大一統(tǒng)之后的時代,都非常低。
人口密度低,意味著主要人口和資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開發(fā)程度低,意味著交通條件很差,在秦國大肆搞交通建設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縣與縣之間,往往只有一條狹窄的驛道相連。
以上兩點,決定了戰(zhàn)國時期的戰(zhàn)爭模式,只能是拔點平推為主,即沿著道路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點圍點阻援的花樣。所以對戰(zhàn)國時戰(zhàn)爭的記載,往往是某年某月,某人拔某城。
人口和資源集中,決定了進攻方必須要去攻占城池據(jù)點,占領一片鳥不拉屎的未開發(fā)土地毫無意義;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對于軍隊的開進、后勤補給的運輸都造成了極大的限制,注定了進攻方不可能繞過敵國的前線城池,玩蛙跳作戰(zhàn)。
于是,進攻方的進攻路線基本上就是可以確定的,防守方只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敵軍進攻路線上的某個主要城池,嚴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戰(zhàn)里,秦軍已經(jīng)占據(jù)了天大的優(yōu)勢,但依然無法繞過鄢城,去攻打楚國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艱難拔城。
所以,在戰(zhàn)略層面,戰(zhàn)國時代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確實對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戰(zhàn)術上說,冷兵器時代,守城攻城,守城一方占很大便宜,幾千人據(jù)守,居高臨下,往往就能擋住數(shù)萬雄兵,除非真有幾個不怕死的開城門硬剛。
那個外黃令張耳,顯然不是這種人,他也怕城外的秦軍只是前鋒,后面還有大部隊呢。
黑夫心里是這么想的,但他也不至于傻到當眾反對頂頭上司的提議,只能寄希望于主將楊熊能駁回此計。
然而,讓人詫異的是,楊熊卻再度笑著采納了,讓眾人立刻下去做準備,或負責誘敵,或作為伏兵,藏在營內(nèi)。
“這位率長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從言談來看,楊熊并不是個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讓刑徒戍卒們散漫地出營,裝模作樣地挑戰(zhàn)了一天后,外黃依舊大門緊閉,外黃令一點出擊迎戰(zhàn)的欲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