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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且慢�!�

    黑夫卻攔住了東門豹,看著差點被揍,面色卻并不驚慌的陳平,心想,眼前這個在歷史上大放光彩的人物,或許能幫上自己呢……

    于是他便對陳平道:“那我便告訴你罷,軍令如山律如鐵,糧食非征不可,且兩千石,一升都不能少,只是這征法嘛……”

    黑夫設想過三個法子,其一,是將兩千石均分給全鄉(xiāng)邑一千多戶人家,每家兩石。這將使大多數(shù)人家在冬小麥和菽豆成熟前,要餓一個月肚子,每天僅能以一碗稀粥果腹。

    此舉可以討好本地鄉(xiāng)豪,但卻要得罪普通民眾,在以周市為首的魏國反抗團體在陽武縣出沒的情況下,還是不要將本地百姓逼得太狠。

    計劃二是反過來,只讓東張、西張為首的鄉(xiāng)豪出糧。黑夫知道,這兩家的余糧加起來,就不止兩千石,再加上那天赴宴的大大小小鄉(xiāng)賢士人,總能湊齊。

    但此舉雖然讓普通民戶受惠,卻相當于打土豪吃大戶,將讓鄉(xiāng)豪們徹底和黑夫翻臉,指不定就會有心存不滿者和周市聯(lián)絡,派僮仆、門客配合周市,把黑夫他們這五十來人弄死……

    到時候黑夫就算喊破嗓子,也不會有本地民戶來幫他的,你自以為施惠,別人卻未必如此認為。

    所以計劃一,計劃二,最初都被黑夫否定了。

    唯一看上去可行的,就是計劃三了。

    鄉(xiāng)豪和普通民戶,各出一千石,這樣一來,鄉(xiāng)豪損失不算大,而百姓也能留點糧食,撐到夏收麥熟。

    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真的有區(qū)別么?

    黑夫很擔心,這么做,還是會兩面不討好,把雙方都得罪。

    所以思來想去,黑夫又把計劃二拾了起來。

    “我有一策,或許可以說服張氏出糧,不必讓民戶受累挨餓,但能不能成,我想聽聽你的主意�!焙诜蛑钢惼降�。

    陳平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垂首道:“平也有一策,或能說服張氏全額承擔這兩千石糧食……”

    “那還真是巧了。”

    黑夫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來:“難道你我想的計策,不謀而合?陳平,你可帶了筆墨?”

    “讀書人,豈敢不帶此物?”

    陳平放下身后的背簍,拿出了他那支禿筆,還有一塊劣墨。

    黑夫笑道:“你我且將各自的計策寫在手心,再同時展開,何如?”

    陳平眼睛一亮,當即應諾,于是東門豹和共敖便找個塊石頭,將陳平的劣墨磨了。

    “游徼先請�!�

    黑夫也不客氣,先拿起禿筆,沾了點墨,在自己手心快速地寫了一個字,而后將筆遞給陳平……

    陳平接筆,遲疑了一下,也在自己手心寫了一個字。

    二人走近,在夕陽之下,同時展開了手掌,一個滿是老繭的武士之手,一個卻是不事生產(chǎn)的書生之手,一黑一白,對比分明。

    卻見黑夫的手心,寫著一個“爵”字,見到此字,陳平面露驚訝,這是他事先沒想到的。

    黑夫也看向陳平的掌心,那兒也寫了一個字,秦國篆字,卻與他的不同……

    “貸?”

    第0148章

    地主家也沒有余糧��!

    是夜,位于邑東的嗇夫張博宅邸處,張博與張負在低聲商議良久后,終于給了坐在他們對面的黑夫一個答復。

    “東張可出三百石。”

    “西張可出兩百石�!�

    “剩下的一千五百石,就得由鄉(xiāng)邑一千家民戶出了,每家一石半,也不算多……”

    張博朝黑夫拱手道:“游徼,這便是吾等商議的結(jié)果�!�

    黑夫心中一嘆,看了看廳堂末尾處,正襟危坐的陳平。

    果不其然,和陳平預料的一模一樣,占有全鄉(xiāng)已開墾土地一半的張氏,只愿意出四分之一的征糧。

    五十年前的秦昭王時期,范雎曾提出過一個《徠民令》,基本思路就是,秦國的土地廣袤,人口卻少,無法充分開發(fā)田地、資源,所以需要招徠來自崤山以東的移民。

    而韓魏位處中原之地,城郭比鄰相望,人煙稠密,與秦國的人口、土地情況正好相反,他們是人多而地少�!稄泼窳睢防锉扔髡f,韓魏等國,其土狹而民眾,其宅參居而并處。因為缺少足夠的田地,大量人口涌入山區(qū)、沼澤,開發(fā)荒地,即便如此,每家也只能像陳平家那樣,分到二三十畝勉強維系生活,這樣還有大量人口沒有田地,只能去做佃農(nóng),或經(jīng)商、游蕩、為奴婢。

    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過秦民之不足以實其土也!

    所以在韓魏,土地兼并的問題已經(jīng)出現(xiàn),地方鄉(xiāng)豪往往占有本地泰半土地,大量無地人口淪為庸耕佃農(nóng)。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并不是秦國本土的情況,而是韓、魏、齊的現(xiàn)狀。

    在這種情況下,黑夫奉命征糧,出糧大頭自然是張氏等鄉(xiāng)豪,可現(xiàn)如今,他們卻不愿意承擔太多的份額。

    張博還苦著一張胖臉,對他說道什么,“鄉(xiāng)豪家也沒有余糧啊,先前供應游徼及諸兵士口糧,已搬空倉稟了�!�

    對這話,黑夫是半點不信的,他若不是調(diào)查清楚了,也不會登門拜訪。

    “是么,我怎么聽聞,東張在戶牖鄉(xiāng)有地三十頃,歲收6000石,西張有地二十頃,歲收4000石?”黑夫笑著說道。

    “且張子瓠在咸陽為吏,常與家中往來書信,我聽說,其數(shù)年前便預言秦魏必有一戰(zhàn),二張三年前就開始四處購糧積粟,如今兩家糧倉里,起碼有四五千石糧食吧……”

    黑夫估算的數(shù)量,與張氏的積糧相差無幾,張博臉色頓時就僵硬了。而后收起笑臉,硬聲硬氣地說道:

    “那又如何?這些糧食,都是我兄弟二人省吃儉用,一粒一粒省下的,就怕戰(zhàn)亂刀兵四起,家里餓死了人。張氏家大業(yè)大,要養(yǎng)活的人也多,光僮仆奴婢就有數(shù)百,月食五百石。難不成,游徼還想讓張氏將那兩千石征糧,全都出了不成?”

    我就是這么打算的,黑夫心道,五月麥熟,七月秋收,就算出兩千石,張氏剩下的糧食,也足夠飽飽地吃到那時候了。

    但他嘴上卻笑著說:“自然不是,只不過,兩家乃鄉(xiāng)賢之冠,莫不如再多出一些,湊夠一千,不但能減輕百姓負擔,還會有額外好處……”

    “什么!”要張博出糧比割他肉還難受,頓時拍案咆哮。

    比他更精明的張負則攔下了沖動的族弟,詢問道:“敢問游徼,有何好處?”

    “爵位�!焙诜蛐α诵�,指著自己頭頂?shù)陌骞诘溃骸拔乙咽遣桓�,門外的武士東門豹,已是簪裊,這位坐于我下首的仲鳴,也已是上造,敢問二君,又是何等爵位?”

    張博張負有些尷尬,他們雖然是本地鄉(xiāng)吏,卻只是在投降后被賜予了“公士”爵位。

    “果然如此�!焙诜驀@了口氣,一副為二人擔憂的模樣:“秦不同于魏,一切都得按爵位來。亦如商君之言,必令其財富與爵位匹配,二君享有大夫之富貴,卻只有公士之爵位,此乃名實不相符也�!�

    張負應道:“但秦爵難獲,非戰(zhàn)陣斬首不可得,鄉(xiāng)中大多數(shù)人,不論貧富,皆為士伍……莫非游徼還知道其他途徑?”

    黑夫拊掌道:“然也,秦國有一項內(nèi)粟拜爵之制,在荒年和戰(zhàn)時實行,此策或能讓張氏受益!”

    “內(nèi)粟拜爵?”二張面面相覷。

    黑夫知道他們不會輕易相信,便朝一旁的仲鳴點了點頭,讓他將情況像二張說明。

    “下吏乃是河內(nèi)郡人�!�

    仲鳴朝二張拱手:“三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尚未出生,秦與趙大戰(zhàn)于上黨長平,趙軍被秦軍圍困。當是時,秦王聞趙食道絕,便親自抵達河內(nèi),賜民爵各一級,發(fā)年十五以上者趕往長平,遮絕趙國救兵及糧食。此外,還令河東、河內(nèi)鄉(xiāng)豪大戶能出糧千石充作軍糧者,均賜爵一級……下吏所在的溫縣,便有三戶人家獻粟千石,從士伍升為公士�!�

    “還有此等事?”張博和張負因為是魏人,對秦國制度很不了解。

    “這是真事,且不是孤例�!�

    黑夫接話道:“二十年前,也就是今王三年時,蝗蟲從東方來,蔽天,關(guān)中大荒。且南郡、南陽也染了瘟疫,各郡缺糧。于是大王便下令,百姓內(nèi)粟千石,拜爵一級。本縣有一家商賈,便在那時獻粟一千石,竟得以拜爵,從公士升為上造……”

    黑夫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在安陸縣服徭役時打過交道,還白送了他不少錢的垣柏家。

    “幾年前的伐趙、伐燕之戰(zhàn),都就近讓前線附近郡縣人家獻粟拜爵,此乃成例。我沒有料錯的話,王將軍已經(jīng)請示大王,也會在歸附秦國的魏地實行內(nèi)粟拜爵之令,只是還沒及時下達。”

    這看似是后世詬病的“買官鬻(yù)爵”,其實不然,因為商鞅制定爵位,就是為了鼓勵耕戰(zhàn),耕,是為了多得糧食,秦國本土農(nóng)夫勤勉農(nóng)耕,讓田地有了好收成,有時候都會被賜爵一級獎勵,而在秦國剛占領(lǐng)不久的郡縣,內(nèi)粟拜爵,因為當?shù)赜芯粑坏娜撕苌�,頂多賜個公士,賜個上造,卻能得糧一千,讓一千兵卒吃半個多月,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而且,內(nèi)粟所得之爵,不會超過大夫,不會危害軍爵制度的根基。

    講完內(nèi)粟拜爵制度后,黑夫又道:“故而我才說,既然二張終歸要出糧,不如多出一些,湊齊千石,就說成是一家所出,屆時爵位補發(fā)下來,誰家先得,二君自行商議……”

    “這樣的話,倒也未嘗不可�!�

    遠在咸陽的張蒼寫信回家,沒少講述秦國極重爵位,眼下聽說獻粟一千,有很大機會得爵,張氏兄弟的心思,便活絡起來了。

    在低頭商議一番后,二人做出了決定,反正都是要獻糧的,獻600石沒有任何好處,獻1000石卻有機會得爵,那還是多出點算了。反正因為他們準備的早,家中積粟數(shù)千,根本不缺糧。

    “善!”

    黑夫得到答復后,松了口氣,但就在張氏兄弟以為事情完了時,他卻突然道:“如今青黃不接,鄉(xiāng)中百姓家中余糧不多,若每戶出一石,則只能勉強果腹,有的人家,甚至撐不到夏收麥熟。既然二君一千石都出了,莫不如,連要均攤給鄉(xiāng)中農(nóng)戶那一千石糧食,也先出了罷!”

    “什么!”

    此言一出,二張面露驚駭,張博更是拍案而起,指著黑夫道:“黑夫,你不要太過分!以為我張氏軟弱可欺?”

    黑夫卻看向了陳平,他寫在手心的“爵”字之策已用完,接下來,就要看陳平的了……

    陳平當即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暴跳如雷的張博,還有緘默不言的張負作揖道:“二君且勿急躁,游徼之意,并不是讓張氏白出,而是在此青黃不接,百姓家中無糧繳納的時節(jié),先將家中多出的余糧,借給邑內(nèi)一千民戶,每戶一石。與其定下契約,待到夏、秋豐收之時,再收回不遲……”

    “貸糧給鄉(xiāng)人?”張博張負皆一愣,作為鄉(xiāng)中大戶,借貸糧食、錢帛之事沒少做,但一次性給鄉(xiāng)中每家每戶都貸一石,卻是從未有過的。

    這便是陳平寫在掌心那個“貸”字的真實含義,也是往年常見的事,二張當不會陌生,但要說服他們先出糧,還需要費一番口舌。

    于是陳平便道:“平在鄰縣游學時,曾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在齊國,有一個叫東郭敞的人,家有萬金,志向遠大。他的弟子家貧,請求救濟,東郭敞卻不給,還揚言說,‘我打算積攢到萬金,再用錢財去臨淄求官’。事后,齊人皆言,東郭敞愛惜尚未獲得的東西,卻不愿意救濟他就要餓死的弟子,此乃不仁,于是東郭敞最終積攢萬金,在臨淄求得官職,但回鄉(xiāng)為官,鄉(xiāng)人卻對他不敬……”

    講完這個故事后,陳平又道:“現(xiàn)在二君愿意出一千石粟,去獲取秦國爵位,卻不愿意借貸等額的糧食幫鄉(xiāng)黨渡過難關(guān),此事若是傳出去,必受鄉(xiāng)人譴責,這與齊人東郭敞何異?切不可只追求爵位,卻失去了本地鄉(xiāng)望啊……”

    一席話下來,張博還在那琢磨,張負卻已經(jīng)若有所思了。

    黑夫亦贊嘆陳平的口才,這些中原的士人,在說服別人時,總喜歡先講一個寓言故事。

    見二張已開始考慮此事,陳平便再接再厲地勸道:“更何況,君不聞孟嘗君狡兔三窟之事乎?”

    “昔日,齊王廢除了孟嘗君相位,孟嘗君只好退居薛地。薛地百姓曾受馮暖焚券之恩,聽聞孟嘗君來,便扶老攜幼走出數(shù)十里路,去夾道迎接孟嘗君。這便是馮暖為孟嘗君所市的仁義所在,自此之后,孟嘗君除卻臨淄朝堂,又多了一窟容身�!�

    張博不學無術(shù),聽得發(fā)愣,張負卻是知道這個故事的,他眼前一亮,看著陳平道:“你的意思是……”

    “不錯,張氏之窟,其一,在咸陽張子瓠;其二,在秦之官職、爵位;其三嘛,便是本地鄉(xiāng)望,本地百姓的感激之情了……”

    說到“感激之情”時,陳平看向黑夫,他也很感激,感激黑夫又一次給了他表現(xiàn)自己的舞臺,這已是第二次了。

    他穩(wěn)定心神,面對堂內(nèi)眾人,侃侃而談道:“故而,今日張氏貸糧,所貸非糧也,仁義也!”

    陳平攤開了手,笑道:“待到秋收,不但能將千石粟米收回,還能附帶鄉(xiāng)黨感激涕淋之情,此一舉兩得之策,二君何樂而不為呢?”

    第0149章

    其末立見

    離開東張宅邸后,回望那高大的門楣,陳平的雙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

    方才在廳堂內(nèi),他看似平靜地說完那一席話,可陳平心里,早已激動澎湃。

    這是繼“盜嫂案”之后,他最絞盡腦汁的一次思索,最竭盡全力的一次表演。

    數(shù)年苦學,都用在今天了。

    對自己的計策,陳平是十分自信的,讓張氏貸糧給百姓,代其繳納千石征糧,秋后再還,此策是從平日常見的鄉(xiāng)中借貸想到的。陳平家貧,當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他還得跟著陳伯去富裕人家借糧,耳濡目染,便記了下來。

    這個主意算不上多絕妙,卻勝在用于最合適的地方。

    其一,可以讓黑夫順利完成征糧任務。其二,可以讓張氏得到他們很看重的名聲鄉(xiāng)望。其三,可以讓鄉(xiāng)黨百姓在青黃不接時不必挨餓。

    但最最重要的是,他陳平,再一次在秦吏,在鄉(xiāng)豪面前,完全展現(xiàn)了才干!且此事傳出后,他將被戶牖鄉(xiāng)人交口稱贊。

    陳平是個有很大私心的人才,縱然獻計,也不會少了自己那份好處。

    然而,走在前面的黑夫仿佛看穿了他一般,出了張宅后,便對陳平笑道:“陳平之策,乃是一石四鳥,通贏之計也!若無你這貸糧之策配合,光是納粟拜爵,絕不可能說服張氏一次性交納兩千石糧食。陳平,此事若是傳開,你將在鄉(xiāng)中聲名顯赫了……”

    陳平一驚,連忙作揖道:“豈敢,若無游徼信賴,帶我進張宅與兩位張君商議,我可是連這門都進不去的�!�

    “不然�!�

    黑夫搖頭道:“來魏國后,我聽人說過一個故事。說是當年邯鄲之圍,趙國的平原君要去楚國求援,本要帶二十人,最后只湊了十九,門客里有個叫毛遂的請求同行。平原君嫌毛遂在自己門下三年,依舊沒什么建樹,就說,有才能的賢士生活在世上,譬如錐子放在囊中,其鋒尖立即就會顯露出來……”

    “而毛遂卻說,假使我已被放在君之囊中,早就脫穎而出,哪會只露一點鋒芒?于是平原君就帶上了毛遂,到了楚國后,毛遂果然大顯身手,不辱使命�!�

    黑夫指著陳平道:“陳平,你亦是一柄利錐,多年來,之所以被鄉(xiāng)人所輕,名聲不顯,是因為你卓爾不群的緣故�,F(xiàn)如今,我才將你放到囊中幾天,你的鋒芒,便立刻顯露出來了。我相信,假以時日,你定能在戶牖,在陽武,乃至于在天下,脫穎而出!”

    陳平一開始還在默默細聽,到了后面已有些激動,因為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他的才干。

    他立刻低頭稱謝道:“游徼給了陳平兩次機遇,先助我脫離誹謗,又給我機會展現(xiàn)才干,陳平不敢忘懷,而今日游徼之贊,陳平亦當謹記終生!”

    但,也就是不敢忘懷,謹記終生而已。納頭便拜?自此忠心不改?陳平可不是那種受人優(yōu)待,便感激涕零忠貞不二的人,他私心很重。

    他會兜售自己的才能智慧,卻絕不會把自己也賣出去。

    他會為人出謀劃策,但絕不會為了成事,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

    黑夫也不求陳平現(xiàn)在就對自己唯馬首是瞻,反正秦國制度,官員調(diào)離,連一個舊部下屬都不能帶走,更別說一個沒有正式職位的陳平了。

    就算要收門客,也得到庶長、列侯的級別才有資格,才值得人投靠,他一個區(qū)區(qū)不更,想這些就太遠了。

    留下一筆人情,順手提攜一番,讓陳平對自己印象深刻,還有點感激,這就足夠了。

    除了口頭的夸贊,還得有物質(zhì)上的獎勵還行,黑夫便對陳平道:“光是你這貸糧之策,就值不少錢糧,等明天,便拿著200半兩錢,再取兩石米回家去,權(quán)當是我對你獻計的報答�!�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陳平聞言大喜,他睿智,卻不清高,是很樂意為五斗米折腰的。

    二人方才配合極佳,張博與張負已經(jīng)同意了納粟和貸糧的方案,只是今天夜色已深,于是決定明天天亮之后,再聚在一起,商量細節(jié),以及如何押送糧食的問題。

    “等明日吾等商議時,你也一起來罷。”黑夫道:“做個記錄文書,順便看看,是否能查漏補缺……”

    這是給陳平更多機會表現(xiàn),他焉能不喜出望外?

    說話間,二人已經(jīng)走出了張博家所在的東樓里,就要拐到外面的鄉(xiāng)邑主干道時,卻見前方黑影一閃,有一人攔在了前面,并高呼道。

    “小人求見游徼!”

    ……

    “誰人?”東門豹和共敖十分警覺,聞聲立刻持刃上前。

    那人就著微弱的光,看到兩個秦軍大漢兇神惡煞地朝自己撲來,頓時大駭,連忙跪在地上,高舉著雙手稽首不已。

    “小人乃是本地鄉(xiāng)民,有事要向游徼稟報!”

    黑夫擺了擺手,讓東門豹、共敖將那人提拎過來,卻見是個穿著皂衣的中年人,似乎是哪家的仆從豎人,他臉上鼻青臉腫,似乎是近幾天剛挨了打。

    這人口音很重,加上又慌亂,說話很急促,黑夫也聽得不太清明,因為仲鳴之前就被他打發(fā)回去了,只能讓陳平轉(zhuǎn)述。

    “小人有事要向游徼告發(fā)!”

    黑夫瞧了瞧,附近里巷空無一人:“你欲告發(fā)何事?”

    那人道:“小人昨日在鄉(xiāng)市,看到游徼讓人掛出的木板,小人不識字,便問旁人上面寫了什么。旁人告訴我,是秦軍通緝前外黃令張耳,以及張耳的妻、子。擒獲張耳者賞百金,得其妻、子得十金,若能告發(fā),亦有五兩黃金賞賜。敢問游徼,這可是真的?”

    陳平轉(zhuǎn)述后,黑夫一愣,聽這意思,此人知道張耳及其妻、子行蹤?難不成自己猜錯了,張耳及其妻子,真的就在陽武縣附近?

    這可是條大魚啊,他立刻追問道:“通緝令上的承諾句句屬實,若能告發(fā),定有賞賜,你速速報來!”

    那人聞言大喜,再度稽首道:“小人乃是東樓里張宅仆役,在后院做事。兩個月前,張君在后院劃了一間單獨的小院,說是要給遠來的親戚住。”

    陳平聞言一驚,心里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繼續(xù)轉(zhuǎn)述。

    “沒幾日,一對母子便來了,馬車嚴絲合縫,下了車,也戴著斗笠。從那天起,她們便一直住在后院,足不出戶,張氏宴饗聚餐,也從不參與,只是讓吾等每天去送飯食,張君本人也每隔一天過去探望一次�!�

    “府邸中的仆役都暗暗議論,覺得是張君在外面私養(yǎng)的妾和私生的兒子。但有一天,我在那小院外清掃,卻聽到張君在里面與那對母子說話時,稱其為夫人,提到了張耳之名,并稱呼那少年為張敖……”

    那張宅仆役抬起被打得快變形的臉,嘟囔著嘴道:“小人本來也沒放在心上,直到在鄉(xiāng)市看到通緝張耳的告示,這才覺得不對,那張耳之子,可不就叫張敖!”

    “因為此事,小人心神不寧,今早在院中不慎犯錯,惹怒了張君,竟被他下令毒打一頓……”

    他有些委屈,最后咬牙切齒地說道:“張君待我不仁,休怪小人不義,我要向游徼告發(fā),張耳的妻、子,就藏在張博家中!”

    轉(zhuǎn)譯完畢后,陳平已聽得額頭冒汗,手心冰涼。

    他幾步走過來,輕聲對黑夫道:“游徼,此人道聽途說之言,不可信!更何況,就算張耳妻、子真在東張宅邸內(nèi),那又如何?”

    “如今游徼的主職是為王將軍征糧,若不能征夠數(shù)額,游徼必受懲處。反倒是張耳妻子,得之僅有二十金,萬余錢的賞賜,不得亦無處罰。若是聽了這仆役一面之詞,帶著兵卒登門拿人,就算最終擒獲,后續(xù)又要如何收拾?輕則今日商量的納粟貸糧無果而終!重則游徼與張氏將反目成仇,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最終讓整個戶牖鄉(xiāng)陷入混亂!于何人有益?”

    言罷,陳平深深一揖!

    “游徼,務必分清主次,以大局為重��!”

    黑夫卻默然良久,未發(fā)一言,只是看了看天上被烏云遮住的蒼白月亮,又瞧了瞧幾乎占了整個里閭的張氏豪宅,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他才長嘆一聲道:“若無此人告發(fā),本吏還真沒看出來,張博,這只肥碩的兔子,不止想有三窟,還想要第四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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