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對于工商而言,他們的生活本就是不穩(wěn)定的遷徙狀態(tài),所以反抗也沒有農(nóng)夫那么大。
從邯鄲到關(guān)中千里迢迢,要走月余時間,富戶可以駕駛牛馬車,中人之家則推著人力的輦。隸屬于他們的奴隸、仆役得以保留,被集中到一起,反綁著手走路。
這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跑,路途中也不乏有人試圖逃離,結(jié)果都被抓了回來,或被當(dāng)場殺死,或直接判刑為隸臣,戴上了沉重的木鉗。
“判不判有何區(qū)別?反正吾等都是秦王的被反縛雙手的隸臣妾!”
另一個同是來自趙國的年輕鐵匠程鄭憤憤不平,一路上總在說抱怨的話。
卓鐵則只是低聲讓程鄭慎言,自己默默地吃著干糧,他何嘗沒有不滿,但他如今有了妻、子,凡事都要以她們安全為先。
“只要能讓我一家人在一起,不管遷往何處都無所謂�!�
他們跨過山河險阻,路過了人煙稠密的三川之地,過了昔日六國費勁氣力都無法攻陷的函谷關(guān),一路來到了關(guān)中腹地,灞橋亭處,過了橋,就到咸陽渭南了。
秦吏說,這是抵達終點“上林苑”前的最后一站,他們可以在這里休息一夜,由當(dāng)?shù)毓俑蛠砑Z食。
盡管被遷徙的人家境都不錯,也做好了充足的遠行準(zhǔn)備,但在入關(guān)后,食物還是飛速耗盡了,從前日開始,他們這數(shù)千人,就必須接受秦國官府的周濟,吃的也差,有時候只有粟粥,清寡如水。
可在遷虜們的口口相傳中,聽說今日送來的食物更加惡劣了,竟是野人農(nóng)夫都不喜歡吃的麥……
“秦人是真將吾等當(dāng)刑徒了!”
程鄭又爆發(fā)了,他一拳重重錘在地面上,與此同時,旁邊一位來自邯鄲的王氏富豪從馬車上站立,大聲問秦吏道:“上吏,我可否自行購買米糧食用?”
王富戶不缺錢,每次都可以通過給亭舍一點好處,要來更好的食物,今日便想故技重施。
和他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們不缺錢,黃金不會貶值,富戶遷到哪里,都是富戶。
“不行�!�
但今日,秦吏似乎有特別的任務(wù),一定要讓遷虜們吃分發(fā)的食物,板著臉拒絕了這一請求。
他同時一揮手,讓皂隸們扛著一籮筐食物來分發(fā),移民們更絕望了,看那樣子,竟然不是勉強能下咽的麥粥,而是要嚼很久的麥飯?
程鄭已經(jīng)漲紅了臉,忍耐到了極限,若非卓鐵死死拉住他,保不準(zhǔn)要做什么沖動的事。
而另一邊,那個王氏富戶也不忿于自己居然要和刑徒狗彘吃一樣的食物,覺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便指著灞橋說道:
“我就算是死了,餓死,從這跳下去,也不吃麥飯!”
說話間,王富戶大腹便便的肚子已咕咕直叫了。亭舍雖然可以收錢開小灶,但每次只給做一人份的飯食,若是多做了,便是違律。
這時候,食物也分發(fā)到眾人這了,卓鐵拉著程鄭拿著木碗上前去,才發(fā)現(xiàn)不是麥飯,而是一塊塊麥黃色的餅狀物,像是金餅!有的上面還有烤焦的痕跡,入手生硬,輕輕捏了捏,外面的皮便裂開了,露出了里面略軟的瓤……
“此物能吃?”
拿著三塊燒餅回到自家輦邊,卓鐵的妻子有些懷疑地看著它們,趙人和秦人血海深仇,總是不吝于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秦人的打算。
當(dāng)年長平之戰(zhàn),可是有四十多萬趙人被欺騙殺死啊。
“或是秦地的吃食罷,吾等當(dāng)然沒見過。”
卓鐵倒是心大,苦笑道:“都到這了,秦人還能毒死吾等不成?”
妻子依然搖頭:“秦人粗鄙,能有什么好吃食�!�
“為了活命,難吃也得吃啊�!�
卓鐵對妻、子笑了笑,示范性地重重地咬了一口!
本來已做好難吃的準(zhǔn)備,誰料一口下去,卻是出人意料的松脆噴香!
他頓時愣住了,但嘴里卻沒停,一直嚼著麥餅,咽下腹中,頓時有一種濃烈的滿足感——比起這些日子吃的稀粥、藿羹,這是半個月來,吃到過最飽人的東西了!
和周圍的許多人一樣,卓鐵也大吃一驚,正要驚喜地告訴妻、子這是好東西,卻聽到不遠處,那個方才還自矜高貴,不愿意吃麥?zhǔn)车耐醺粦�,在旁人勸誘下,忍不住咬了一口麥餅后,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聲:
“真香!”
第0341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秦始皇二十六年四月下旬,卓鐵扶著鋤頭,站在渾濁的渭水河邊,打量著自己的新家。
他們的新家,坐落在杜亭以東,芷陽以西的“豐鎬之間”,這里本是周朝的舊都,驪山之難后廢棄了,早沒了昔日的城闕宮殿,也沒了都市的繁盛榮華,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盡情生長,狐貍所居,豺狼所嗷,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長鳴。
這片土地乃是五苑之一“上林苑”的北緣,一直沒有開發(fā),直到十多年前,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選了這里作為自己的陵寢。
夏太后并非正室,故不能與秦孝文王合葬于杜亭以西的壽陵,便在壽陵和兒子莊襄王芷陽陵墓間選了一片荒地,還留下遺言說:“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當(dāng)有萬家邑�!�
秦始皇顯然將老太后的遺言放在了心上。不必等待百年,隨著移民的到達,這里已經(jīng)建立起了一片簡陋的居室,供移民們居住。嚴(yán)格劃分了里閭什伍,選出了里典、伍老、鄉(xiāng)三老。又派了一位鄉(xiāng)嗇夫來管轄,讓所有人登記戶籍、姓名,并自書年歲。
居民點外,柵欄墻垣也在慢慢夯壘,以防止苑中野獸來襲擊人畜,樹林草地被一把火燒成白地,大概是等他們徹底安頓下來以后,去開辟田畝。
雖然結(jié)束了長途跋涉,但卓鐵等燕趙移民仍在擔(dān)憂,因為此時春耕已過,種粟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又不允許去外地買糧,秦吏官府會白養(yǎng)他們到明歲秋天么?
光是被安置在杜東的,就有千余戶人家,整個渭南上林苑周邊地區(qū),像這樣的移民點,起碼有十個。數(shù)萬人得吃百多萬石糧食,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更別說分散在內(nèi)史四十個縣的數(shù)十萬移民了,一年下來,起碼要五百萬石糧食。
這天,黑衣黑冠的田佐吏、倉佐吏召集了每戶的人,打消了他們的焦慮。
“依秦律,男子每月發(fā)糧食一石半,身高不足六尺五的小男子及女子,每月發(fā)糧一石,孩童則有糧半石�!�
按照之前登記的戶口本,各家在五月初一去領(lǐng)這個月的口糧,卓鐵家共有糧三石,好歹能吃飽。
可當(dāng)移民們領(lǐng)到糧食時,打開麻袋一看,卻都傻眼了。
原來,分發(fā)下來的,竟然不是粟,而是麥!
“上吏,只有麥?”
卓鐵自己倒是不要緊,可妻子身體不好,兒子年幼,若頓頓麥飯,肯定會吃出毛病來。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人體內(nèi)缺少小麥淀粉消化酶,食麥飯會出現(xiàn)消化不良等不適癥狀。
“從現(xiàn)在起,直到明歲四月,汝等的口糧只有麥!”
秦吏掃視這些敢怒不敢言的山東遷虜,露出了笑:“若不愿吃麥飯,可去渭水邊的水磨坊,以三十錢一石的價錢,可將麥子磨成麥粉,內(nèi)史還會派庖廚來各邑,教授制麥餅之法!”
麥比粟稍便宜,一石也就三十錢不到,卻要花相同的價錢去磨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宰人。
尋常農(nóng)夫肯定舍不得,寧可嚼著難咽的麥飯,也不愿出這筆冤枉錢。
但山東移民們本就是當(dāng)?shù)馗粦�,被遷移前,全部家當(dāng)都換成了金銀錢帛,錢他們不缺,缺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生活。
從灞橋到杜縣,他們有幸吃了幾頓名為“馕餅”的食物,據(jù)說就是麥粉制成的。雖然眾人吃不習(xí)慣,但還算可口,而那位叫囂著打死不食麥的王富戶,已經(jīng)吃上了癮,說麥餅的味道要比粟米黍米要強。
如今秦吏只給了他們兩個選擇,所以大部分人在略微糾結(jié)后,咬了咬牙,還是扛著麻袋,往水磨房走去。
一個民謠,也在山東移民里傳播開來:
“寧食馕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
章臺街黑夫家中,看著面前擺在盤中,麥黃色、熱氣騰騰,還裹了點肉餡的馕餅,秦墨程商聞著香味,咽了下口水,卻遲遲沒有下手。
他看著對面案幾上,慢慢吃餅的黑夫,嘆氣道:“早先時,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雖不至于此,但也講究簡樸,若相里革見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說秦墨數(shù)典忘祖了罷?”
黑夫聽到“相里革”之名微微一愣,隨即想起來,是滅楚之戰(zhàn)時,孤身跑到秦營勸李由退兵的那個楚墨。
后來汝陰城破,他的三名師長悉數(shù)戰(zhàn)死,相里革用麻繩拉著車輦,將他們的尸體運走……
自那天以后,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沖擊,總是在懷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確,都快得憂郁癥了。
黑夫來到咸陽再見他時,程商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面色越發(fā)苦楚了……
于是黑夫放下了手里的食物,一邊擦手一邊道:
“如今楚國已滅,天下一統(tǒng)于秦,強者通吃,專門幫弱國抵御侵略的楚墨,徹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秦墨正值大用之時,程兄卻終日憂慮,這是為何?”
程商默然,秦墨主要繼承了墨子“尚同”的理念,他們認為,只要天下存在多國,戰(zhàn)爭便無法消失。想實現(xiàn)天下大同,首先得實現(xiàn)政治上的統(tǒng)一,要讓所有聲音出于一口,以此來消弭戰(zhàn)爭。
秦墨選擇了輔佐秦國統(tǒng)一天下,經(jīng)過百年奮戰(zhàn),飽受派系內(nèi)外諸多質(zhì)疑,終于實現(xiàn)了初衷。
秦墨也積極參與了帝國的建設(shè),在那場封建、郡縣之爭里,墨者就堅定地站在郡縣一邊,秦始皇說:“今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fù)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此言秦墨十分贊同。
但眼下的新王朝,距離秦墨理想中的國度還很遠,尤其是近來皇帝的一系列政策,更讓程商憂心忡忡,不由想起數(shù)年前,楚墨相里革的預(yù)言來。
“秦王強兼六國,宰割天下,天下之人必不相愛,強必執(zhí)弱,眾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
天下雖然統(tǒng)一了,但六國遺民對秦的恨意并未消失,為了穩(wěn)定統(tǒng)治,秦始皇下令十二萬戶遷徙入關(guān),此舉在墨者看來,略顯粗暴。
“六十多萬人衣食,若是處理不善,后果不堪設(shè)想,陛下太急切了�!�
黑夫倒是不這么認為,秦連六十萬遠征軍的口糧都能供應(yīng)上,何況是在富饒的關(guān)中就食呢?難題無非是如何節(jié)省成本罷了,便笑道:
“程君是不是多慮了?眼下山東移民皆已住進新家,有城邑保護,口糧也有官府提供。雖然只有宿麥,但我聽聞,山東之民已經(jīng)喜歡上了面食,男子爭先恐后去水磨房磨面,女子則跟著官府的庖廚學(xué)揉面發(fā)面烤餅之法。還有民謠曰,‘寧食馕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水磨房亦是新鮮事物,是黑夫向內(nèi)史騰提出的主意。關(guān)中的麥?zhǔn)弦呀?jīng)有畜力的石磨,而南郡的連機水碓也已是十分成熟的技術(shù),兩者結(jié)合,把舂米的碓換成了磨面的石磨,便能做出水磨來。
于是從上個月起,內(nèi)史從南郡請來的工匠和秦墨合作,在渭水、豐水、灞水各個移民點處,陸續(xù)建立數(shù)十個水磨房。
關(guān)中人第一次見到這種不用人畜之力,就能自己運轉(zhuǎn)的器械,驚奇不已。但本地的老秦人,看完熱鬧后,卻無人走入水磨房磨面。
食物習(xí)慣的頑固性是極深的,就拿黑夫自己為例,偶爾吃一頓麥餅可以,讓他頓頓吃就受不了了,他還是更喜歡前世今生陪伴自己數(shù)十年的稻米飯,南方人更有“吃煞饅頭不當(dāng)飯”的說法。
所以關(guān)中本地人也寧可吃自家產(chǎn)的粟黍,也不肯碰聞上去香噴噴的麥餅,唯獨山東移民別無選擇,只能被迫食餅……
“小麥和面食在北方的推廣,就從數(shù)十萬山東移民開始吧,先讓他們吃慣麥餅,到了七八月,再讓所有人都在地里種麥,如此便能成形成一個良性循環(huán),慢慢擴大宿麥在關(guān)中的播種面積�!�
麥比粟要高產(chǎn),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但在歷史上,這個過程從漢代開始,直到唐宋才初步完成,一千年時間里,麥子在北方都是雜糧。
黑夫還寬慰程商道:“以灃水、渭水作碾、磨,并轉(zhuǎn)五輪,每個磨坊日碾麥三百斛,能做到這點,程君和秦墨們功勞不��!”
但墨者的圣母病又犯了,程商遲疑地說,他以為水磨收的磨面錢也太貴了,乃是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
“反正不必人畜之力,何不讓百姓免費使用?”
墨家太理想主義了,黑夫哭笑不得:“建立磨坊可花了不少錢帛勞力,看守磨坊的官吏也需要俸祿,若是磨坊不能盈利,官府便沒有動力修筑,恐怕不多時便會廢棄�!�
程商不知道,這個主意,還是黑夫給內(nèi)史騰出的。
磨面每石收取三十錢,相當(dāng)于把數(shù)百萬麥賣給山東富戶了。等到明年上計時,內(nèi)史騰不但穩(wěn)定了關(guān)中粟價,還通過磨坊賺回了麥子錢,如此醒目的政績,定能得到皇帝贊賞……
也算黑夫送內(nèi)史騰的紅利了。
“這便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山東富戶不差錢�!彼迪氲�。
不過話又說回來,秦朝官府連小吏出差口糧都算得精細無比,不讓你多吃一頓,怎么可能白養(yǎng)數(shù)十萬人一年?據(jù)黑夫所知,這數(shù)十萬移民,在入秋種麥前,還有一個大工程等著他們。
這也是程商來找黑夫的目的,他苦著臉道:“秦墨曾向陛下建言,說周武王滅紂后,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今天下雖定,然天下兵戈無數(shù),當(dāng)收天下之兵入關(guān)中,鑄劍為犁……”
這是秦墨的初衷,但秦始皇是個喜歡自己拿主意的人,前日宣詔時,墨者們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建言走偏了。
皇帝收天下之兵,匯集咸陽,卻并不愿將其鑄作農(nóng)具,而是下令,用這堆積如山的六國兵刃,做一件堪比禹鑄九鼎的大事……
“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
第0342章
陛下,奇觀誤國��!
卓鐵瞪圓了眼睛,他是個老鐵匠了,打鐵二十余年,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兵器集中在一起。
一旁的同行程鄭也張大了嘴,半晌才發(fā)聲道:“這得有多少兵刃啊!”
卓鐵沒法回答他,僅就目測來看,比趙國時期的邯鄲武庫所藏兵刃還多。
他們看見,一輛又一輛沉重的牛馬車沿著渭水向西行駛,到達地點后,押送的秦卒將車上的戈、矛、劍、戟、殳、鈹統(tǒng)統(tǒng)搬下來,堆放成許多座數(shù)千上萬兵刃堆積的小山!
驚嘆之后,問題來了,秦吏讓遷入關(guān)中的山東銅鐵工匠、商賈們來此服役,又是作何打算?
謎題很快揭曉,一個叫“司馬昌”的秦國鐵官要求數(shù)千名工匠、商賈將兵刃上的鋒鏑與木柄分離開來。
卓鐵和程鄭面面相覷,但在秦吏的鞭子下,也不敢多問,各自上前忙活了起來。
他們都是邯鄲鐵匠,和兵刃打了半輩子交道,已經(jīng)到了看一眼形制或金鐵成色就能判斷產(chǎn)地的程度。
“這絕對是韓劍!”
卓鐵捏著一柄二尺劍,眼睛里綻放出光彩,自從韓國滅亡后,快十年沒摸到韓劍了。
韓雖國小民寡,乃七雄最弱之國,但有一樣?xùn)|西卻值得一吹,世間最精良的兵器都是出自韓國的,所謂“天下之強弓勁弩皆自韓出”,“天下寶劍,韓為眾!”尤其是韓國的棠溪劍,經(jīng)過工匠們的千錘百煉,已經(jīng)到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dāng)敵則斬堅甲鐵幕”的程度!
只可惜,上好的劍,一錘子下去也被砸得彎折,脫離了劍柄,無力地落在地上。
他又拎起一根長矛來,矛尖是鐵制的,仔細一看,上面還有銘文,鳥蟲文……
雖然看不懂刻了什么,但起碼可以確定是楚國的矛,楚矛也不錯啊,世人常言,宛鉅鐵矛,慘如蜂蠆,卓鐵暗道一聲可惜,用力卸下了矛尖,將長柄扔在一旁。
這之后,他們還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燕國、齊國、魏國的兵甲。
魏國亦有精兵,尤其是武卒用的戈最出名。
齊國的兵刃就比較少了,雖然齊早在春秋時,就開始搞鹽鐵專營,煮海成鹽,開山成鐵,鐵器最是流行。但經(jīng)過長達四十年的和平,連兵刃都很少鑄造了,唯以針、刀、耒、耜、銚、斤、鋸、錐、鑿等實用工具為多,卓鐵和程鄭手持的鐵錘鐵鋸,就是來自齊國。
還有燕國,入目的是上百個生銹的兜鍪,他們工匠界有一句俗話叫“燕無函”,意思并非是燕國沒有制作兜胄的“函人”,而是在燕國,幾乎人人都會制作兜胄,函人沒有存在的必要。由此可知,燕人打仗最注重防護,這些鐵兜鍪(móu),大概是燕軍覆滅后被秦人奪走的,里面還有干涸的深褐色血跡……
削了一上午的鋒鏑后,一座兵器小山已空,卓鐵和程鄭走到下一座,發(fā)現(xiàn)這里全部都是趙國兵刃!
“這是恒山的鐵杖,我曾為人打制過!”
程鄭的手有些顫抖,鐵杖是趙國恒山最著名的兵器,它的內(nèi)心用鐵鑄成,頂端安有銅帽,外面包著涂黑漆的藤皮。武安君李牧麾下,就有一支上百人的恒山武士,他們常衣鐵甲、操鐵杖以戰(zhàn),而所擊無不碎、所沖無不陷……
想想那場面,趙人就熱淚盈眶。
只可惜,一切都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六國破,名城隳,王侯降,豪杰死,連失去了主人的兵刃們也無法幸免,作為戰(zhàn)利品被帶到這里,身首分別,支離破碎!
“秦人收六國之兵于此,削其鋒鏑,究竟想做什么?”
卓鐵也滿是疑問,三日之后,當(dāng)他們奉命推著沉重的鋒鏑,走到渭水以北時,二人才恍然大悟。
他們面前,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最外圍是數(shù)千間簡陋的窩棚,上萬徭夫生活在此,大多是膚色黝黑的關(guān)中農(nóng)夫。
再往內(nèi),則是卓鐵、程鄭都不陌生的冶煉場。地上豎立了三十四個橢圓形的煉爐,圍成一圈,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臺,只算爐身,個個都高達丈余。
和無數(shù)車鋒鏑一起運來的,還有木柴和木炭,刑徒不斷往煉爐下放置燃料,新送至的銅鐵不加分別地放入爐內(nèi),日夜不休地冶煉。
滾燙的銅鐵金液沿著銅渠,奔騰著流向眾煉爐包圍的地坑。
卓鐵小心翼翼地靠近,發(fā)現(xiàn)其深達數(shù)丈,里面是一個已經(jīng)制作好的巨大范模!瞧那模樣,似乎是一個正在鑄造的巨人,高鼻深目,身穿狄服,站立拱手,作恭順狀……
卓鐵、程鄭,山東工匠都驚呆了,程鄭甚至失神坐倒在地,仰起頭時,他發(fā)現(xiàn)周圍煉爐的濃煙緩緩升起,匯成一股,直沖天際!
……
站在章臺宮頂端,黑夫的視野比山東工匠們寬闊多了,所以他能看到,整個渭水北岸,一共有十二個冶煉場,十二股黑煙聚集,形成了一片烏云,仿佛要遮蔽咸陽的天空!
“真是壯觀……”黑夫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甚至有些期待金人擺在咸陽宮中時,會是何等情景?
這十二金人并非無緣無故鑄造,而是來源于一次“祥瑞”,秦始皇正式稱皇帝的那個月,有長五丈的巨人,身穿狄服,凡十二人見于秦國的西境邊關(guān)臨洮,但很快消失,只留下了長達六尺的足跡……
臨洮都尉將此事稟報皇帝后,引起了皇帝和那些齊燕陰陽家的重視,以為這就是秦一統(tǒng)天下,稱皇帝位的吉兆!于是為了紀(jì)念此事,秦始皇便下令,將收繳的六國兵刃運入關(guān)中,鑄高達五丈,重千石的金人十二個!
此外,黑夫猜測,秦始皇還想將這當(dāng)做一個儀式,一來,效仿周武王馬放南山,收繳天下兵刃,相當(dāng)于宣布九州之內(nèi),再也沒有戰(zhàn)事。同時,六國用來反抗秦的兵刃被集中在一起,熔鑄成臣服于秦,為秦看守宮廷的金人,象征天下的熔合。
其三,在皇帝看來,只要沒了兵刃,六國遺民就像被剝奪了爪牙的野獸,再也沒有反抗秦的力量。
前兩個目的無可厚非,但對于第三點,黑夫只能搖搖頭了。
“鋤懮棘矜(chú
yōu
jí
jīn),非铦于鉤戟長鎩也……”
“秦墨說的不無道理,若不鑄金人,改鑄農(nóng)具,不知將替換多少陳舊的木石工具。若讓服這次徭役的十二萬農(nóng)夫,數(shù)萬工匠商賈改而去墾荒,或?qū)㈤_辟百萬畝良田出來……”
前些天,秦墨程商來拜訪,其言下之意是,想請黑夫這個能時常見到皇帝的中郎戶令向秦始皇進言:鑄金人既無利于國,又無利于民,鑄之無用,不如罷之……
黑夫無法立刻答應(yīng),只能告訴他,容自己思慮思慮。
“我能怎么說?”
在殿中輪值時,黑夫暗暗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