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來回半個時辰,還望上吏稍待……”
讓人奉湯給黑夫解渴,由縣丞陪著黑夫尬聊,曹咎則退到堂外,低聲問熟人董翳:“陛下要見程邈?”
董翳搖了搖頭。
曹咎面色一變:“陛下要殺程邈?”
董翳還是搖搖頭:“中郎戶令說陛下令他來看看程邈,瞧瞧此人在做什么,至于是見是殺,中郎戶令沒說,我也不敢妄然揣測帝心�!�
曹咎剛松了口氣,黑夫卻又喚他上堂,問起關(guān)于程邈的事跡來。
“程邈是哪年入獄的,犯了何罪?”
曹咎忙道:“稟上吏,程邈已入獄十年了,罪名是樊於期之叛,程邈受其舉薦為獄吏,又入宮為郎。樊於期叛逃時,程邈非但沒有自陳其罪,反而為樊於期辯解,陛下震怒,將其判為隸臣,派遣來云陽服刑……”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秦允許官員舉薦他人為吏,可一旦舉薦成功,舉主和被舉薦者就綁在一起了。被舉者犯罪,舉主因為舉薦不當要連坐,反之亦然。十多年前呂不韋、嫪毐倒臺,他們在朝為官的門客幾乎被一掃而空。
秦始皇最討厭的就是背叛,樊於期曾擔任過中郎將,又多次出征攻城略地,為秦立下汗馬功勞,卻在被李牧打敗后,選擇了叛逃,皇帝當然是極其震怒的,用金千斤,邑萬家的重賞捉拿樊於期。
程邈非但沒有及時劃清界限,反而為其辯解,沒被處死就算不錯了。
不過,能讓秦始皇過了十年都念念不忘的人,絕不會這么簡單。
黑夫又問:“他這十年來,在云陽做何勞役?”
秦不養(yǎng)閑人,對判處徒刑的罪犯們,凡有勞動能力的,都要強迫他們干活。哪怕是判處死刑的犯人,一日未死,就要靠勞作換取吃食。
所以在秦國,刑徒和隸臣可以視為同義詞。
曹咎看了縣丞一眼,老實答道:“程邈雖是隸臣,但因《司空律》有言,隸臣有巧可以為工者,勿以為人仆、養(yǎng)、城旦。程貌熟悉律令,又能寫一手好字,故官府沒有派他去做苦力,而是在令史手下做事,協(xié)助緝捕罪人。除了沒有俸祿,每晚歸來后要住進監(jiān)牢外,其余與普通頭小吏無別,扣除衣食,每次公事,還能得到四錢……”
黑夫失笑:“這么說,你所言程邈在外勞作,其實是跟著令史辦案去了?”
縣丞面色不太好看,瞪了曹咎一眼,曹咎也擦了擦汗,應(yīng)道:“唯,正是如此�!�
讓程邈服輕刑是他給縣丞出的主意,雖然在法律上說得通,但若陛下遷怒下來,他們也要被殃及啊。
“有特長就是好。”
黑夫則暗道這程貌運氣不錯,現(xiàn)在享受的待遇,大概跟水滸傳里,被發(fā)配江州的宋江差不多,只要他不寫反詩作死的話,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下去不成問題。
但此人究竟是憑什么被秦始皇記住的呢?黑夫來之前,問過一些秦始皇身邊的舊近臣,他們說程邈做議郎時,曾奉皇帝命修訂秦文字,可惜后來犯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這次皇帝派黑夫來探監(jiān),或與此事有關(guān)。
就在這時,曹咎也說到程邈每次出公差所得的少許錢帛,都用來買筆墨和簡牘上了,每逢閑暇,總是在牢獄中筆耕不綴……
黑夫來了興趣,不想干等程邈回來了,讓曹咎帶自己去獄中程貌的住所看看。
進了云陽牢獄,黑夫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監(jiān)牢,也分了三五九等。
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沒有被褥,沒有窗戶,只是地面上有些發(fā)霉的稻草,十個人擠在狹小的區(qū)域內(nèi),里面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間,雖伙食粗劣,被褥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間——有個挺有趣的事是,舂米過去是與城旦并列的重刑,近年來踏碓、水碓大行于世,舂米也沒那么累了,于是就變成了中等刑罰。
最上等的地方位于監(jiān)牢的第二層,除了門從外反鎖,窗戶安了欄桿外,與普通民居區(qū)別不大,曹咎引領(lǐng)著黑夫開門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陽光從窗扉撒入,照得滿屋都是……
“上吏,這便是程邈的居所�!�
黑夫微微張開了嘴,這哪是牢房啊,分明是一個書法展覽室!卻見三面斑駁的墻壁上,掛滿了寫滿密密麻麻黑字的簡牘,有數(shù)百塊之多。
“這些是……”
曹咎笑道:“正是程貌過去十年書寫的,他是用每次公務(wù)辦案的賜錢購買筆墨書簡,所書并無不妥,故吾等未做干涉�!�
小心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簡牘后,黑夫走近墻壁,定睛一瞧,上面寫的不是什么反詩,而是每個秦吏都要背誦的《為吏之道》。
“凡為吏之道,必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
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這些簡牘上的文字形制,與日常所見頗為不同!
不是最常見的秦篆,秦篆雖然已是從周代復雜的大篆里改進而來的,但還是保留了金文的一些習慣,比劃圓轉(zhuǎn),橫平豎直,粗細基本一致,必須慢慢寫。
更不是黑夫曾見過的魏、楚等形制各異的六國文字。
“有些像南郡吏員在記錄案情時的速記體……”
后世挖出來的秦簡上,基本都是這種速記字體,官吏們?yōu)榱怂俣龋?jīng)常下意識地簡化篆體,減少筆劃,字形也轉(zhuǎn)為方扁。
不,眼前的字體,比那種小篆的速記體改變得更加徹底,幾乎每個字,都化繁為簡,化圓為方,化弧為直。
沒錯的。
黑夫有些小激動,因為他竟在這看到了一種流傳至后世的字體,而非不管怎么學都覺得陌生的古篆字。
“這是……”
“隸書!”
“多謝上吏贈名!”
就在黑夫?qū)⑦@兩字脫口而出時,一位穿著刑徒赭衣,頭發(fā)斑白的中年人也出現(xiàn)在門口,他看著滿屋的十年心血,嗟嘆道:
“隸書,隸書,隸人所書也;隸書,隸書,亦佐篆書所不逮也!好名字!”
言罷,他對著黑夫重重一拜:“程邈十年所書,均在于此,陛下縱要賜我死,程邈也能含笑而終了!”
“程君言重了。”
黑夫走過去將程邈扶住,同時看著其他兩面墻壁上,是一些篆字與隸書的對照表,四千篆字,幾乎都有一一對應(yīng)的隸體,若有所思。
心中明白,為何秦始皇對程貌此人念念不忘了,這或許跟皇帝近來打算實施的一項國策有關(guān)!
“車同軌,書同文!”
這次皇帝移駕林光宮,可是將李斯、趙高、胡毋敬三大書法家都帶著的,又派他來瞧瞧程邈,目的十分明顯。
“我何不乘此東風,將那件事做了呢?”
一個藏在黑夫心里許久的想法,在滿屋隸書的引誘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
PS:類似的例子見《岳麓書院藏秦簡(叁)》,“隸臣哀”和“隸臣毋智”也是行動自由且在“獄史”或“令史”領(lǐng)導下從事緝捕罪犯等工作。
第0346章
倉頡造字
甘泉山位于云陽縣以北三十里,因山有清泉而得名,此地即便是盛夏六月也依然十分涼爽,故秦在此建立了一處離宮,稱之為“林光宮”。
林光宮不僅能避暑狩獵,因距離北地、上郡都不遠,又可練兵威懾戎狄,宴饗藩夷,每年秦始皇五六月至林光宮,八九月乃還于咸陽、章臺。
按照皇帝走到哪都不落下政務(wù)的習慣,每年皆有不少決策在此議定。
今年也不例外,秦始皇的車駕才剛剛駛?cè)肓止鈱m,讓胡亥等諸公子自行娛樂,他便馬不停蹄地召集了隨行的廷尉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太史令胡毋敬三人。
打贏了封建、郡縣之議后,李斯已經(jīng)超越左右二相,成了帝國真正的宰輔。皇帝議定國策,很多時候都是直接找他來問對,君臣達成共識后,通知一下丞相和御史大夫而已……
而今日皇帝讓他同至林光宮,并在抵達后立刻召見,所為何事,李斯心中也有幾分譜。
看看左右的趙高、胡毋敬,秦國三大書法家,便湊齊了。
二人恭恭敬敬地請他在前,李斯也不客氣,微微一笑后,率先入殿。
秦始皇穿著一身黝黑的“袀玄”,負手立于殿中,他的腳下,是白色的帛,帛上寫滿了許多文字,皇帝此刻正盯著這些文字,默然不語。
“臣等拜見陛下!”
三人齊齊下拜,秦始皇回過身,也不廢話,直言道:“自從周平王東遷后,諸侯力政不統(tǒng)于往,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于是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
“如今天下各國,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宗周雅言不再,已積重難返。這也就罷了,然文字上也一樣,大篆已改,齊、楚、燕、三晉各成體系�!�
他看向李斯:“廷尉,你乃是天下聞名的書法大家,曾在楚國為吏,知曉楚字,又拜入荀卿門下,跟他學過三晉文字,還去過稷下數(shù)年,對齊字也不陌生。沒記錯的話,朕與燕國伐交時,亦是廷尉為朕將燕國書信譯為秦篆,今日便來看看說說這些文字罷!”
李斯應(yīng)諾,而后便挪步到了大殿偏北的位置,踩著腳下的燕字道:“陛下,燕人乃召公之后,姬姓大國,最好復古,學過堯舜禪讓,連文字上,也常常仿古�?尚Х碌膮s不是大篆,而是更古的甲刻之文�!�
“食古不化�!鼻厥蓟蕦ρ嗳俗顬檩p蔑。
言罷,李斯又挪步至殿中,看著趙魏韓三國文字道:“三晉之地,民俗急躁,仰機利而食,連文字也透著一股急不可耐,他們將大篆簡化太過,馬不似馬,虎不似虎,他國之人根本看不懂。”
接著是楚字,李斯對故國文字一點都不留情,冷酷地說道:“楚字與中原素來不同,似鳥如蟲,故稱之為鳥蟲篆,近百年來,其寫法越發(fā)飄逸潦草,難以捉摸。”
最后,他指著那些齊字道:“齊國好儒,受鄒魯之風熏陶,齊魯文字都比較方方正正,倒是與秦篆在形制上有幾分相似,但具體到比劃……”
李斯笑著搖搖頭,又朝秦始皇一作揖:“總之,六國文字,形制極其紊亂,少的如馬字,有二十多種寫法,多者竟有百余種寫法,均難以辨別�!�
“誠如廷尉所言,如今六王均已伏罪,六國化為郡縣,一政令律法。然近來各地守、丞稟報,說六國文字各異,咸陽的政令發(fā)到地方,還必須譯成本地文字,那些就地選拔的官員才能看懂……”
“真是豈有此理,這是六國統(tǒng)于秦,還是秦統(tǒng)于六國?”
秦始皇對此頗為不悅,一揮袖道:“不管是墨者、儒家,亦或是法家,皆言天下定于一,但說起來,何謂真正的一統(tǒng)?”
“只是如周室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后便其俗而治之?”
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搖搖頭道:“朕不僅要滅六國社稷,一疆土�!�
“朕當一天下法度衡,讓膠東的丈、尺、寸,與咸陽一致,讓會稽的鐘、石、斗與巴蜀相同。”
“朕將一天下車軌,寬皆六尺,使各地官吏商賈往來無阻�!�
“而今,朕還要一文字,使三十六郡書信往來皆用秦字,不必再轉(zhuǎn)譯重抄,讓一個漁陽郡斗食吏,也能看懂朕的詔書。如此,方為真正的一統(tǒng)!”
趙高率先阿諛道:“統(tǒng)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此乃天地初分以來未有的壯舉,陛下高瞻遠矚,臣佩服�!�
秦始皇也宣布了召見三人的目的:“朕欲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從明歲正月始,官吏再有使用六國文字者,初犯罰俸,再犯罷官!”
又道:“三子書法精湛,天下聞名,今日下去,便效仿周時《史籀篇》,將秦篆三千余字去繁就簡,以朗朗上口之章句,書于簡牘之上。再作為范本,發(fā)三十六郡,使官吏、學室抄錄修習,必使秦字在諸郡推行,絕滅六國異字!”
李斯、趙高、胡毋敬三人應(yīng)諾,《史籀篇》他們不陌生,乃是周宣王時太史所撰的識字課本,秦始皇的意思是,讓他們各自用秦篆編寫一本老少皆宜的識字教材,推行天下……
“陛下,臣黑夫前來復命!”
就在三人奉命告退后,殿外又響起了一個大嗓門,卻是前日奉命去云陽縣的中郎戶令黑夫回來了!
……
得到準許后,黑夫匆匆入殿,秦始皇看著他道:“隸臣程邈還沒死?”
“賴陛下仁德,程邈幸而未死。”
一邊說著,黑夫還將懷中一份帛布、一份簡牘雙手奉上。
“陛下,此乃程邈的自陳!”
“現(xiàn)在才自陳?”秦始皇冷笑:“十年前樊於期反叛時,他又在做什么。”
秦始皇不欲接,但黑夫卻一直舉著,他也看到了滿殿鋪滿的六國文字,暗道自己來的正是時候,便垂首道:
“陛下,程邈自知有罪,故他花了十年時間,做出了一件有利于國的大事!”
接著,黑夫便將程邈在云陽獄中覃思十年,損益大小篆方圓筆法,結(jié)合秦吏記錄案件爰書的速記體,成隸書三千字的事,一點不漏地稟明皇帝。
秦始皇態(tài)度稍緩,此事是程邈入獄前就在做的,正因如此,他才留了程邈一條命,想看看他能做出怎樣的成果來。
但始皇帝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這次派黑夫去巡視,若有成效還好,若無成效,程邈恐怕要過上真正的牢獄生活了。
他接過黑夫帶來的帛書、竹簡,卻見上面分別用篆書和隸書寫了奏言。
黑夫亦代為轉(zhuǎn)述道:“程邈以為,陛下一天下后,不論是中央還是郡縣,政事越發(fā)繁多,圓轉(zhuǎn)的篆書書寫太慢,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繁忙政務(wù)。而程邈所造隸書,以秦篆為基準,雜采各地秦吏的速記寫法,以方折筆代替圓轉(zhuǎn)篆書,云陽獄吏試之,發(fā)現(xiàn)以篆書抄錄五百字的政令,要一刻半才能寫完,但以隸書卻只用一刻……”
他在基層政府供職過,所以知道,因為秦國獨特的律令制度,就算是一個小小縣寺,每天都要處理大量訴訟,接到許多政令,發(fā)出好些爰書。
所有不論中央還是郡縣,都有大量刀筆吏存在,在沒有印刷的年頭里,唯一的辦法就是抄錄,而抄錄速度,就直接決定了工作效率。
秦始皇也是個極度注重效率的人,鑄個金人,修個宮殿都要求急速完工,有時候他發(fā)出的詔書御史府未能及時抄完,皇帝便會雷霆大怒,讓刀筆吏們下崗,重新?lián)Q一批。
如今聽說,隸書能讓工作效率提高三分之一,豈能不喜?
在看完程邈的自陳后,秦始皇發(fā)問道:“程邈一共作出了多少隸字?”
黑夫道:“共三千三百余,每個篆字,均有對應(yīng)的隸書……”
秦始皇沉吟道:“朕欲使得天下書同文,使三十六郡廢棄六國文字,使用秦篆,去六國舊字,又立新字,是否會有不妥?這些隸書若發(fā)到地方,官吏能認出來?”
黑夫極力想促成此事:“程邈有言,隸書者,篆之捷也。他并非重新造字,只是略有修改,字形比劃變動不大。再者,臣聽說過一句話,叫禮以簡為上。秦自從商君變法以來,一直在精簡禮儀,去除繁瑣,文字何嘗不能精簡?”
“臣在南郡時,便發(fā)現(xiàn)郡縣的刀筆吏們,早就在用類似的手法,簡化字形,使之方便書寫,提高速率。但因各自習慣不同,常出現(xiàn)文字異形,長此以往,反倒不是好事。堵不如疏,不如以小篆為正體字,詔書、文書用之,隸書為佐,尋常記錄用之,如此一來,不管是九卿還是郡縣,處理政務(wù)時,以趨約易,能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打消了秦始皇最后一絲猶豫,他頷首道:“便如卿所言,令程邈出獄,來林光宮謁見,并將隸書傳授予刀筆吏。待廷尉、中車府令、太史令三人將各自的篆書篇章作出后,讓眾人以隸書抄錄,一同發(fā)行天下!”
言罷,秦始皇感慨道:“昔倉頡造字,以教后嗣,天下方有文字。而今又有隸臣作隸書,以趨約易,程邈當年的罪過,也可以抵消了……”
“陛下圣明!”
黑夫不失時機地再拜道:“臣受程邈啟發(fā),亦有一個主意,或能成為陛下書同文字的助力!”
秦始皇聞言失笑:“莫非你也要來學著造字?先有隸人作隸書,如今,你也想作出一種黑字不成?”
“黑……黑體字?”
黑夫差點沒吐血,這種字體后世還真有,不過他打的卻不是字體的主意,而是往書寫的載體動心思……
為了引起秦始皇的重視,黑夫索性開始吹牛了。
他一手指著堆滿殿內(nèi)的簡牘,一手拿起一張地上書寫六國文字的白絹,說道:“簡牘笨重,陛下一天閱奏疏一百二十斤,謁者來回搬運都累得乏力。帛布昂貴,非公卿不敢用之,二者各有優(yōu)劣之處�!�
“而今,臣想要結(jié)合二者優(yōu)劣,為陛下制作一種既能如帛布一般輕便,又比簡牘便宜的材料。上書篆字隸書,使陛下書同文字的理念,傳遍天下!”
“臣以為,這當時是不亞于倉頡造字的大事!望陛下允臣越職獻言!”
第0347章
法術(shù)勢
長二尺四寸的竹簡整齊擺放在案幾上,清晨的陽光從窗扉射進來,殺青烘烤后光滑的竹片反射著微光。
中車府令趙高跪坐于案前,輕輕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筆蘸滿墨,穩(wěn)住心神,開始在竹簡上一筆一劃地寫起小篆……
秦國三位書法大家,其筆跡各不相同,李斯乃是楚人,又長期游學諸侯,他的書法博采眾長,并糅合了楚字的特點,書法蒼勁,奇逸豪放。
胡毋敬是典型的秦國學室弟子出身,其書法平和自然,極其穩(wěn)健。
趙高又有不同,他少時不識字,十余歲才刻苦自學,故有些劍走偏鋒,書法細膩卻又有力,風格清瘦秀麗,這就是趙高書法的特點。
很快,隨著他手腕移動,第一根竹簡上,已多出了三個漂亮的篆字。
“《爰歷篇》!”
這便是趙高奉皇帝命書寫的識字教材,他寫的很慢,一來是因為事關(guān)重大,每個字都力求做到完美,二來是竹簡加毛筆,本就難以做到速寫:左手按簡,右手寫字,一根簡一行字,寫完之后,再一根一根地向右邊推去排好。
若想速記,便不用竹冊,而用木牘。
秦國一直以來,都對公文書寫的載體有規(guī)定:郡縣、都官用柳木或其他質(zhì)柔可以書寫的木材為簡牘,公文削成二尺四寸,民間書信則長一尺,故又稱之為尺牘。這些木牘,均用菅草、蒲草、蘭草及麻封扎。
竹冊就要比尺牘高一個檔次了,因為制作更為復雜,通過裁、切、殺青才能成簡,在上面書寫,寫完一章后排列鉆孔,用“韋”,也就是切成條狀的熟牛皮來編綴,相應(yīng)的,價格也比木牘貴了數(shù)倍!
所以讀書,真是一件昂貴的事,非家財十萬的富戶吏子,無法備齊筆墨書簡。在學室里,也通常是一卷書大伙傳著看,翻到字跡模糊,牢固的牛皮韋帶破裂為止。
這年頭,能擁有屬于自己的數(shù)卷藏書,便是“文士”的標志,輕易不舍得借人觀看,非得先拜入門下,口稱弟子才行。若搬家時能將藏書拉上幾輛車,那便要被人稱贊為“學富五車”,與博學的魏相惠施相提并論了。
竹冊得之不易,消耗卻很快,趙高只寫了五六百字,第一章便寫完,他讓仆役過來將竹簡上的字輕輕吹干,再拿下去編綴成冊,沒一刻鐘是做不完的。
他也正好接過弟弟趙成遞來的湯水,飲用休息。
趙成一身戎裝,他是一個五百主,隸屬于外郎將,奉命宿衛(wèi)于林光宮,此刻過來給趙高奉湯,一邊低聲道:
“兄長可聽說昨日中郎戶令黑夫給陛下的進言了?”
趙高自然知道,黑夫替程邈獻隸書,以為可與小篆一同通行天下皇帝允之。
其又言簡牘笨重,絹帛昂貴,自告奮勇,想為皇帝制作一種結(jié)合二者優(yōu)點的書寫材料……
趙成很了解自己的兄長,雖然趙高平日里對黑夫禮數(shù)有加,但暗地里將其視之為競爭者,便湊近道:
“兄長曾告誡過我,秦律有言,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越官則死,不當則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