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而章邯、程墨,乃至于張蒼等人,此刻都擠在案幾旁,黑夫站在最中間,他手持一顆光滑的鵝卵石,給皺澀的紙面砑光,砑光完畢,用手在紙上輕輕一拭,雖然背面依然粗糙,甚至有肉眼可見的麻頭、布絲粘附,正面好歹光滑了些。
“成了……”
月余辛勞,終于有了成果,黑夫十分高興,他搓著手,正要在這張麻紙上試寫,一個小吏卻將一位頷下留著濃須,虎目燕額的高大中年人引到他們面前。
“少府丞,這是少府來的吏員,說奉少府監(jiān)之命來巡視�!�
黑夫一瞧,只覺得此人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章邯已經(jīng)幾步上前,作揖道:“蒙將軍!”
“蒙將軍?”黑夫一愣,那小吏更直接嚇得拜倒了。
這世上有幾個蒙將軍?黑夫立刻反應(yīng)過來,正是第一次伐楚時,遠(yuǎn)遠(yuǎn)見過幾眼的蒙恬!
“諸君免禮。”
蒙恬朝眾人拱手:“恬初任少府少監(jiān),奉陛下之命,來鎬池巡視�!�
一邊說,他也走到案前,拿起輕薄的淺黃色麻紙,捏了捏后,果然同帛布般輕滑,而以破布、麻頭制作,想來成本也不高,便稱贊道:“善!少府丞,這就是紙么?”
“正是!”
黑夫口中作答,心里卻計算開了。
從政治淵源上算,他是李斯父子提攜起來的,因為第一次伐楚蒙恬讓李由殿后一事,李、蒙不太和睦,按理說,他不該和蒙氏走太近。
但另一方面,第一次伐楚,他算是蒙恬部下;第二次伐楚,又在蒙武軍中;來到咸陽做中郎戶令,蒙毅正好是中郎將;如今調(diào)到少府,蒙恬竟又當(dāng)了少府少監(jiān)……
“我跟蒙家人當(dāng)真有緣��!”
黑夫暗暗腹誹,覺得自己表現(xiàn)太過冷淡也不合適,當(dāng)一個正常下屬比較妥當(dāng)。
于是黑夫一板一眼地說道:“下吏奉陛下之命,在此造紙,如今紙已初成,當(dāng)以筆墨試之�!�
他抬起雙手,獻(xiàn)上了一支毛筆。
“新簡必以新筆配之,紙亦然,吾等正欲用少上造在上郡、雁門所制之筆書字,既然將軍親自蒞臨,下吏敢請少上造題字試之!”
第0352章
推陳出新
今日,秦始皇難得地放下了繁忙的工作,殿中堆積成小山的兩三百斤竹簡也撤下案幾,挪到一邊,裁剪整齊的淺黃色的麻紙取代了它們,整齊擺放在秦始皇御案上。
皇帝拿起一張幅寬二尺二寸,長一尺的麻紙,果然如黑夫所言,輕盈如帛,但又比帛細(xì)密堅韌,因為是精挑細(xì)選的,所以看上去紙質(zhì)勻凈,觸感平滑,邊緣也裁得十分規(guī)整。
再看另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篆字的紙,始皇帝看著字跡眼熟,便問道:
“是蒙恬的字?”
少府少監(jiān)蒙恬作揖道:“紙張初制,不知可否書寫,諸君不敢貿(mào)然獻(xiàn)上,便由臣來試筆……”
毛筆肯定不是蒙恬發(fā)明的,數(shù)年前,黑夫在安陸縣公堂上,看到小吏們?nèi)耸忠恢ЧP時就知道了,此物出現(xiàn)的年代很早,孔夫子已經(jīng)在“筆則筆,削則削”,到戰(zhàn)國更加流行。各地稱謂不同,秦地謂之筆,楚地謂之聿,江東謂之不律,燕趙謂之弗……
不過,這些“毛筆”和后世區(qū)別還是很大的,毛筆頭的毛被包在筆桿的外邊,然后用漆牢固,與后來的毛筆剛好相反。
前世今生,黑夫都拙于書法,字跡勉強(qiáng)能看而已,加上常年征戰(zhàn),也沒想起來改造。
等他來到咸陽時,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種和后世頗似的新式毛筆,已經(jīng)在宮廷官署里流行起來,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是謂“蒼毫”!
一問才知道,這筆又被稱之為“蒙恬筆”,是蒙恬因伐楚戰(zhàn)敗被貶到上郡、雁門守邊那幾年制成的……
所以蒙恬也只是改造了毛筆,后世以訛傳訛,就變成了發(fā)明。
由此可見,蒙恬雖以武功聞名,但私底下,也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他也不推辭,當(dāng)場就揮墨寫了一份奏疏。
如此一來,便能證明,紙張的確能夠著墨書寫了。
皇帝心中稱善,就是這樣一張輕若鴻毛,稱量之后重不過十銖的薄紙,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趕上一卷兩斤重的竹簡了……
秦素來講究“文書行政”,以紙張?zhí)鎿Q竹簡能讓秦吏的效率提高不少,就連秦始皇本人,每天捻著輕巧的紙質(zhì)文書靠在榻上,也比舉著笨重的竹簡輕松多了。
隨著天下一統(tǒng),他每天要處理的政務(wù)也迅速增加,縱然皇帝勤政,但每天看著堆積如山的簡書,案牘勞形,也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作為一種書寫載體,麻紙毫無疑問是合格的,唯一的問題,就是成本了。
“造麻紙所費(fèi)錢帛幾何?”皇帝發(fā)問,黑夫便將張蒼記錄在紙上的賬本獻(xiàn)了上去。
“稟陛下,吾等從少府及咸陽市肆里閭收破布、麻頭,一石值120錢,算上車載之費(fèi)、柴火、工序、人力,成本不過500錢�!�
“一石蔽布麻頭可制幅寬二尺二寸,長一尺的麻紙千張!這亦是工坊每日的產(chǎn)量。”
也就是說,一張麻紙的成本僅為半錢!
“將作丞�!被实塾趾袅说钗裁嫔幥绮欢ǖ纳俑畬⒆髫�
“一冊能書三四百字的竹簡,價幾何?”
將作丞本想看黑夫笑話,不料他真的化腐朽為神奇,用破布頭爛邊角做出能書寫的紙來。
若非蒙恬親自巡視過每個工序,可以為黑夫作證,將作丞甚至懷疑,黑夫只是獻(xiàn)上些較為細(xì)密的布……
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他只能老實地回答皇帝的問題:“因所用材質(zhì)不同,竹冊值兩錢到三錢不等,柳木簡牘則為一錢�!�
竹子本身不貴,但工序卻很費(fèi)時間,再加上牛皮韋帶的價格,并沒有想象中便宜。
若是換成絲帛,幅寬二尺二寸,長四丈的一匹帛,價值500錢,裁至一尺長短,也價值10錢左右。
一切都明朗了,同樣的寬幅,書寫同樣多的字,一張麻紙的價格,竟是木簡的二分之一,竹冊的五分之一,素帛的二十分之一……紙張能取代竹簡、帛書,不是沒道理的。
黑夫總算能松一口氣,造紙的設(shè)想是他提出的不假,但在造紙過程中,他們每天都會遇到些麻煩。好在這項工藝并沒有超出時代,所有工序都能用現(xiàn)成的辦法解決,再說了,有程商等秦墨相助,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這時候,蒙恬卻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今少府收咸陽蔽布、麻頭數(shù)百石,日產(chǎn)麻紙千余張,可制一年,但一年之后,蔽布、麻頭已盡,又為之奈何?”
“少府少監(jiān)之憂有理�!焙诜蛞膊换乇�,接過了這個問題。
這并非是杞人憂天,黑夫前世曾聽過一樁趣聞,說是造紙術(shù)經(jīng)中東傳入歐洲以后,歐洲人最初學(xué)到的只是用舊麻布造紙。
單靠舊麻布做原料,便有些供不應(yīng)求了,歐洲人幾乎把所有能收集的舊布、碎片和破麻頭兒都送進(jìn)紙坊,以至于布料緊缺,發(fā)展到最后,英國政府竟頒布法令禁止用裹尸布包裹尸體埋葬,以節(jié)約布料。
歐洲大陸各國之間也是開高價互搶破布,甚至出現(xiàn)破布走私,當(dāng)時許多國家禁止個人收集“舊衣服、舊旗幟、破布和布料、皮毛和羊皮紙的碎料,及其他用于造紙的類似材料”,并嚴(yán)禁運(yùn)出國外,違者處以重罰……
黑夫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單靠破布頭來造紙肯定是不行的,咸陽城人口再多,真到了“朝衣鮮而暮衣弊”的程度,破布也有限。而且那些窮苦人家,破布循環(huán)利用,家里兒女輪著穿,縱然碎裂了,也能墊墊鞋底什么的。而穿衣大戶豪奢之家,根本不在乎破布換的那點錢,隨手就扔了。
解決方法有二,其一是像后世那樣,讓里典強(qiáng)制征收破布,二是他早就在打算的,擴(kuò)大原料來源……
于是黑夫便道:“陛下,造紙除了用蔽布、麻頭外,也可用藤、桑、楮皮等,與麻紙工藝相同,九月底便能制出,成本或比麻紙更低……”
將作丞恍然大悟,也明白黑夫上個月啥都沒干,先跟少府苑丞要了許多楮木藤皮泡在鎬池的原因了!
此言也解了少府少監(jiān)蒙恬的疑惑,他暗道黑夫此子能走一步看三步,著實厲害,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再無疑問。
“黑夫請求制紙時,曾向朕允諾,說做出的東西定將物美而價廉。”
秦始皇點著麻紙,欣慰地說道:“誠哉斯言!”
他走到黑夫面前,勉勵道:“從上月開始,朝野之中,多有人稱卿為‘破布丞’,此乃偏僻小巷走出來的人少見多怪,學(xué)識淺陋的人中傷賢者,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樂,賢者喪焉!卿勿要管那些拘泥于世俗偏見的議論言詞!”
“謝陛下信重�!焙诜蜃鬟煅薁钕掳�,一旁的少府將作丞等人則露出了羞愧之色,這綽號正是他們給黑夫取的,現(xiàn)在大氣都不敢出。
秦始皇隨即讓蒙恬上前幫著磨墨,又讓已經(jīng)提拔為御史的程邈持蒙恬所造“蒼毫”,在一張攤開的麻紙上,撰書寫詔令。
皇帝還特別囑咐程邈:“用隸字,勿用篆書!”
雖然這不符合前些日子定下的“詔令用篆”之法,但皇帝比法大,程邈只能頷首聽命。
秦始皇的確有他的用意。
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秦亦然!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敢于進(jìn)取,不斷推陳出新,這便是秦日益強(qiáng)盛,并兼并天下,一海內(nèi)的原因。
秦始皇仿佛能看到,一封封用蒼毫麻紙寫就的隸字文書,不斷在各郡縣間傳遞,山東黔首們也要向秦吏學(xué)習(xí)篆書隸字,扔掉他們寫滿詩、書的竹笨重簡,用嶄新的紙張抄寫秦律……
這就是他帶給天下的新政新氣象!
“黑夫紙、蒙恬筆、程邈隸,新筆新紙新字,共為新政效力,倒是一樁佳話。有了這三物,書同天下文字,又能加快幾分!”
黑夫聞言,雖然暗道這紙名不太好聽,以后或會被以訛傳訛叫成“黑紙”,搞出“黑紙黑字”的奇怪成語出來,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只能大呼:“謝陛下命名!”
秦始皇復(fù)又踱步上殿,口述詔令道:“古人云,百工之事,或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行水,此皆賢者之所作也。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
“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素縑者謂之為帛書。帛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今有假少府丞黑夫,承朕之意,雖初監(jiān)百工之事,然有良匠之心,購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物美價廉,可代簡、帛,廣播天下。朕善其能,嘉其功,今賜黑夫宅邸一座,升爵為右庶長!”
……
PS:秦漢布價,《九章算術(shù)》:卷三載:“今有素一匹一丈,價直六百二十五。今有錢五百,問得素幾何?答曰:得素一匹�!�
紙張在古代的價格,最早只能查到唐初的,《法苑珠林》:“令用六十錢市白紙百張作錢”。又《太平廣記》載,唐朝傭工“年可四十余,傭作之直月五百�!笨紤]到秦代一個傭保年薪2500,秦半兩的購買力大概是唐代銅錢的兩倍,一張麻紙成本半錢還算合邏輯。
第0353章
項籍
“別人問你姓名,你便說自己是項籍,可記住了?”
少年重重點了點頭,向叔父保證道:“侄兒省得!”
“你叫什么?”仆從套車轅時,項梁突然回過頭問道。
“項莊……”少年下意識地回答,隨即在叔父嚴(yán)厲的眼神下改了口,抿嘴報出了遠(yuǎn)在故鄉(xiāng)下相的堂兄之名。
“我叫項籍!”
“切記不能答錯,不然,項氏族矣!”
項梁又仔細(xì)囑咐了一遍,這才拍了拍項莊,讓他坐在車輿里。
車是普通的劣馬陋車,項莊從小坐慣了高車駟馬后,總覺得狹窄難以容身。但沒辦法,叔父告訴他,楚已亡,楚人成了亡國奴,項氏也不再是四世執(zhí)圭的名門望族,而成了“山東遷虜”,必須謹(jǐn)小慎微才能生存。
即便如此,秦始皇也沒忘記他們,在遷徙令中,便有項梁的名字。
再強(qiáng)的地頭蛇也怕離窩,項氏若被連根拔起,離開了熟悉的江淮,恐怕會元氣大傷。
好在項梁耍了一個小心思,他買通了下相的戶吏,與弟弟項纏(項伯)分家,因為泗水郡文書上說的是“項梁遷之”,于是項氏便一分為二,項梁攜家眷入關(guān)中,項纏和項聲則帶著徒附留守下相。
按理說,他兄長之子項籍也要一起遷徙,但項梁知道項籍的性情,年紀(jì)雖才十三,卻天生神力,脾氣暴躁,是一言不合就當(dāng)街殺人的主,加上他極度仇視秦人,帶來關(guān)中,容易鬧出事非。于是便在戶吏登門統(tǒng)計籍貫,書寫驗傳時,讓另一個侄兒項莊冒充項籍,帶來關(guān)中。
項莊比項籍略小,卻沉默寡言,腰間掛著一柄未開鋒的劍,看著車側(cè)的櫟陽街景出神。
入關(guān)的十二萬戶遷虜,一部分繼續(xù)遷往隴西、上郡、北地、巴蜀實邊,剩下的一半去咸陽以南的五苑開荒種地,其余則被分散安置在內(nèi)史各縣。
項氏和不少楚國豪貴,便落戶于櫟陽,他們九月底才到,剛安頓下來,今天是項梁第一次帶項莊出門。
馬車上,一陣風(fēng)吹來,縱然穿上了冬衣,少年依然打了個哆嗦,也不叫冷,只是皺著眉,暗想十月初一就冷成這樣,再過兩月還了得?
他懷念溫暖的東楚,懷念泗水邊的下相,夏天溫潤的河水中,整個家族的男孩在水里嬉笑打鬧,女孩則舉著蓮葉當(dāng)傘,坐在舟上看著他們笑,原野上放眼望去滿是繁花朵朵。入秋也不錯,從淮南運(yùn)來的柑橘酸甜清爽,吃到肚子撐不下為止……
項莊不喜歡北方,不喜歡關(guān)中,也不理解街上的秦人為何如此高興,或手擒雞鴨、拎著狗腿、鮮魚,出入于市肆,滿臉堆笑地相互道賀,行禮的方式奇丑無比,里閭中還有人站在木墩上,給家門更換桃符,就像是過年一樣。
“秦地十月初一過年�!�
親自駕車的項梁解釋道:“今日便是正旦。”
項莊睜大了眼睛,感覺不可理喻。
年怎么能十月就過?
這也是項梁挑今天出門的緣故,和秦地許多地方一樣,整個櫟陽都沉浸在節(jié)慶的氣氛里,官府休沐,平日里死死盯著山東移民一舉一動的小吏也松懈,回家吃黍臛去了。
這種氣氛下,項梁正好去拜訪故人,以拜年為名,打聽一些消息……
櫟陽雖只是一個縣,城池卻不小,因為這曾是秦國故都,秦獻(xiàn)公為了與魏國爭雄,特地將都城從雍城遷至此處,秦孝公時才遷往咸陽。櫟陽遂冷清下來,但隨著十多年前,鄭國渠開工,途徑櫟陽北部,櫟陽的土地多得灌溉,遂成渭北糧倉,近年來越發(fā)繁榮。
項梁也是走了不少關(guān)系,才讓自家的遷徙之處既不是巴蜀那種偏僻邊郡,也不是秦始皇眼皮底下的咸陽。
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天下安定,則客居櫟陽,教訓(xùn)子侄,使勿忘國仇家恨;天下有變,則可遁身東返……”
胸懷異心,項梁便需要一個靈通的消息渠道。
從城西一直走到城東,馬車停下,項梁下了車,讓身后跟著的仆役將贄禮交給自己。
贄禮是山東貴族相見的禮物,尤其是地位低的人拜訪地位高者,進(jìn)見之時,必有贄禮,眼下項梁拿在手里的,便是一只風(fēng)干的綠頭野鴨,楚地稱之為青首,中原則叫作“騖”。
項莊在楚國滅亡前,也沒少跟家中人去參加宴飲,也記得一些飲宴規(guī)矩,便輕聲道:“叔父,吾家過去拜訪別人,不都是持羔么?”
項梁苦笑:“孤執(zhí)皮帛,卿執(zhí)羔,大夫執(zhí)雁,士執(zhí)雉,庶人執(zhí)騖,工商執(zhí)雞。吾家如今已不是上柱國,也不是上執(zhí)圭了,只是普通的黔首!”
“黔首……”項莊垂下頭,在下相時,他堂兄項籍每每念到這個詞,都會大發(fā)雷霆,說這是奴隸的意思。
當(dāng)時他還感觸不深,入關(guān)中后,才明白這其中的屈辱意味。
叔父教他們背過《離騷》,項氏也是羋姓子孫,帝高陽之苗裔,身上流淌著祝融血脈,在楚國時是人人都得敬重的世卿,入秦后,卻只是區(qū)區(qū)黔首……
他們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那些身無冠帶,在地里刨食的普通秦人農(nóng)夫!
項梁只沒告訴項莊,這風(fēng)干的青首腹中,還藏了整整一斤黃金!
拜訪的尊者家在一個里閭中,里監(jiān)門看到他們楚服裝束,立刻警惕起來,吆喝著叔侄二人出示驗傳,說明來這的緣由,并在木牘上登記,才放他們?nèi)雰?nèi)。
據(jù)說在秦國,每個里閭都如此嚴(yán)格,但項梁卻以為不然,秦人正沉醉在一統(tǒng)天下的勝利中,享受著從六國掠奪的財物,已經(jīng)日益松懈了,過去無隙可乘的地方,而今卻能插進(jìn)一根針……
到了一戶高門大院的后門處,項梁整肅衣冠,親自上前敲門,很快門打開,一個皂衣仆役探出頭來見是項梁,露出了笑,待門大開后,又看到后面跟著的項莊,不由罵道:“自己來就是了,還帶個孺子作甚!”
項梁倒是能屈能伸,笑道:“帶他來長長見識�!蓖瑫r手里將一小袋錢塞到仆役手心。
仆役掂量后復(fù)又笑道:“快些進(jìn)來,勿要作聲�!�
項莊雖未做聲,卻看在眼里,只覺得這戶人家也太無禮了,在楚國,主人是要親自到正門迎客的……
他不知道,項梁初次來訪時,竟被冷落了一個時辰,這次錢花的足,仆役直接將他們引到了書房。
一位婦人,四十出頭的年紀(jì),濃妝艷抹,穿著貴族的朱紅之服,坐在案幾后,與面容姣好的家宰談笑,舉止親昵……
“隗夫人!”項梁滿臉堆笑,請仆役將沉甸甸的青首野鴨代為轉(zhuǎn)交,他則拉著項莊拜倒在門邊。
“是項君來啦�!�
中年婦人將手從家宰手中縮了回來,整了整衣襟,見是項梁,眼睛則又掃向家宰。
家宰略一掂量青首野鴨,知道里面有夠分量的黃金,朝女主人點了點頭。
婦人這才露出了笑,讓仆役看座,欠身行禮道:“項君于亡夫有恩,何必如此客套?”
這婦人被稱之為“隗夫人”,乃是秦右丞相隗狀庶子隗咎之妻。
隗狀是楚人,早年孤身入秦,子、媳留在楚國,混得十分凄慘。項梁是個喜好輕俠,廣交朋友的人,沒少接濟(jì)隗咎,讓他做自己的門客,隗夫人才能頓頓有魚有肉。
數(shù)年前隗狀發(fā)跡,代替昌平君任右丞相,隗咎便帶著妻子入秦享受富貴,結(jié)果發(fā)病死在咸陽,隗狀喪子后,倒是沒虧待寡居的兒媳,給她在櫟陽置辦也大宅,過上了富足的生活。
隗夫人是個會經(jīng)營的女人,很快就成了櫟陽沒人敢惹的貴婦人,還常有人來向她打聽朝廷新聞,人事任免……
二人多年沒有聯(lián)絡(luò),再相見時,主客之勢已經(jīng)反過來了。
項梁沒有不平,他家能落戶櫟陽,也多虧了隗夫人幫忙。
隗夫人則看著項莊道:“這是汝子?”
“是吾侄�!表椓嚎戳艘谎勰徊谎缘捻椙f:“他叫項籍,是我伯兄的長子,夫人當(dāng)年見過的�!�
“都長這么大了�!壁蠓蛉烁锌瑓s沒認(rèn)出這是個冒牌貨。
項梁心中大定,隗夫人是關(guān)中唯一見過項籍的人,她也未識破,此事便安全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隗夫人對給自己送錢的人十分客氣,讓仆役上熱湯,還端上來一盤紅褐色的糖塊。
她眉飛色舞地介紹道:“這可是今年市面上最后一批紅糖,從五百錢一鈞,漲到千錢一鈞,雖然醫(yī)者說此物有補(bǔ)血的功效,但也太貴了,怎么不去搶?聽說新的紅糖最早也要開春后才運(yùn)到關(guān)中來……”
看似抱怨,實則是炫耀,炫耀自家有特殊渠道,能獲得早在數(shù)月前就在咸陽南市賣脫銷的紅糖,還讓項莊不要客氣,嘗嘗味道。
“妾來關(guān)中多年了,尤記得與亡夫在淮南時,喝過項君派人送來的柘漿,那味道,真是難忘……據(jù)說紅糖是從南郡運(yùn)來的,制糖不以麥芽,而用云夢澤邊的野柘制成。南郡也是西楚之地,吃著紅糖,還真有野柘的味道,也算是家鄉(xiāng)滋味了,來,小君子快嘗嘗!”
項莊看向項梁,見叔父點頭同意了,這才拎了一塊放進(jìn)口中,甜得膩人,遠(yuǎn)超柑橘,且果然有一股熟悉的柘味……
這是來自荊楚的味道,屬于南方陽光的味道,楚國沒滅亡時,與項籍等兄弟數(shù)人痛飲柘漿,歡聲笑語的記憶浮現(xiàn)眼前,讓他莫名低落,入口的蜜糖,似乎也變得苦澀起來。
隗夫人依然在炫耀自己消息靈通,他告訴項梁,此物已經(jīng)被烏氏倮看中,訂購了數(shù)千斤,明年開春要作為貨物,帶去臨洮以西的氐羌月氏之地販賣……
項梁不住頷首,開始試探性地詢問紅糖的產(chǎn)地、市價,心中甚至生出一個主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