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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這時候,來自渭南的戍卒咽了下口水:“我更想吃熱湯餅�!�

    “湯餅是何物?”幾個北地、隴西的戍卒看向他好奇地發(fā)問。

    “是那些只能食麥的山東遷虜帶來的食物。”關中戍卒不知道這東西,是從他們郡尉家廚房里走出來的,只當是關東之俗。

    “汝等知道麥面吧,先將面用冷肉湯調和,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斷,用刀切得薄如韭葉,再入湯煮,煮到沸熟,出釜,按個人喜好,加些蔥韭、冬葵,有錢人家,還能澆一層肉糜……此物最適合雪天食用,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被這戍卒一說,其余九個人都舔起了嘴唇,感受到腹中一陣餓意,身子好像更冷,只能再擠一擠,恨不得鉆到對方衣服里……

    這時候,居室的門,卻被人一把推開了!風夾雜著雪花灌入屋中,好不容易用十個人體溫暖和點的屋子,再度被嚴寒充斥。

    “是誰!?”

    什長罵罵咧咧地起身,正要大罵,定睛一瞧,卻大吃一驚。

    一人站在門口,打扮得有些奇怪:他外披絳色官服,頭戴狗皮帽,內里則穿著羌戎的黑色毛織衣裳,腰間帶劍,面色黑,他推開門后,掃了一眼里面瑟瑟發(fā)抖的士卒們,露出了笑:

    “本尉聽說二三子欲飲熱酒、吃湯餅,便給汝等送來了!”

    ……

    雪已經停了,軍營庖廚內,灶火燒得正旺,肉湯的香味四溢�?け⑹涞母鱾什都將自己的陶釜帶來,直接上灶,由黑夫從關中請來的庖廚,為他們制作湯餅。待到煮好后,直接連釜端走,找一個平坦的地上,讓眾人端著碗分食。

    軍營中,頓時響起了狼吞虎咽的吸溜聲,不時有人因吃太猛而燙到嘴。

    “二三子慢些吃,勿要燙到,今日管夠!”今年內史的麥子豐收,黑夫讓人送了不少過來。

    “謝郡尉!”

    郡尉的話被人傳遍軍營,頓時響起一陣歡呼。

    除了湯餅外,還有他們饞了很久的米酒,在灶旁溫過后,每人都能分到一盞,喝下肚里,頓時感覺腹中暖暖的。

    眾人都很滿足,甚至有人喝著喝著流出淚來。

    “當了這么多年郡兵,這是唯一關心吾等冷暖的郡尉�。 �

    看著打著飽嗝,滿足地拍著肚子的戍卒,聽著郡兵們的感激之言,黑夫看向一旁的陳平:“你的主意不錯�!�

    來軍營的路上,天氣糟糕透了,暴風雪來勢兇猛,風好像是抽打過來的鞭子,刮得臉皮生疼。

    但陳平卻力勸黑夫:“正是這種天氣,才適合收買人心啊……”

    今日出門,是陳平的主意:“兵法云,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郡尉明年要對匈奴用兵,必先得士心!”

    除了送食物,送熱酒外,黑夫還給郡兵、戍卒們帶來了一樣東西。

    等眾人酒足飯飽后,黑夫便讓什長、伍長出列,讓人將一車車蒙著麻布的輜車開進來,將一件件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間的羊毛衣分發(fā)給士卒。

    “這不是羌人穿的織毛之衣么?”

    隴西人對此并不陌生,那邊的羌人,常穿著此物。

    但北地人就有些懵懂了,原來,雖然北地也有長毛綿羊,但因為毛太過粗糙,不適合紡線,故北地這種衣物不多。

    “此衣雖暖,但也味重,一股羊騷味�!�

    一個來自隴西的戍卒如此說,但當他接過羊毛衣后,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雖然也有異味,卻沒有他想象的重。

    原來,黑夫春天時前往隴西羌中,觀羌人鉸羊毛有感,遂上《鉸羊毛為衣疏》,此疏被秦始皇批準,按照黑夫的建議,讓烏氏倮派商隊前往湟中,購置了大量長毛羌羊,趕到隴西馴養(yǎng),又用買、騙、搶等諸多手段,讓數(shù)十羌女入塞,傳授織工鉸毛紡線之術。

    少府下屬的東、西織室,以及墨者們又集思廣益,發(fā)現(xiàn)造紙時所用的草木灰,亦可為羊毛脫脂,遂在入秋最后一次剪羊毛后,趕制了一批異味較輕的羊毛衣,十一月衣成,分別送往北地、上郡、隴西。

    因為天雪道路難行,五百件羊毛衣,今日才到義渠城,陳平便向黑夫提議,一天都不要耽擱,立刻給郡兵們送去!

    “郡尉曾說過,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今日送衣,亦如贈炭也!”

    雪天被凍得發(fā)抖的戍卒郡兵們穿上此衣后,雖覺得有些癢,但好歹沒之前冷了。

    除了羊毛衣,甚至還有一些狗皮帽子,黑夫親自給那五百主戴上,他凍得發(fā)紅的耳朵,也被保護了起來,頓時感動得下拜,將頭稽在雪地里……

    不過,問題又來了,郡兵、戍卒有千余人,羊毛衣卻只有五百件,狗皮帽更只有二十多頂,該怎么分?

    這個任務,黑夫不必親自出馬,交給了陳平來辦。

    陳平宰肉平均,分衣帽也不在話下,他讓各百將、屯長出列,將狗皮帽子和最好的羊毛衣發(fā)給他們,接著,又讓各什長、伍長出列,分予毛衣。

    其后,又按照爵位高低,依次排列,一個個地發(fā)放……

    如此一來,有爵者基本人手一件羊毛衣,剩下的人,則按照年齡高低來排,一直發(fā)到運衣服的輜車變空為止。

    秦軍本就是等級分明,這么分,眾人都無話可說。

    “一什之中至少有五件,遇到天雨雪時,讓出門執(zhí)勤的人穿又何妨?”一邊說著,黑夫還將自己身上的羊毛衣脫下,遞到了一個看上去年齡很小,臉蛋已被凍得即將開裂的少年手中!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由黑夫領頭,郡兵、戍卒們也紛紛效仿,就像他們之前蜷縮取暖,擠到了一起,眾人共享暖和防寒的羊毛衣,一首《無衣》,漸漸變得高亢,傳遍了軍營,傳遍了義渠城!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里,仿佛整個義渠城,都被環(huán)灶包圍,這股發(fā)自內心的溫暖,好似要將滿城霜雪融化……

    ……

    次月,這件事傳回咸陽后,亦得到了秦始皇的稱贊,令關西郡縣尉官效仿,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冬天里,軍官給士卒送衣、食之舉,遂成了慣例,后世稱之為:

    “送溫暖”!

    第0391章

    良弓

    秦始皇二十八年寅月(農歷一月)下旬,雖然南方早已開春,但在北地郡,最后一場霜雪才降下不久,農事也要進入二月份才完全開展。

    天氣乍暖還寒,一支百余人的隊伍,正行在冰雪逐漸消融的涇水之畔……

    這隊伍有車有馬,最先有兩乘戎車開道,車左、車右都全副武裝,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連駕車的御者,也身背長劍,手邊放著手弩。

    之后則是一輛駟馬牽引的高大軒車,車蓋黑色,車兩側的屏障涂為紅色。北地郡尉黑夫端坐其中,卻見他冠冕端莊,身穿絳袍,戴玄冠,佩長劍,持銀印青綬,前后左右皆為執(zhí)戟的吏卒護衛(wèi)。

    軒車之后,還有數(shù)十騎從,上百兵卒隨行,可謂輜軺蔽日,車騎滿道!更有鼓車敲打鼓點,吹奏笙蕭。

    一位頭纏黑幘巾,唇上蓄須的武士騎著駿馬,踩著笙蕭鼓點聲,游弋在隊伍前后左右,面上頗有得色。

    最后,他跑到黑夫的車駕邊上,興奮地說道:“過去我只在鄢縣見過郡守行春的儀仗,當時也沒覺得有什么,但今日為郡尉行縣開道,當真覺得威風無比!”

    這位武士,卻是前年辭去“南昌假尉”一職,賦閑在家的共敖。他得知黑夫升為北地郡尉,便想辦法搞到傳符,跑來北地,說就算一粒糧食的報酬都沒有,也要做他幕僚門客!

    對不請自來的共敖,黑夫手下的長史陳平心有疑慮:“君好歹做過縣尉,卻辭官來做郡尉賓客,傳到有心人耳中,這算什么?”

    共敖一直看陳平這個小白臉不太順眼,道:“我如今只是白身,今年也不必服役,違反哪條律令了?”

    最后,黑夫思慮一番后,還是讓共敖做了自己的“門客”,其實就是保鏢隊長。此子是南方人,在北方打仗派不上大用場,可他對黑夫的忠誠,卻是北地將吏無人能及的。

    更重要的是,黑夫雖然身在北地,卻沒有忘記,自己的根基,還是南郡三千子弟。而共敖,便是與他們密切聯(lián)絡的媒介,如此一想,共敖辭職,真是件莫大的好事。

    共敖來到北地郡沒幾天,黑夫便帶著他,以及長史陳平、親衛(wèi)王圍、騎將義渠白狼等,外出行縣……

    在南郡時,黑夫曾隨老丈人葉騰行縣,卷入了夷道巴人的叛亂。其實不光郡守,郡尉亦有以時巡行轄境的權力與義務,尤其是新官上任,更要盡快開展巡視。

    兵法云:知彼知己者,百戰(zhàn)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zhàn)必殆。

    黑夫有北圖之志,但他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這次的敵人,可不是小打小鬧的戎人小部落,而是匈奴。

    即便這時候匈奴還在與月氏、東胡三足鼎立,并非完全體,但游民民族全民皆兵,匈奴亦有引弓之士十萬,領地廣袤數(shù)千里,不容小覷。

    所以,在動手之前,他首先必須先“知己”。

    去年秋天,黑夫來北地上任的時候,經過泥水邊的幾個縣,但只是走馬觀花,未曾深入調查,所以這次,他決定花上個把月時間,好好轉一圈。

    秦朝不允許官員微服私訪——皇帝自己除外,所以黑夫少不得大張旗鼓上路。人數(shù)雖眾,但黑夫減少了沿途各縣的應酬,一月中旬從義渠城出發(fā),一月下旬,便已拐上回中道,順著坦途,進入涇陽縣境內……

    遠遠聽到笙簫聲,看到儀仗過來,道上的行人車馬都得避讓,但也偶爾碰上有人跑到道中來,下拜告狀的。

    黑夫讓人將告狀的人攔下,問了問,原來是附近里閭的居民。

    枯瘦的老農手持枯麥,哭訴道:“田吏明明說過,如有旱災、暴風雨、澇災、蝗蟲及其他蟲害等損傷了禾稼,都要報告受災頃數(shù),官府可減免田租。前些天下冰雹,如嬰拳大小,打壞了不少抽穗的宿麥,吾等去鄉(xiāng)上請求減租,卻被趕了出來,田吏說只管粟災,不管宿麥收成,還是要照常收租……”

    黑夫靜靜聽完以后,讓尉史過來,讓他將這個老農直接帶去涇陽縣獄,交給負責審案的縣丞、獄掾,讓涇陽縣按照律令自行審理。

    黑郡尉還對那老農解釋道:“此郡守、郡丞事也,我不該過問,老丈,你還是按照律令的程序上訴罷!”

    老農被帶走后,共敖有些失望:“我還以為郡尉會直接在田邊審案,然后派吾等去將貪官苛吏繩之以法呢�!�

    陳平無語,這共敖好歹是做過縣尉的人,怎么就這么“目無王法”呢。

    他說道:“割雞焉用牛刀?郡尉這么做,可比親自干涉高明多了,涇陽縣見郡尉的尉史親自送這老農去自告,豈敢不秉公執(zhí)法?”

    陳平的意見與黑夫相同,這些不是分內的事,一概不要管�?な刳w亥并不是葉騰那種文武雙全的強勢郡守。二人小心翼翼維持著職權的分界,黑夫不想讓趙亥不快,趙亥也不想臨退休,還得罪黑夫這個肩負皇帝使命的新貴……

    雙方就這樣謹慎共事,相忍為國,微妙的平衡,豈能被幾畝冰雹砸壞的宿麥破壞?

    道不同不相為謀,陳平和共敖有點相互看不上,接下來的行程里,二人關心的事也各有不同。

    陳平在觀察路邊田地數(shù)量,暗暗計算,發(fā)現(xiàn)這是沿途諸縣土地最平坦,水利最好,農民也最勤奮的。

    “我聽說,涇陽隴口以西,皆為牧地,草肥水美,唯獨涇陽在其東,獨耕一縣,可給烏氏、朝那、蕭關軍食。北地安定,系于此也……”

    反過來,烏氏、朝那海量的牲畜,也為涇陽牛耕提供了助力,涇陽家家戶戶,要么有牛,要么有馬,春耕時節(jié)省了很多人力。

    “郡尉未來用兵于北方,涇陽、漆縣必為糧倉,屯田屯糧之事,今年便要立刻著手!”

    陳平心里算盤打得噼里啪啦,他如今雖距離宰天下還早,但幫黑夫宰一郡軍務糧秣,做起來也很有成就感。

    而共敖好武,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發(fā)現(xiàn),不管是路過的行人,還是本地的農夫,竟多是騎馬出行!那些在路邊的青壯年,穿著戎狄的袴、褶,卻朝黑夫行標準的中夏揖禮,他們腰間掛著短刀、長劍,甚至還有人背著弓,都臂健腰圓,比他這個南方人高了一個頭……

    “此地百姓,尚武成風啊�!�

    共敖對黑夫如此感嘆:“即便是耕田的農夫,也佩戴武器,隨時能開弓射箭的架勢!勝過南郡遠矣!”

    “不如此,關西秦兵如何能橫掃關東六國?”

    黑夫笑道:“北地、上郡、隴西,皆迫近戎狄。雖有長城隔開,但當?shù)厝艘脖仨毿蘖晳?zhàn)備,才能抵御戎狄的不時襲擾。加上夏戎雜處,沾染了戎人以戰(zhàn)死為勇,病死為恥的習性,本地男子皆高上氣力,能騎馬,喜刀劍,擅長射獵�!�

    陳平也頷首道:“不錯,故古之《秦風》,《車轔》、《四載》、《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說的就是隴西的習俗,北地亦如此,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也。”

    雖然燕趙之士也慷慨悲歌,但他們更喜歡的是私斗,關西秦人則不同,被商鞅之法馴化得只樂公戰(zhàn),不敢私斗!

    這種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民眾素質,自然就成為秦國的重要兵源地。

    而作為中原移民最多,編戶齊民最眾的一個縣,涇陽更是黑夫選兵擇將的首選!

    他對陳平、共敖兩名親信道:“我欲以歸化戎人為獵犬,為我取塞外狡兔,可再忠誠的狗,也是獸類,野性大發(fā)起來,也會咬人。我還需要一些良弓,握在手中,不但能射下高空飛鳥,還能隨時瞄著獵犬脊背,讓它們不敢反叛……”

    下午,抵達涇陽縣城時,縣尉等人已在門口相迎,黑夫與他們客套了幾句后,便下令道:

    “立刻去縣城及各鄉(xiāng),招本地擅騎射,尚武功的良家子來見!”

    黑夫欲得的“良弓”,正是關西秦人中的一個特殊群體:良家子!

    第0392章

    牛羊課

    “牛是自己摔下山谷死掉的�!�

    幾個牧童異口同聲,令史一邊聽著,一邊偏頭看了看坐于下首的北地郡牧師官:烏氏倮。

    牧師官,這就是烏氏倮在官府的職位,隸屬于太仆,兼管官府的畜牧業(yè),駐地是他的老家烏氏縣,這里乃烏氏戎故地,水草豐美,有許多牲畜牛羊,其中一半是烏氏倮的私產,另一半是公家財產。

    正值寅月(農歷一月)各縣牛羊課大比前夕,縣東的牧苑,卻發(fā)生了一起公牛墜崖而死的案子,這是時常發(fā)生的事,但常駐本鄉(xiāng)的令史并未料到,烏氏倮正好來到此處,還要旁聽他決斷案件。

    有烏氏倮盯著,他少不得要顯露出自己的本事來,遂一拍案幾道:

    “《廄苑律》有言,公家所有的牛、馬,若有死亡,須立刻向縣中牧師官、廄吏呈報,由官吏加以檢驗后,將已死牛馬上繳。如因不及時上呈,而使死牛馬腐敗者,則令其按未腐敗時筋、皮、角、肉價格賠償!”

    在秦朝,不管是邊郡還是內地,牛馬都屬于貴重財產,其使用價值絲毫不遜于后世的汽車,所有好牛好馬,價格動輒數(shù)千上萬!所以官府十分重視。牛馬活著時拉車耕地,死了以后全身都是寶,筋可制弓弦,皮可制甲胄,角可制號、弓料,肉更不必說,總之,力求一點都不浪費。

    此外,每一年,牧師官都會統(tǒng)計各廄苑的牛馬數(shù)量:“成年母牛十頭,一年有六頭不下仔,罰嗇夫、佐各一甲,讓他們不盡心為母牛配種!”

    若有牛十頭以上,一年間死了三分之一,不管是什么原因,疫病還是意外,主管牛的吏、飼牛的徒都有罪!

    被令史一一列舉律法后,牧童們知道,自己恐怕攤上大事了。

    “本吏已讓人去汝等所說的山谷查看,崖上,牛失足跌落的痕跡倒是不多,又去山崖下尋找,未曾發(fā)現(xiàn)牛尸。”

    “興許是被虎豹吃了!”

    年紀較大的牧童嚷嚷了起來,其他人則面面相覷。

    “虎豹總不至于連骨、角也一齊吞吃了罷?又豈會一滴血都未流?”

    令史看出這群牧童開始心虛,便將他們一一分開,繼續(xù)詰問,牧童們哪見識過這場面,慌得不行,很快就將事實一一招供。

    原來,他們是受了家中大人慫恿,將養(yǎng)的牛偷偷牽走,卻謊稱是牛落崖摔死了。本以為那崖深不見底,不會有人下去查看,誰料官府竟請了采蜜人,吊著麻繩去一探究竟……

    真相已經大白,接下來的事,便是派人去緝拿那個慫恿牧童們盜牛的人,最好人贓俱獲,然后,等待他的,將是“盜�!薄敖趟簟眱勺锊⒘P,一個無期徒刑的“城旦”是跑不了了。

    至于這群牧童,令史也打算重判,降為小隸臣,去干比放牛更辛苦的活,年紀最大的那個少年,甚至要被黥面!

    擬定宣判措辭后,令史朝烏氏倮拱手,詢問他的意見,這時候,旁觀許久,默默無言的烏氏倮終于說話了。

    “邊塞之民,本非善輩,皆以罪過謫徙本縣,雖已過了三四代人,但依舊窮困,他們的子孫,又豈會是孝子順孫呢?”

    “而吾等蠻夷。”

    烏氏倮指了自己一下,笑道:“常懷鳥獸之心,難養(yǎng)易敗。今君治案嚴苛,殊不知,水清則無大魚,牧童本來就未傅籍,又受人誆騙慫恿,莫不如網開一面,免去黥面之刑,去隱官干些重活即可�!�

    令史思索之后,采納了烏氏倮的意見,放了幾個小牧童一馬,只罰干苦活,沒在他們被太陽曬得發(fā)黑的臉上上刻字。

    “大兄怎忽然變得心善了?”

    離開審案的廳堂后,烏氏倮的弟弟,烏氏延在門口等他。

    “并非是心善�!�

    烏氏倮兄弟一身打扮與秦士大夫無疑,但相互對話,用的卻是戎語。

    他捋著胡須道:“只是想到了吾等小時候的事情……”

    雖然現(xiàn)在大富大貴,但兄弟二人,出身卻一點不高。只是境外烏氏部落的窮苦孩子,從小父母雙亡,靠給人放牧為生。

    那一年,因為旱災,山上的草都枯了,牛羊沒有吃飽,日漸消瘦,部落君長就將怒火撒到了兄弟二人身上,隔幾天就是一頓鞭子,還不給吃飯。

    看著兩天沒吃飯的瘦弱弟弟,烏氏倮一狠心,將牛羊趕到無人的山坳里,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一頭羊,兄弟二人飽餐一頓。

    他可不像那幾個牧童一樣,笨到用“摔死了”這種拙劣借口,這樣免不了受責,甚至送命。于是他便帶著弟弟,趕著牛羊跑了!

    當時烏氏部落已被長城一分為二,境內境外都有,往來也沒有太大限制。他們逃到了秦關之內,烏氏倮還仗著自己面相老,盡管言語不通,還是想辦法將這些牛羊賣了。

    當然,烏氏倮被人狠狠訛了一筆,三頭牛,十頭羊,只賣了兩萬多錢,但那卻是他得到的第一桶金。

    若是當初蕭關守卒也死板地將他們攔在關外,兄弟二人,恐怕早就被君長活活打死了,何來今日富比封君的大商賈?

    在嘗到做買賣的甜頭后,烏氏倮開始了他的發(fā)家之旅,先搞到了暫住證“驗、傳”,獲得合法身份。又將第一桶金購買牛羊幼崽,養(yǎng)兩年就賣,然后用賣得的錢物購求中原絲帛,帶到塞外送給戎王君長們,換回更多的牲畜。

    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絹馬交換利潤十分豐厚,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擁有的牛羊馬匹,遍布山野,多到要用谷粒才能計數(shù)……

    靠了海量的金錢做敲門磚,烏氏倮才能得到秦始皇的注意,登堂入室,讓他擁有官身,為官府買賣。

    “為商者最要注意的一件事,便是與人為善�!�

    反思自己這半輩子的生意經,再回頭看看那幾個牧童,他們得知自己不必黥面后,對烏氏倮投來了感激的目光。

    “再過幾年,我家或又能收獲幾個忠誠的徒附�!睘跏腺缆冻隽艘唤z笑。

    這些出身不佳,沒有太多出路的惡少年,是烏氏倮商隊的重要組成部分,良家子豈會屈尊受他這個戎商驅使,去千里之外運輸貨物?

    所謂“良家子”,是關西諸郡一個特殊群體,數(shù)量并不多。

    首先,要是除醫(yī)、巫、商賈、百工、贅婿之外的人,在以農業(yè)為重的秦,他們都被視為末業(yè),尤其是商人和贅婿,更是謫邊的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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