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
PS:《周禮·春官·樂師》:“凡軍大獻,教愷歌,遂倡之�!�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肚厥蓟蕰r民歌》
第0458章
好男兒
“黑夫粗鄙之人,哪有什么詩才,不過是當(dāng)日見兵卒用命,單于乘夜?jié)⑻樱顚④娪致瘦p騎追擊,何等壯魄。故有感而發(fā),以此為愷歌,還望陛下勿笑�!�
黑夫倒是謙虛,李信和扶蘇卻道:“尉將軍讓士卒所唱之歌,倒是與實際相差無幾�!�
“通俗易懂好啊�!�
秦始皇對這首愷歌倒很欣賞,他說道:“朕雖只是聽著這四句話,卻能夠想見當(dāng)時情形�!�
塞外沙漠邊緣暗淡的月夜里,匈奴單于戰(zhàn)敗遁逃,驚走了水邊的大雁,而秦軍輕騎列隊而出,準備乘勝追擊……
“只是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六七月間,哪來什么大雪滿弓刀?”
強迫癥皇帝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
黑夫垂首:“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這最后一句,是因為來到咸陽附近,恰逢降雪,將士們不管是背上的弓,還是插在靴側(cè)的銅刀削,都落滿霜雪……”
秦始皇點了點頭,也沒有再深究,能唱出雄渾肅穆的邊塞景象,表達士卒們的斗志昂揚,順便嘲弄一下膽小遁逃的單于,這就夠了。
“朕聽到的是士卒之用命,還有將之膽氣�!�
秦始皇滿意地看著蒙恬、黑夫、李信三人,又對陪坐的王翦笑道:“武成侯,你覺得這些后輩如何?”
武成侯王翦老了,五年前滅楚時尚壯的老將軍,如今卻垂垂老矣,齒發(fā)動搖。
王翦功成名就,賦閑在家,也就沒那么多忌憚,他瞇著眼看了看蒙恬、李信,笑道:“當(dāng)年不能將二十萬人者,今已能矣……”
當(dāng)年,就是李、蒙二將第一次伐楚打了個大敗仗,之后雖立小功,但對匈奴的這一戰(zhàn),才真正是他們的雪恥之役,二將都有些羞愧,朝王翦拱手作揖,李信更直言,當(dāng)年的自己,太過輕狂。
而今的他,頭發(fā)跟王翦一樣白了。
王翦又看向黑夫:“尉將軍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
黑夫不敢怠慢,亦道:“黑夫只學(xué)到了老將軍的皮毛,無法做到臨陣應(yīng)變,奇謀百出,如今只敢扎硬寨,打呆仗……”
“扎硬寨,打呆仗?”
王翦哈哈大笑:“將軍這是將你我一起罵了么?善戰(zhàn)者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zhàn)勝不忒,尉將軍可謂善戰(zhàn)者了!”
言罷,王翦對秦始皇拱手:“蒙將軍治眾如治寡,李將軍能以正合以奇勝,尉將軍無赫赫之名。陛下有此三將軍,蒙武若知,便能走得安心,老夫和羌瘣,也能放心告老了。”
羌瘣附和,心里卻暗嘆一聲,他本來是這場戰(zhàn)爭真正的主帥,想著沒了王氏父子和蒙武,便能大放異彩,沒想到,時也命運,風(fēng)頭完全叫幾個年輕人蓋過去了。
最后只能安慰自己道:“一代人做一代事,吾等奉陛下之命,掃平六國,而三將為陛下靖邊,宜矣�!�
黑夫也有些明白了,這場振旅之儀,仿佛成了一場新老交替的儀式,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功臣慢慢老去,歷史上,能接替的只有蒙恬,但因為歷史的改變,李信復(fù)又崛起,黑夫也繼承了王翦穩(wěn)如老狗的打法,開始嶄露頭角。
老將軍們看著這一幕,心里肯定會有落寞和不甘吧,自從靖邊祠、勛廟兩個制度出來后,將軍們的人生目標,除了封侯,又多了一個“入廟”的渴望。誰不想死后祭祀入內(nèi),留名千古?
但它們的門檻都很高,除了王翦外,沒有人敢說自己的功勞足夠入勛廟,哪怕連剛?cè)ナ啦痪玫拿晌�,都沒這個資格……
按照秦始皇的設(shè)想,自此之后天下國泰民安,萬世一系,中原戰(zhàn)事永絕,祭祀統(tǒng)一功臣的勛廟,王翦將成為最后一個人選,再無他人!
但入祭靖邊祠,卻依然有機會爭取。
李信現(xiàn)在便很有求戰(zhàn)的欲,待兵卒們振旅儀式結(jié)束后,便立刻稟明皇帝道:
“陛下,匈奴發(fā)生了內(nèi)亂,頭曼被其子冒頓所弒,冒頓自立為單于,與三萬部眾盤踞居延澤,月氏王遣使來報,說起欲與東胡勾結(jié),同秦繼續(xù)作對。除惡務(wù)盡,匈奴后患,不可不除,臣與北地郡尉商議,或可在仲春之月前后奔襲居延澤,將匈奴消滅!”
……
“居延澤在何處?”
秦始皇當(dāng)然不會記住這么小的地名,讓趙高拿來地圖一瞧,發(fā)現(xiàn)其十分遼遠,孤懸于流沙大漠邊緣,便皺眉道:“欲襲此處,需多少人馬?要行幾日?”
“需北地、隴西、朔方的所有車騎,計兩萬騎,分別從賀蘭、高闕出發(fā),以投降的匈奴人、月氏人為向?qū)В齽t半月,快則十日,可至居延澤!”
打了河南地之戰(zhàn)后,基本一秦能敵三胡,李信對打贏這場仗很有信心,先前他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斬單于之首,懸于秦闕之上!
“此策似乎有些冒險。”
蒙恬卻有不同的意見:“眼下我軍大半回到塞內(nèi)過冬,再發(fā)動車騎北上,耗費甚多。再者,千里奔襲,容易讓匈奴人以逸待勞,若是失利,恐怕無法撤回!”
黑夫支持李信道:“陛下,此策有些冒險,但若能成功,獲益巨大!首先,若消滅了匈奴新單于,匈奴青壯將死傷殆盡,使之不漠北之眾,不敢彎弓而報怨,沒有三代人,無法恢復(fù)人口�!�
“其次,居延澤位于月氏以北,匈奴之南,得之可斷兩邦往來。當(dāng)?shù)剡有道路直通烏孫、西域,可使秦商繞開河西,直接與西域往來,為陛下尋找西王母之邦。更甚者,還能設(shè)立哨所亭驛,建城戍守,雖然眼下月氏愿意入朝獻貢,但若陛下想打,居延駐軍隨時可席卷向南!與隴西夾擊昭武城!”
蒙恬依然反對:“區(qū)區(qū)冒頓,弒父之人,縱然回了漠北,恐怕也不能服眾,何必擔(dān)憂?不如先穩(wěn)固朔方、賀蘭,再對居延澤徐徐圖之。”
蒙恬的戰(zhàn)略,是保守反擊,不在于消滅胡人有生力量,先圈地占住再說。他已經(jīng)在籌劃一個將燕趙秦三國長城連起來的大計劃了。
秦始皇頷首,卻又看向欲言又止的扶蘇。
“扶蘇,你以為呢?”
他想知道,去見識了雄渾肅穆的邊塞景象,經(jīng)歷了鮮血淋漓的戰(zhàn)場,和粗獷豪邁的將士們接觸良久后,兒子是否有何變化?
公子扶蘇說道:“李、尉二將軍欲繼續(xù)攻打匈奴,消滅冒頓,自然有其考慮。但匈奴可擊,將居延澤作為商站,設(shè)置亭驛亦可,但若要屯田戍守,甚至駐軍?居延澤孤懸千里之外,轉(zhuǎn)輸糧食困難。還位于匈奴月氏之間,一旦被兩者襲擊,難以及時救援,白白使軍士喪命,代價實在太大,不妥。”
若扶蘇心慈手軟直接反戰(zhàn),秦始皇肯定會大為厭惡,若他沒有自己的想法,直接附和黑夫,皇帝也不會高興。
如今看來,扶蘇竟有自己的見解,這是不錯的趨勢�?磥碜约鹤屗プ隽税肽瓯O(jiān)軍,除了面皮被沙漠草原的太陽曬黑一些外,還有點收獲。
眼看天上的小雪漸漸停了,但天氣依然昏暗,似乎還有更大的霜雪,秦始皇便道:
“此事稍后再議,振旅便到此為止,還有飲至大賞在等著眾將士!蒙恬、李信、黑夫,汝等三人戎車行于前方,為朕開道,回章臺宮!”
……
黑夫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秦始皇車駕時,是五年多前,在淮陽城西郊,大軍隨王翦擊破楚都壽春,押送楚王負芻歸來,他帶著一群安陸縣鄉(xiāng)黨,在道旁維持秩序,千呼萬喚之后才見到了皇帝的金根車,旁人被嚇得匍匐在地,他卻看著皇帝的身影,頗有感慨。
但直到來咸陽,做了郎官的那一年間,黑夫才有機會近距離看清,皇帝頭頂?shù)墓诿�,究竟有多沉重…�?br />
也就是秦始皇這工作狂,換了任何一個人,那么重的公務(wù),早被壓斷脖子,或者撂挑子怠政了。
那時候他天天走在皇帝的儀仗中,曾經(jīng)的新鮮感消退,每次出行,就總是普普通通,無甚感覺,他的注意力,都在防備意外上了。
而今,再度位于車駕之中,倒是與往日有些不同。
秦始皇給予了黑夫、蒙恬、李信極高的禮遇——作為靖邊得勝歸來的將軍,于御駕開道,還讓人高聲向沿途民眾唱功!
他們是從北郊去南郊的章臺宮,要穿過整個咸陽城��!
這是大秦軍人最高的榮譽!今年是秦始皇三十年,三十年來,也只有蒙驁、王翦、王賁三人才享受過這等待遇。
按照爵位高低,蒙恬在最前,李信次之,黑夫又次之。
蒙恬隔得太遠,他在做什么想什么,黑夫不太清楚,倒是前方數(shù)步外的李信,黑夫能清楚看到,看似站得筆直的李將軍,雙手緊緊扣著車欄,在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激動。
當(dāng)年李信夸下�?冢f二十萬足以滅楚,他是相信自己能做到,并享受這等禮遇的。
但這場凱旋之禮,李信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不長,當(dāng)日埋骨楚地的七萬將士尸體尚未完全化成白骨。
七年不短,足以讓少年白頭。
此刻,聽著兩側(cè)咸陽民眾的歡呼,李信百感交集,塞外面對敵人箭矢擦耳而過,眼睛都不眨的漢子,這一刻卻幾欲痛哭流涕。
黑夫倒沒有李信那起伏的心境,他只是在享受這一刻。
前世在警校里時,黑夫曾經(jīng)聽過一個故事:宋朝大將狄青有一屬下犯小錯要被殺,狄青為其求情,說此人是個有軍功的好男兒,那文官卻冷笑說,在東華門外被唱名是狀元的,才是好男兒,一個軍卒,算什么好男兒?
但在秦,卻恰恰相反,秦人瞧不起耍嘴皮子的策士,厭惡夸夸其談的儒生,對立功的將軍,反倒極為崇敬!
活在這個時代,是軍人的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在于無日不戰(zhàn),甚至難以有鑄劍為犁的機會。幸運之處在于,他們,才是真正的好男兒!大丈夫!
所以黑夫面帶微笑,看著那些向他歡呼的民眾、徭夫,當(dāng)年,他也曾站在同一個位置上。
車經(jīng)過北門街時,黑夫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徭夫,手里拄著掃雪用的掃帚,擠在路邊,艷羨地看著三將。
為首的,是一個高鼻梁,留著美須髯,頭發(fā)蓬松的大漢,他定定地看著黑夫,像是見到鬼似的,眼中有頗為驚訝,微微張大了嘴。
而黑夫也不由得多瞧了此人兩眼。
“這大胡子我在哪見過么?看上去,似有些面善哩……”
第0459章
大丈夫
“季兄,你這是要做什么?好不容易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美須髯(rán),為何要剃了呀!”
盧綰都快給劉季跪下了,也不知這大兄弟發(fā)什么癔癥,在北門街掃著雪,有幸見到皇帝車駕及三將軍尊榮,他們都覺得長了見識。唯獨先前笑呵呵的劉季,卻像是見了鬼似的,回到徭夫們簡陋的居所,就將一把銅刀削往榻上一拍,竟要盧綰幫他把胡子刮了!
“你莫不是見了鬼,發(fā)癔病了?”
劉季嘿然:“沒錯,我是見鬼了,還是個黑乎乎的鬼。”
劉季確信自己沒有看差,雖然那人蓄了點胡須,穿戴著一身裘服甲胄,還戴上了漂亮的少上造鹖冠,威風(fēng)凜凜,但模樣與當(dāng)年別無二致——長相那么黑的秦吏,這世上也不多見啊!
在白雪映襯下,就更醒目了,好似是雪堆里的一顆黑炭。
七年多前,劉季還是張耳手下的食客,在外黃城頭,他與那黑面秦吏對上了眼,二人都是色厲內(nèi)荏,眼看著就要揮刃朝對方劈去。但當(dāng)時外黃輕俠已經(jīng)大敗,劉季也殺了個秦卒,算對得起張耳而酒肉,便大喊著“保護張君”撒丫子就跑。(125,126章)
之后劉季浪子回頭,在家鄉(xiāng)試為亭長,外黃的經(jīng)歷就深埋他心底,想來人海茫茫,那個黑臉小秦吏,說不定早就死于某場戰(zhàn)爭中了。
然而今日一見,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當(dāng)日與自己對峙之人,正是近年來聲名赫赫的“尉將軍”啊!
而讓他驚懼的是,這位尉將軍居然還看了自己好幾眼,目光相對時,劉季冷汗直冒。好在車隊行進速度快,黑夫后面就是皇帝的金根車,沒辦法停下,劉季乘機隱匿于人群之中……
“莫非他也認出我了?”
想到這,劉季就整個人都不好了,他當(dāng)年可是作為張耳同黨,抵抗過秦軍,殺過秦卒的,若是追究起來,被當(dāng)做叛逆殺頭,全家連坐,也不是不可能!
“不行,不能叫他找到我!”
他們是徭夫,有兵卒看著,還身處關(guān)中,跑是不可能跑的,于是劉季心一橫,便要讓盧綰替自己把胡子刮了。
“無緣無故的,為何要給自己施耐刑啊……”
盧綰還是不解,這年頭的人,須發(fā)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就算是死了,死者的頭發(fā)也要單獨埋入土坎,或盛進小囊,放進棺槨里。
劉季這把美須髯,可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標志,過去就算再窮困,都將胡子保養(yǎng)得很好,每日用清水洗一遍,時不時還抹點油,沛縣人也因此敬他為“長者”。
再說了,剃須、剃發(fā),可是羞辱性的刑罰。刮胡子叫“耐”,剃掉鬢角叫“完”,剃頭叫“髡”,就好比后世勞改犯,也是剃光腦袋,三種沾了一種,在人前就抬不起頭來。
不僅如此,就連打架斗毆中揪對方須發(fā),也算觸犯秦律:如果打架時你把對方綁起來,再拔光他的胡須和眉毛,事后要被罰去當(dāng)城旦。盧綰生怕自己割了劉季的胡須,事后會被人說成是私斗,因此獲罪,所以不管劉季怎么說,都躊躇不敢動手。
“真是豎子!”
劉季怒了,見盧綰膽小怕事,索性奪過刀削,在凝結(jié)成冰的水塘邊自己割了起來。
他打定主意后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將養(yǎng)了十多年的美須髯刮得精光,只留了點短須,又將唇上的胡子修了修,將之前的濃須變成了短小的矢狀胡。
“這下如何?還認得出我么?”
有胡子和沒胡子,大胡子和小胡子,人的氣質(zhì)是天差地別的,盧綰等人左看右看,覺得劉季沒過去雄壯了,都道:“回了沛縣,若不說,恐怕無人能認出季兄了�!�
劉季大喜,盧綰又道:“若是官吏問起季兄為何剃須,當(dāng)如何解釋?”
“就說我從塞北回關(guān)中后,生了虱子,癢得難受,一氣之下割了濃須!”
劉季現(xiàn)在只希望,這樣一來,就算那位尉將軍要回頭找自己,也無從下手,畢竟隔著那么遠,他最明顯的標志,便是這把濃須……
……
之后第一天平安無事,就算管他們的斗食小吏,見劉季忽然刮了胡子,也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便不當(dāng)回事。只催著沛縣民夫們?nèi)ジ苫睿剃柍墙嫉能姞I運送柴火。
但這之后第二天,章邯的弟弟,少府吏章平,卻受北地郡尉之托,到徭夫的軍營來喝了碗熱湯,他和專門管徭夫的咸陽司空寒暄一番后,請他幫忙找找,徭夫里的美須髯之人……
“這些人,尉將軍有大用……”他神秘兮兮地說道。
咸陽司空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多問。他自然不可能親自去臭烘烘的遷虜堆里找人,將幾萬個民夫的驗傳一一查看又太費功夫,且很多人的容貌,上面沒有登記得很清楚。便讓手下的幾個百石吏做此事,隨便應(yīng)付一下就完了。
百石吏們倒是親力親為,下到各處營地里轉(zhuǎn)了一圈,讓所有徭夫集合,將目光所見的濃須之人統(tǒng)統(tǒng)喊走。
沛縣徭夫也不例外,就在劉季等人推著沉重的輦車,走在泥濘的涂道上時,被一位百石吏叫住,瞧了一眼后,見無人是“美髯濃須”者,便揮揮手讓他們走了……
又過了一天,那百多名美髯濃須之人平安無事回來了,都激動莫名,說是得到了北地郡尉的接見。
尉將軍倒是沒對他們做什么奇怪的事,只贊眾人須發(fā)濃密,都是一等一的壯士,請大伙吃了頓飽飯,就讓他們各自回營。
但如此一來,“北地尉好美髯之士”的傳聞,也在咸陽傳播開來……
徭夫們倒是沒往壞處想,因為黑夫雖然年輕,但他的名聲,卻已十分響亮,尤其是在來關(guān)西服役的底層徭夫中。畢竟放眼整個帝國,能在十年之內(nèi),從黔首爬到少上造的,僅此一位。
黑夫的升遷之路,儼然成了軍功爵制度現(xiàn)成的廣告:宗室無功不得屬籍,而猛將必發(fā)于卒伍!
在大秦,只論功勞,不看出身!就算你孵于雞窩,只要有雄鷹之才,也能飛上高枝!
連沛縣人周勃到了邊塞,聽了關(guān)于黑夫的事跡后,也生出了“立功得爵”的心思,這在之前的楚國是幾乎不可能的,再加上那天位于御前乘車夸功的榮耀,眾人得以見到黑夫,皆興奮不已。
盧綰聽說此事后十分可惜:“若季兄不刮了胡須,也能見到尉將軍了……”
劉季瞪了盧綰一眼,讓他閉嘴。
僥幸逃過一劫,劉季心中慶幸不已,幸好自己機靈,但同時,又有種難以道明的憋屈感……
他本覺得自己數(shù)年之間,從人人唾棄的游俠,混入體制,當(dāng)上亭長,成了一方人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要敬自己三分,已十分不錯。
豈料,黑夫比他爬得更快,當(dāng)年要親冒矢石的小吏,是怎么在七八年,當(dāng)上朝廷大員,封疆大吏的?
“他那模樣,就算賣屁股,也沒人要啊……”劉季粗俗地想。
人比人,氣死人��!當(dāng)日城頭,劉季甚至有機會殺死黑夫,但如今,卻是云泥之別,竟要靠剃須來保全自己不被認出,丟了腦袋……
他不甘心!
劉季心里酸溜溜的,但又安慰自己道:“吾弟劉交和我說過一句話,尺蠖(huò)這種小蟲子身體彎曲起來,目的是為了伸長;龍蛇這樣的巨物,身體是要蟄伏起來的,為的是可以繼續(xù)生存�!�
“大丈夫,能屈能伸!”
劉季雖卑賤,雖然年近四旬卻一事無成,內(nèi)心深處,卻亦是自視龍蛇的!
這時候,盧綰還在和沛縣眾人議論,說尉將軍以黔首之身,一路立功得爵,躋身卿位,又為皇帝開拓塞外,未來說不定還能做大將軍、丞相,能入祭靖邊祠。
他們都覺得,尉將軍是大丈夫,乃我輩中人效仿的對象……
“這不算真正的大丈夫。”
劉季本來對著墻壁假寐,聽聞此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季兄覺得,怎樣的是大丈夫?”盧綰等人奇道。
劉季卻又不說話了,繼續(xù)閉上眼,假裝鼾聲如雷。
“睡著了?方才是夢話吧?”沛縣徭夫們沒有在意。
黑暗中,所有人都入睡后,劉季卻又睜開了眼,透亮分明。
“是啊,是夢話……”
他習(xí)慣性地想要捋自己的濃須,摸到的卻是扎手的短鬃。
那一日的經(jīng)歷,真像是做夢一般,先是被黑夫瞅了他幾眼驚嚇到的噩夢,但隨即,卻是見證奇跡的美夢……
且不說皇帝前導(dǎo)衛(wèi)隊的威風(fēng)赫赫,必千乘萬騎而行,當(dāng)黑夫等人前驅(qū),秦始皇的金根車真正駛過時,隨著無數(shù)聲山呼,十里范圍,沿途的十多萬民眾、徭夫、兵卒像是被風(fēng)吹過的麥田,齊齊伏倒!
劉季也是其中一根麥稈。
他偷眼瞧見,皇帝乘輿法駕,由六匹純白色的馬拉著的龐大馬車,車輿嚴絲合縫,無法看到秦始皇的身形。
但即便如此,劉季依然看到了許多。
他看到了,法駕乘輿,黃屋左纛(dào)的榮耀。